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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上,长公主阴沉着脸,一个字不说。十一公主战战兢兢在她侧边跪着,手中帕子越绞越不安。
马车长躯而入宫门,在内宫外停下。下车,长公主才淡淡地道:“你是个聪明的,希望你聪明到底。”
转身去见张太妃。
直到她的背影走过发嫩芽的花丛,十一公主才敢喘一口大气,汗水在衣内下来,全是冷汗。
总算活着回来了。
萧家,慧娘去见萧护。萧护又一次不悦,他正在见几个外面进京的官员,被慧娘打断了。
时时关注长公主立新帝动向的萧护,不会坐等着蹦出一个自己想不到的新帝来,他答应慧娘让公主下嫁伍家,已有在京中盘根错节关系的心思。
六部里官员,萧护也悄悄在插手。从京外来的官员,只要是知趣的,都会来拜见萧护。
慧娘就在这个时候进来了。
官员们受惊吓的让开,萧护虽然不悦,但一闪就过。见慧娘笑得好似牡丹花般,大帅也笑了:“有什么开心事情。”
“萧拓到家了,”慧娘手中还有一封信。是两件事情全要来说,才过来的。萧拓断了一只手臂,萧护本来留他在京中。可萧拓说自己现在已是废人,不如回家去养好伤,再练单手枪再来。
他执意要走,认为自己留在这里只会给萧护添麻烦。给萧大帅的信可以快马,因此先到。萧拓是别的兄弟们一同护送,走得慢,这才到家,快马送信过来,让萧护安心。
三爷不走,是萧拔的伤和萧拓不一样,内伤更经不起路上颠覆,再者萧护说京中到底好医生多些,国库中医药也足,不时可以问长公主求一些,吕氏觉得有理,又贪恋京中景致,还没有好好玩过,他们就在京中养伤。
见是萧拓的信,萧护心中不快全没有了,他本来就不会生慧娘的气,只是思绪受她打断的不快而已。
伸手接过信,见慧娘还不走。萧护笑一声,对官员们道:“请出去用茶,等一下再请进来。”官员们没有办法,出来外面用茶。
商议事情时被打断,好似小解时被打断差不多,是忍不下,又非要忍,那难过滋味儿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他们一个来自韩宪王处,一个来自孙珉处,还有两个来自文昌王处,带来的消息自认为对萧护很要紧。
不想头一面不无失望,男人们说话,女眷们说进来就进来。
只能等着。
书房中,慧娘依偎着萧护,格格叽叽的回十一公主的话,最后才小小检讨自己:“我喜欢呢,又没有主意,这才赶着来见你。怕晚了,长公主又反悔。夫君大人,你快去见长公主好不好。”
她眸中带笑,水灵灵的,萧护宠溺地捏捏她鼻子,带着百依百顺的劲头儿:“行,我马上就去。”
“还有一件事,我看她这么聪明,万一是长公主的招数?”慧娘水汪汪的眸子里全为是夫君的担心,带着羞赧:“我是不是做错了?当时不好来问夫君,这她们一走,我就赶快来了,不是有意打扰。”
她的娇憨,萧护更心花怒放,把慧娘一提放在自己膝上,双手搂住她腰,很是感慨:“十三最心疼我。你放心,是奸细我担待。”
大帅笑得意味深长:“十三,让你猜一回,你猜我怎么收拾她?”慧娘一听就明白,马上不乐意了:“你又欺负我,以前的事情人家不记得了好不好。”
“小丫头现在不敢和我狠了,以前你不是一句顶一句。”萧护拿鼻子尖蹭她,柔声道:“胆子丢了?”
慧娘笑逐颜开:“昨天丢在宫里了,怕公主们喊我姐姐,我一想,干脆把胆子送她们,换我一个清静。”
“哈哈,原来这十一公主是捡到十三的小肥胆了。”萧护笑过,又面色一收,眸子狭长的眯了一眯,慢条斯理的道:“我萧家的门,哪有这么好进!玩几招把戏,说几句动听话,就想进来!”
一个此时的公主?马上肯定另立新帝,新帝新朝,这前朝的公主们更没人过问。伍家舅爷们为公主们晕过去生气,萧护也一样生气,不过昨天没表现出来。
今天,萧护一一告诉慧娘:“我气着呢,就是不好发作!什么东西,也敢对着我挑三拣四!我今天把话说在这里,能嫁舅爷们是她们的福气,不然深宫里呆着吧,一辈子伴青灯好了!”
