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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卯时三刻,天还未亮,城门便已开了。昨日收受了银子的守卒一脸倦意地倚靠在城墙上,刚闭目不久便被马蹄声惊得脚下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跌坐了下去。
“卖沟子的,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惊扰爷爷睡觉!”守卒扶墙起身后便瞪着两轮圆月,恶狠狠、急冲冲地操戈向前方幽暗的街道上探去。
“将军别来无恙啊。”不等守卒走出几步,便隐约看到昨日给自己赏银的瘦削男子笑嘻嘻地迎上前来。
守卒先是一呆,继而两轮圆月倏忽间就变成了弯月。原本咬牙切齿的狰狞感随着面色一松、嘴角一勾,反倒显出几分和善来。
“原来是大人啊,我刚刚还心道这是哪家的马,马蹄声比起军中奏起的军鼓来也是不遑多让。好奇之下,便上前探查一番,还望大人不要介意。”
“欸,将军言重了!是小人的马惊动了将军,还望将军莫要怪罪才是。”高朝边说边迈步上前,将几块碎银塞在了守卒的手中。
几块碎银到手之后,守卒的一双眼睛笑得更弯,笑意也更诚挚了几分。
高野简单地敷衍了几句守卒后,便在守卒满含惜别的目光中驱车驾离了南陵城,往着齐云山的方向疾驰而去。
“怎么样?”刚驾离南陵城不久,紫袍男子便在车内幽幽地问道。
“不出公子所料,我刚刚把银两交到他手中时,便发现他整个掌心的皮生硬异常,虎口处的茧型和一些使双锤的江湖人士极为相似。而且在我近身时,隐约看到他的脖颈处刻着一个小字——梁。据由这些基本可以确定这个守卒是北鲁梁家军派来的细作了。不过……?”
“不过什么?”不等紫袍男子说话,高朝便在车中率先接上了腔。
“不过公子您未曾亲眼看到过那个守卒,是如何断定他是北鲁细作,并让奴才下去查探一番的?”高野在车外颇为不解地问道。
“卖沟子的。”紫袍男子在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继续言语。
高野虽仍不得其解,却也不敢再去询问什么,只是自顾自地驾着前往齐云观的马车。
下元节一过,蒹葭阁也冷清了几分。丹娘攥着粉拳锤了锤自己酸涩的肩膀,扫了一眼稀疏的宾客后,便转身抬步上了顶楼。
丹娘刚进房门,王牧就跟了进来,娘亲长娘亲短地询问着昨晚闻曲填词之人的事情。丹娘架不住他这般念叨,随意应付了几句,把昨夜紫袍男子给的金锭塞给了王牧后,便故作不耐烦的样子推搡着王牧出了门。
直至王牧的身形消失在丹娘的视线中,丹娘方才移步至桌案前,握笔写了封书信。
不多会儿,一只素白的信鸽从丹娘的窗台上扑腾而出。丹娘托腮伏在窗旁,凝目紧盯着信鸽的消隐处,失神不已。
“二哥,怎么靴子上沾了这么多泥?”王牧从丹娘房间出来后,便径直来到了自己安顿二哥墨钒的客栈。
墨钒憨笑着说道,“早上我去郊外找灵儿,她人不在,无奈就先回来了。这一来一回也就把靴子给弄脏了。”
王牧一听到灵儿便笑了笑,继而从怀中掏出金锭,将其递给墨钒后问道:“二哥,你看这锭金子可有什么玄妙之处?”