慧娘满心里感动,只痴痴的看着夫君,不知道说什么来夸奖他才叫好。
小疑心鬼儿娇痴依恋,萧护不由自主微笑:“十三,不能这么便宜让她嫁过来!你明天去见她,就说她对舅爷们不敬,我还在生气。再告诉她,舅爷们也在生气。这起子人,有命在就不错,还敢挑!没有舅爷们和将军们死战,她们早就不在!”
大帅说一句,慧娘点一下头。
萧护面上浮起伤痛,嗓音也沙哑了:“这一个算她明白得快,你去敲打她,让她明白到底,不然舅爷们可全是大老粗,好不好给她一顿是常事!另一个晕过去的,她死守着宫中不出来也罢,如果想学事嫁过来,让她嫁给去了的伍大壮,给伍大壮守节!”
这痛快的话语,让慧娘百般的感爱萧护。伍大壮是最后攻皇宫那一天死去,临死前鲜血不住的流,还把死去的杨将军尸身送回,萧护后来把他追封为上将军,选了一处风景好的地方,安葬伍大壮和死去的人。
那个地方被百姓们称为忠勇碑林。
慧娘微微红了脸,离开萧护怀里,退后两步,认认真真的拜下来。萧护微笑来扶,关切地问:“又干了什么?”
“是十三不懂事儿。”慧娘面上红得更厉害,嚅嗫着道:“我只想着防她们,防夫君。听过夫君的话,想想是十三不对,见十一公主要嫁别人,我只喜欢去了,又想着咱们只怕长住京中,娶公主,再给将士们在京中成亲,把根扎下来……就没有夫君想的远。”
萧护放声大笑:“十三娘,你已经很不错,比别人强上许多。”外面久候他的官员们听到,更在心中不耐烦,到底年青,正事儿不办,和自己妻子一说就是半天。
大帅不会忘记他们,扯起慧娘来:“好好敲打她,让那公主聪明到底,不要以为她生得不错,又是前朝公主,以后自高自大。让我听到有一点不对,我可以赏萧三掸子,也能赏舅爷们鞭子!哼,等我赏下来给她,保证她一辈子不敢忘!”
慧娘吐舌头:“十三不要,千万不要给十三。”她觉得夫君用前朝的公主这话真贴切,新帝迟早要立,这公主现在可以算是前朝的。
萧护失笑,用手指轻叩她光洁的额头:“亲亲,可以回去了吧?”
“嗯。”慧娘心满意足,再次拜过,走到门边,又回眸一笑,换得萧护一个笑容,才昂然出去。
萧护让人喊官员们来,一批批的见过。他言语快捷,虽然年青也能震住不少人。有的人三言两语即去,出了府门还冒冷汗,有的人,留下用茶,缓声慢语说上一刻钟。到下午,才有功夫去见大成长公主。
回来告诉慧娘:“我说了,说舅爷们一直追随于我,又有夫人在,死去的伍大壮虽然是堂亲,也时时系着我想他,可怜他地下没有人陪,地上没有人祭拜。长公主一听就明白了,不是很高兴,我当没看到。”
慧娘这一晚千依百顺,变着法子地讨萧护喜欢,以作感谢。
第二天依着萧护的话,换上衣服去宫中。诸王划自留地,没有人称帝,只是信来信往的暗示萧护留在京中不对。
而大成长公主也看明白了,以后的新帝立年长的,翅膀已硬,是什么样子还不知道。只看这些自己划地的郡王们,就个个不安好心,全摆在面上,还要指责自己。
只能立年纪小,势力弱的人,没有萧护在,那些虎视眈眈的郡王们肯?