墨钒一闻其言,便凝目看起手中的金锭来。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便丢下王牧自顾自地出了门。
不一会儿,墨钒便拿着一个面团回来了。王牧看墨钒这般模样,也没有出声询问什么,只是蹙着眉头盯着墨钒手上的动作。但见墨钒把拿回来的面团从金锭的底座处轻轻地填了进去,少顷,便小心翼翼地将面团从金锭里剥离了出来。
“好了。”墨钒轻呼出一口气后,便将手中的糯米面团递给了王牧。王牧接过后定睛一看,面团上有三道极浅的流水纹。王牧抬头看了一眼墨钒,继而压低声音说道:“二哥,难不成这锭金子不是用于在市面上流通,而是用来……”
墨钒点了点头,“不错,这种金锭是皇帝专门用来打赏的,其上的三道流水纹暗合一个‘淼’字。作为皇帝打赏的金子,一般人是断然不会拿到市面上使用的。因而,在蒹葭阁使用这锭金子的人,应该是南齐当朝皇帝姜淼。”
姜淼进入齐云观后,天色业已昏暗。白日里的诸般美景在夜的广博中迷失,化为繁星点点,悬在众生的目光之上。
高朝想着姜淼一路奔波,必是劳累异常,便安排礼部尚书孔思齐将前来请安的朝中大臣、地方官员和道观里德高望重的一些老道士通通打发了回去。
“高野,你明日动身,返回南陵城查探一下花魁王慕的身份,三日后于栖霞寺与我们汇合。”听完姜淼的吩咐后,高野轻诺一声,转身而出。
“高朝,笔墨伺候。”
待砚台中的墨略显青紫色时,高朝便将其轻轻倒入龙尾砚池中。将紫狼毫呈给姜淼后,便目光平视,侧立在姜淼身畔。
姜淼伏在案台上写好书信,轻折后递给了高朝。“把这信让暗卫郁青给庄卫将军送去。”
高朝接过信,收拾好案台后,也转身而出。姜淼怔怔地在案台旁坐了会,不知又在想些什么,有了几分睡意后,竟直接伏在案台上睡了起来。
姜淼梦至一处,但见其处矗立着一座黑色牌楼。牌楼上有一匾,上书‘乾坤草堂’四字,‘百家藏于世,万世成于民’两列字列于牌楼两侧。牌楼中段有青红二龙各咬其尾的圆形石雕,在两条龙所圈的一个圆中,无数细小的石点凸显了出来。
姜淼看到匾上的‘乾坤草堂’四字,就想到自己的老师甄贵宝所谈及的心学:束于内而念于外,形其小而成其大。
不及姜淼深思,便觉一股大力从身后涌来。待得姜淼回头一看时,身后竟无一人,黑色的牌楼也消失不见。姜淼满心惊骇地扭过头时,眼前却突然多了一个草堂。
“难道这就是刚刚外面牌楼匾上所题的乾坤草堂?”姜淼暗想一番,稍稍平复了几分心中的惊骇后,便迈进了这个没有门的草堂。
放眼望去,草堂内除了一桌一椅和一个闭着双眼的老道士,别无他物。待得姜淼进屋久站一番后,那老道才堪堪睁开双眼。
“齐君果然好定力,‘心似深海而波澜在其内’这一评语当真无误。”老道睁开双眼后立马变得精神矍铄起来,一双幽深的双眼似乎能看穿一切一般。
“道长谬赞了,但不知这评语从何而来?”姜淼看着面前气度非凡的老道,心中竟不由得涌起几分敬重信服之意,而算命一说又让姜淼心生几分轻蔑。
“这评语自是出于老道。”老道抚须而笑,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哦?道长既算得人心之变,不知能否算得这天下之势呢?”老道不改笑意,从容说道:“这天下之势自是算得,不过自古以来得失恒定,我若透露天下之势于你,你又有何可以等值失去的呢?”
姜淼看老道这般模样,笃定这老道有意戏耍于他,心中涌起的几分敬重信服之意消失殆尽。继而双眼微眯,语气凌厉道:“那我若是定要知道呢?”