有这些原因在,萧护很少插手深宫,宫中自有顾孝慈在,现在太妃六宫之主,顾孝慈是她身边最好的耳目。
除了塞公主的事没事先知道,别的事基本没错过。
宫中不是寡妇就是女人,再来就只有太监了。京外已有大成长公主和萧护的流言,京中也有,私下里萧护抓过不少人,长公主也宰了好几个,只是流言蜚语是阻止不了的。
对于这种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不是张太妃宣,萧护很少来宫中。张太妃无事也不宣他,她安然宫中当主人,日子乐得无边,是个不插手朝政的人。
慧娘也就很少来宫中。只是联系不少,张太妃隔三差五送东西给她,也方便顾孝慈无声无息传个消息。慧娘有新鲜东西,也让人送进宫里。
两个奶妈冯妈妈和陈妈妈,才是时常进宫的人。所以宁江侯说,萧护还没有封王,派头已经出来。他幼年的奶妈,是在太妃面前也有座位的人。
在萧家里,原是下人。
有人不满,也只能干看着,没有半点法子。
久不进宫的慧娘,边走边看宫中景致。又过上两天,又有不少迎春抽嫩芽。石头上高处雪水化干,日头照着熠熠生辉,是块上好白玉石。
又有翠幛新修,新插竹竿嫩黄。流水呜咽,是到了一处急湍处。有几片微红色在其中,像是谁的胭脂净面水。
初春时分,轻冷缓寒中,绿草茵茵,早绽黄花有瑟瑟,又娇柔得妖娆。慧娘一路行来,看得赏心悦目,面有微笑。
也有几处断垣残壁,间中有姹紫嫣红数点,还在说着那旧日的繁华落尽时,兵荒马乱行过此处。
慧娘也一样看得心旷神怡。
曾经兵乱,现在安宁,不是更应该看好的地方。
张太妃宫中拜过,太妃宫中得意女官莫不出迎,萧帅夫人尚能谦虚,谨慎地陪太妃说笑过,直言相告来见十一公主,求太妃赏个女官带路过去。
张太妃已知道十一公主要嫁伍家舅爷,忙关切地问:“是哪一个?昨天晚上我还猜测呢,是最壮的那一个?不然就是最高的那一个?”因舅爷们生得不好,怕慧娘多心,再加上一句:“都好呢。”
大成长公主是无奈而应允,不然她就要和萧护撕破脸。张太妃却是认为好,反正是喜事。她兴致勃勃和慧娘商讨着亲事,愿意开国库取东西给十一公主添箱。她本没有私开国库的权利,不过为亲事,是可以要求开国库。
慧娘早看出来这是一个一团和气的老人,当然在文妃眼中张太妃是个坏人,角度不同,各人看法就不同。
因此不把敲打的话说出来,反而再说几句讨老人喜欢的话:“公主下嫁,是臣妾一门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哥哥们留在京里的有五位,大家争呢,争得不可开交。”
张太妃眼睛亮了,对不可开交这话笑呵呵。老人爱的是热闹,张太妃脑子里浮出画面,几个大汉你争我吵,说不定还拳打脚踢,一个一个争着要娶公主。
他们也知道娶公主是件美事情。
拳打脚踢是有,不过是争着往外推。
“还有两个呢,”张太妃这是安慰慧娘的话。另外两个公主的亲事,大成长公主说过她作主。慧娘这才委婉地暗示:“十一公主是个好的,我看太妃也喜欢她,哥哥们又都争,这才先许给他们。哪一个,还没有定下来。本来大帅,”故作踌躇道:“本来大帅思念死去的伍大壮哥哥,说要先给他定个守节的人,余下的人才娶。”
张太妃虽然老,也听明白了。她慢慢地笑着:“是这个道理,嗯,那就先让十一成亲吧,啊呀,要有喜事了,多好啊。”
女官们都过来道喜,跪下来一片,莺声燕语的:“恭喜太妃,恭喜萧夫人。”张太妃呵呵地笑着,慧娘告辞以后,还很有精神的和女官们商讨亲事怎么走,从哪个宫里走,当然是她自己宫中走更能让萧护见恩典,又让人去看宫室,好给十一公主住,又让女官们提醒自己,大成长公主来时记得催定日子,又看自己还余下的衣服首饰,很大方的要拿出来给十一公主。
最后才有点儿不高兴:“驸马回门,让他多搽点头油香粉,刮净脸,打扮得体面些。”
女官们热闹地嘻笑着,附合道:“让他呀,再吃点蜜点心,把嘴吃得甜甜的,到时候多说吉祥话儿,太妃高兴了好赏他。”
“就是这话了。”张太妃欢喜异常,当天中午硬是多吃小半碗饭,这是后话。
慧娘往十一公主宫中去。
十一公主正心中不安宁,还要不时开解周妃。听外面有人问:“豆花儿,周妃娘娘在吗?萧夫人来看她。”
萧夫人。
这三个字如今是震撼人心的三个字。
谁不知道萧护大帅威震京都,他在京中有民心所向。而他最宠爱的,是唯一的夫人伍十三娘。
周妃赶快就出去,十一公主跟在后面。见一个满面春风的年少妇人,穿着淡紫色团花刻丝的宫衣,天还是冷,领子上出的有风毛。
天青色八幅湘裙,裙底隐有明珠光,不知是鞋子上有明珠,还是裙摆缀的有珍珠。
肌肤匀净,且白。乌发漆漆的黑,眸子乌溜溜的圆。发上翡翠头面,不见半点儿红颜色。知道她是为国丧中避嫌避到十分,可见这是个行事谨慎的人。
慧娘是头一回打量周妃,以前也见过两回,一次是兵乱,慧娘救过她一回,当时好几个宫人在乱兵刀下发抖,事后才知道有周妃。
又有一回,是在国葬上,远远的打一个照面,谁也没看谁,眸子一扫而过。
周妃真正的面容,是今天才看仔细。
见十一公主像她,不过十一公主年纪小,还有稚气。又志气刚,才敢为自己谋亲事,面上又有几分少年人的倔强。而周妃娘娘,是生活磨圆棱角的人,面上一团和气,眸子不敢直视,没有太妃的落落大方,也没有大成长公主现在的咄咄逼人。
这是个老实人。
慧娘对周妃第一面下了个结论。
不过面上老实,与人心老实是两回事,权且看着。
依礼,慧娘拜下来:“臣妾萧伍氏见过周妃娘娘,见过十一公主。”周妃哎哟一声,她哪里敢当得起萧夫人的拜,双手扶起来,忙不迭地说不敢,这话不合体制,失去宫妃的身份。太妃的女官装没听到,由着她去说。
十一公主低眉顺眼,双手掂着帕子倒没有失去公主的身份,轻声道:“请萧夫人宫内安坐。”慧娘答应着,就对带路的女官们笑:“不敢有劳了,我说几句话就走了。”
女官们也不敢留,行个礼离开。
慧娘就进来,见这宫室也有新生嫩绿,初开黄花。不过宫室破旧,还没有修缮。有些地方可见刀剑痕迹,有些地方,却是旧日破损。
宫内,摆设全,却式样陈旧。这里偏僻阴冷,却没有火盆。慧娘可怜上来,想这是一对可怜的人儿。又想夫君让自己来敲打,慧娘又笑自己心底太软。这种地方更容易养出奸细来,她们缺的东西太多,方便利诱。
周妃请她坐下,让豆花送茶,难免面上微红,不是诉苦,是知道自己窘迫。不衣食缺,却不是皇家气向,道:“才乱过,这算好的。以前,皇上最疼郡主,公主们也受屈。”十一公主轻声阻止:“母亲。”
自己的辛酸,最好是自己压在心底。说出来,别人同情又如何?有时候别人的同情,其实也有着轻视。
慧娘听懂了,寿昌那郡主是横行宫中,这事不必再提。她和气地接过话:“今年艰难,各处整修就慢,你们吃苦想来都知道,不过一处一处的来,且不必着急。”
“是啊,”周妃容光焕发,萧夫人不小看自己,她喜欢了,又殷勤地问安好。十一公主见是个机会,就起身要辞出。
料想她是来说亲事的话,亲事没有好说的,反正自己是答应的。她心中难过,不管哪一个,随便嫁过去就是。
只要能带母妃出来,不怕嫁给黑熊精。
她在心里把自己糟蹋到这种地步,老天似乎还嫌她不够伤痛,又给她来了一下子。
慧娘笑容满面:“公主且坐吧,你是个聪明人,咱们也不必说那些避嫌规矩,你听听也好。”周妃也这样想,自己笨嘴笨舌的,有什么条件要提,而自己说不清楚,反而委屈女儿。
十一公主就坐下,自己终身大事,争到这一步上,不能前功尽弃。她垂着脸儿,只把耳朵支起来。
慧娘是主家,周妃母女心想好歹是个公主,又生得娇柔,萧夫人来,总得是许什么东西,收拾什么房子的话,母女们正好给个建议。
还就是嫁什么人,总得给个准话。
萧夫人一开口,周妃和十一公主一起震惊。
这位年青的贵夫人,今年还不到二十岁,是除去长公主以外的京中第一贵夫人。她说话还真不客气,虽然满面是笑:“哥哥们还不情愿。”
十一公主恨不能晕过去,直勾勾的对着地面看。
“大帅,也在生气。”
周妃忍无可忍,弱弱地开口:“这话怎么说?”我们可是先帝之血脉。
慧娘只有笑容是不失礼的:“那天我说亲事许哥哥,公主们晕的晕,哭的哭,骂的骂,”再提那天的事,十一公主和周妃难免想到九公主,齐齐打个寒噤。
慧娘满意了,这是夫君要的效果是不是。她笑盈盈:“哥哥们不是一定要定公主,不是有这话出来,我为哥哥们的一片心,不想公主们不领情。”
十一公主抿抿嘴唇。
“公主们不领情到也罢了,当着人让大帅难堪,让哥哥们也难堪。哥哥们回家去,本来发下宏誓愿,说是公主一定不娶。”
周妃紧张地什么也忘了,现在你们说不娶?十一公主只能去自尽了。萧家的人说不要,还有谁敢要?