“那老道便送齐君四句偈语:争首易得尾,合二方得一。众生如细石,万般凭其立。”
姜淼正欲再问,老道却突然一改笑意,化为一条张开血盆大口的白蛇欺身上前。姜淼见到这般景象,竟不慌不忙地从黑玉腰带中抽出一柄软剑,微一凝力,便硬生生地刺进了白蛇黄褐色的左眼。白蛇痛苦地扭动着身子,飞速后撤才免受重创。
不等白蛇展开第二波攻势,姜淼已经扭步欺身上前,脚尖在蛇头上如同蜻蜓点水般一点,便腾空而起,落下时剑尖直指白蛇的七寸处。
正欲刺中白蛇时,姜淼眼前闪过几分亮光,待姜淼再凝目看向白蛇时,白蛇早已消失不见,而自己正侧头伏在案台上,左手持着从腰间抽出的软剑。
光从门窗外一缕一缕地透了进来,一照到银色软剑上时,软剑如同二次开锋一般,一霎一霎地透着寒光。在这寒光之下,房中似乎比房外更冷冽了几分。
孟子义脚步一顿,脑袋向左一倾,方才堪堪躲过从身后刺来的悄无声息的一剑。看到剑身上的刻度时,孟子义嘴角一扬,也从腰间拔出了生义剑。
一刺不成,韩少功疾步抽身后撤,身形在竹林之中腾挪,以求寻找第二刺的机会。孟子义拔出剑后,旋步转身,正欲刺出,才恍觉身后的人已消失不见。
孟子义眼睛一转,便心声一计,大声说道:“三弟,你这鬼隐步虽奇,可你大白天穿个黑袍,在这光秃秃的林子里能躲到哪去,不如出来和大哥光明正大地较量一场。”
韩少功心中一动,脚下刚一停,一柄剑就飞过来将他的斗笠击落在地。
“大哥,你这哪是舍生取义的君子剑啊,比小人还小人。”韩少功捡起斗笠、拔下生义剑后便徐徐走到孟子义身旁。
“哈哈哈哈,三弟你可别说我了,一个大男人跑去峨眉山那尼姑庵里学什么峨眉刺,整得阴柔的很。”孟子义从韩少功手中接过生义剑后,便开始口无遮拦地调侃了起来。
“你个死胖子,我尊你一声大哥,你炸我就算了,还说我阴柔。要不是与四弟相约栖霞寺,我才懒得和你这个碎嘴酸儒还有二哥那个假正经一起待着。也算我倒霉,还没到南陵城就遇到你。”韩少功愤愤地说道。
“三弟你这个鬼影步的确玄妙异常,比起‘幽灵缚’朱子阳的幽灵步也是不遑多让,不停下来很难捕捉到踪迹,我也是不得已才炸你现身。说到四弟,你和他比起来可是一点都不阴柔。”
孟子义一说到王牧阴柔,两个人便相视哈哈一笑,也不再彼此刁难,各自施展开来轻功,一齐向南陵城内的栖霞寺奔去。
申时将至,道士祭天、众臣祭国的祭祀典礼业已完成。姜淼平日里的一身紫袍已经换成了素白色的氅衣,只是腰间还是那条黑玉腰带。
“陛下,申时已至,可以开始了。”高朝在旁边轻声提醒道,待姜淼点了点头,才把手中的三支沉香点燃,呈到姜淼手中。
“皇帝祭祖!”高朝自姜淼身侧退居一旁后,便在一片肃穆的氛围中大声喊道。百余名官员,千余名道士站在姜淼身后,姜淼的近卫军以及当地军营中的部分军队也肃然站立,无形间将整个齐云观道场围的水泄不通。
姜淼闻声而动,一步一步地踏上眼前的九十九级台阶。床榻上含恨而去的父皇、朝廷中嚣张跋扈的权臣、北境虎视眈眈的北鲁军队,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压在姜淼心头的巨石,让他迈上祭祖台阶的每一步都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未等姜淼踏完九十九级台阶,这齐云山突然飘起了雪,星星点点的雪在顷刻之间竟变作银杏叶般大小,一下子便覆灭了姜淼手中的三支沉香。
兵部尚书吴霜素喜卜卦一道,看到雪覆沉香,便想到了《周易》的第六十三卦,上水下火,上坎下离,既济之卦。雪,雨落山侧也;雨,水之形变也,水之大莫过于淼。沉香,火催其燃也,火之大莫过于焱。而今水以不绝之雪之形覆于星星之火之上,难道未来天下之势当显今日之变?
吴霜心底暗想一番之后,便悄悄地看向身旁的几个老家伙,除了礼部尚书孔思齐因祭祀之变略显忧虑之外,一个个如老僧入定般古井不波。
“一群老狐狸。”吴霜暗骂一句后,便继续凝神向姜淼看去,只是眼中因这卦象少了几分平素的轻视。
但见姜淼拾级而上,将三支已熄的沉香插入鼎中后,浑身覆雪立于鼎旁。“今天下二分,小国林立,朕自束发执政以来已七年有余。于国而言,内有定国安邦之臣,外有修睦和善之国;百姓安居乐业,朝臣为国担忧,实属我南齐之福。今日,朕冒雪祭祖,沉香虽灭而心志不消。朕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愿与众卿一道修政于内,睦邻于外。这般纵使沉香灭,信难达于天,朕自是上无惭于先祖,下无愧于臣民。”
吴霜听罢姜淼这番祭祖之词后,于这大雪严寒之际,背后竟冒了几丝冷汗,心中暗道:小皇帝今番竟直接用反话来敲打我们这一干老臣,韬光养晦了七年有余,恐怕于内于外都要有些动作了。只是这小皇帝手无缚鸡之力,身边又无武艺高强之人相护,若朝中或北鲁有高手行刺,纵有凌云之志,也再无施展之力了。也罢,既然天意告知于我你这小皇帝有既济之命,我不妨暗中相助一二。
想毕,吴霜又侧目看了看身旁的一干老臣,面色虽依旧如常,手脚上却各自都有了下意识微小动作。吴霜心头又是一阵怅然,又是几分莫名的兴奋,心道:又到了该站队的时候了,不知道此次又要和哪些老家伙勾心斗角,兵戈相见了。
祭祀事毕,大多地方官员已各自折返,朝中大臣和近卫军在姜淼的命令下也折回了京城蜀郡,只有南陵太守钱坤、高朝和一些影卫留了下来。
“不知陛下此番留臣下来有何用意?”钱坤刚入姜淼的下榻之地,便弯身恭敬地问道。
“免礼了,此番让高朝通知你前来,一是知会你一声,南陵臣的守军中有北鲁梁家军的一些细作。其次,朕想了解一下蒹葭阁的相关情况。”
听姜淼说完后,钱坤不仅没有挺腰起身,反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恕罪,南陵军中有细作进来,是微臣渎职失察。至于那蒹葭阁,微臣只是闲暇之余才过去喝酒听曲,实在是知之甚少啊。”
姜淼听罢钱坤这一番话,不由得心中莞尔,继而说道:“朕没有要治你渎职失察之罪的意思,至于那蒹葭阁,朕也去过,只是想了解一下它的相关情况,也没有审查你的意思。你只管起身把你知晓的一一道来,不然朕定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钱坤闻言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起身缓缓道:“蒹葭阁是由蜀郡京城人士李丹娘来南陵所创。军营里的军士曾偶然在南陵郊外上空射下一只信鸽,抽出信件一看,才发现是李丹娘写与尚书左仆射王安平的倾诉衷肠之语。”
姜淼心中暗动,这个李丹娘竟与王安平有这样的关系。王安平是朝中少有地暗中支持他的大臣之一。其性外柔而内刚,示人以弱而自持以强,有鬼谷藏强显弱之能,又有鸿儒仁义浩然之气,与姜淼除君臣之外,也有半师半友之情谊。
“哦,但不知蒹葭阁的王慕姑娘与这李丹娘、王安平是何关系?”姜淼颇感兴趣地继续问道。
钱坤轻哼一声,似有几分埋怨地说道:“哪里是什么姑娘,就是个男人扮的,本名叫王牧,传言是王安平和李丹娘之子。当年他第一次女装出来时,微臣也有几分为其所动,后派人暗中调查好久,才从一个醉了的歌姬口中听说他是个男人。”
姜淼听完以后,觉得甚为有趣,嘴角竟涌起一丝浅笑。听钱坤说毕,也不再就着这个话题追问下去,只幽幽的喊了一声:“朱子阳。”
一语方出,一个浑身黑服的瘦弱男子便从房梁上纵身跳了下来。
“钱坤,朱子阳是朕的三十六暗卫之一,以擅长暗杀闻名于江湖,人送外号‘幽灵缚’。从今天起,暂且由他负责你的安全,直至南陵军中的细作被全部清除后,你再将其归还与朕。”
钱坤谢恩而出,‘幽灵缚’朱子阳暗中尾随其后。待得他们相继而出后,姜淼才笑着对高朝说道:“收拾一下包裹,准备前往南陵城栖霞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