她不安到了极点,慧娘又安抚她:“是我说公主们下嫁,是几辈子难修的福分,不是这乱世,怎么能有?”
周妃舒服不少:“是这个话。”十一公主面上发烧,这分明是说乱世中公主不值钱,才下嫁伍家。
不值什么了才嫁,这话难听得很。
周妃却想,这是大实话,你们也知道真是难得。
萧夫人又款款地笑道:“我喜欢呢,哥哥们没什么说的,只是哪一个娶,他们还没定下来。”周妃哆嗦了一下,手攥紧小桌子,快要求慧娘了:“夫人,这是公主。”
不是一盘子由着你们分的菜。
“是啊,我也这么说,所以我喜欢得不行,不管给哪一个哥哥都好,又怕别的哥哥们不愿意。”慧娘说过,呷茶。
周妃松一口气,这话里多少还有尊敬。她笑容放松几分:“还有两个公主呢,”慧娘微微一笑:“不妨你们说,我堂哥伍大壮将军破皇宫那天战死,大帅伤心过度,哥哥们伤心过度,曾说过以后成亲,先给伍大壮哥哥挑一个守节的,他们再定亲事。”
十一公主一下子坐到地上去,面色惨白。
周妃也腿软了,不过还要支撑着来扶失态的女儿。
慧娘认真打量,她们是真的伤心还只是恼怒?要是奸细,就会恼怒得多,而伤心的少。要是真心只想嫁人,就会伤心的多,而恼怒的少。
周妃母女哪里还有心思恼怒?全伤心去了。十一公主哆哩哆嗦的,这才明白自己有多可笑。她仿佛看到对面的宫墙上,一个英俊却斜睨的男人在冷笑,他笑得有如神佛,或是这世上的主宰。
凭什么公主们想晕就晕,想嫁就嫁?
真是没有道理。
公主们不愿意嫁伍家舅爷,情有可愿。可大帅萧护也有生气的理由。换成一两个月前,如果玄武军不在京中,石刚谋反成功,新朝成立,什么公主,什么嫔妃,全是过眼云烟。
没有将军们在,你们还有命在?
你们得了命,就挑挑剔剔的,见到舅爷们要晕,等到九公主被扼死,为了性命就要嫁!
岂有此理!
十一公主瞪着墙角,仿佛那里有一个男人对自己冷笑。
她凭空想像出来的萧护生气。
这是她认识到自己做事的不对,虽然她也有理由。
谁做事没有理由?坏理由也算!有理由不代表你就可以推动一件事,你以为你是世上主宰?
萧护当然是有气的,他让慧娘来敲打,并定下再有公主要下嫁只能给伍大壮守节的话,就是他非常生气。
可他不至于和十一公主这种孩子生气到她想像中的那种地步。还斜睨,还冷笑,大帅没那功夫,让十三娘进来敲打,还是十一公主聪慧,求到十三面前。
慧娘静静呷茶,身边人和事仿佛全凝结。
好心肠的十三不是没有同情心的人,可她先忠于自己的丈夫,再眷顾自己的娘家。
见这宫中颇似冷遇的摆设,慧娘想到自己逃难时。事实上她一进来,见到宫墙上痕迹,就想到自己逃难时在山中露宿,夜晚害怕睡不着时,月光照在树上的痕迹。
和这墙上的差不多。
不过一个是天然行成,一个是无人修缮。
她是同情的,却不能过于好心。
伍家哥哥们长什么样子,你也看到了?你还肯嫁,莫非有内幕否?又见周妃母子害怕得不行,慧娘只有在心里祝愿她们,不要弄事情出来,不然大帅无情,自己也无情,哥哥们更不用说了……。
见一对母女伤心的好些,慧娘淡淡又开了口:“大帅让我来,还有一句话。”周妃总算支持不住,一跤摔倒坐地上。
要哭,又不敢。
周妃咬住嘴唇,快有血痕出来。天下哪有这样的亲家,一句又一句的全是逼迫人的话。而豁出去的十一公主,目光凌厉的一扬眸子,唇边吐出几个字,冷冷的,如宫外还没有化掉的积雪:“你说!”
这凌厉,只让慧娘好笑。
大帅是什么性子,你们还不知道呢?等到知道了,你还敢这么狠!
身边枕边人的十三都怕他,不是为吃醋,吃醋也是为喜欢大帅,这才敢和萧护拼上一拼。
这小小孩子,这种眼神儿过了门让大帅知道,也是吃亏的角色。
慧娘这么说十一公主,自己也大不了她多少。年青人,有时冲动办错事,有时热血满腔特别爱理解人。十三娘轻声却有力地道:“入我伍家门,守我伍家规,胆敢行错事,叫你必后悔!”
十一公主一愣,辛酸涌上心头。
她刚才的委屈,不解,难奈,憋闷全没有了。
原来,萧夫人却是这个意思。当然她的意思,与萧大帅不无关系。
不是件件要考虑到萧大帅,而是他声色太响,闯宫又闯宫,救活无数人性命。而十一公主,奔着慧娘去,去她疑心,其实还是为着萧大帅能帮自己一把。
现在他发话了,就是这四句:“要守伍家规!”
原来他们当自己是奸细!
周妃在地上瑟瑟发抖时,十一公主已擦干泪水。她到此时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不是去求萧夫人,而是错在自己还有不应该有的心思。
她以为自己是公主;以为自己生得不错,比伍将军们好;以为自己下嫁,别人应该接着……
萧护一眼就看穿她的用心,让心爱的十三来敲打,意思不言自明。九公主不死,你们还肯嫁吗?
要嫁时,想着花招,花尽心思的来嫁。不想嫁时,就哭了晕了骂了……
肯要你嫁,萧护觉得是给足这旧皇家面子!
周妃心灰意冷,如坠黑暗中。而十一公主无声无息站起来,在萧夫人面前垂手侍立状,轻声却坚定地道:“只求成亲后相夫教子,接出母妃。居住多久也不能计较,只求母妃能随我多住几天。衣食用度,我自己的衣食中省出来。别的,由大帅和夫人吩咐,不敢有违!”
和萧大帅不过见上一面,还隔着很远,自己心思被他看得一干二净,十一公主心想,还是老实说出心事的比较好。
慧娘恬然的笑了,真是个聪明姑娘。
你来自前皇家,怎能不让人疑心?再说表现也不好,听说嫁舅爷,你可是头一个晕的。这世上女子全嫁给生得好的人?以公主们目前状况,嫁给哥哥们有庇护,你知足吧。
比你受长公主的欺凌要强。
十一公主服软,不再摆公主架子。慧娘心中又服了萧护一回,这就笑得客气嫣然,先请十一公主坐,接下来说的,全是成亲房子摆设衣服首饰喜娘妆办。
足的过了半个时辰,归座的周妃打起胆量再问一回:“到底是嫁哪一个?”慧娘倒不是有意让人难过,实在是她也不知道。
见周妃摇摇欲倒,十一公主从刚才起就没有一点血色。慧娘歉然的道:“反正不是守节,是哪一个,改天我再进来奉告。”
见宫外天色晴朗,日头光有一半照进宫门内,慧娘告辞:“家里还有客人,不回去准备着,大帅怪,可是天大的事情。”
母女两个人又战栗一下,送萧夫人出宫门,十一公主嫁过去后应该是嫂嫂,也拜了一拜送慧娘。
回来母女两个人发愣,午饭有人送来,热气腾腾摆到冷冰冰,没有一个人吃得下去。
十一公主可以倚仗的就是公主身份,现在公主也摆不起来了,嫁过去受气还有谁去拦?
半晌,周妃强打精神,对着十一公主还没有恢复血色的小脸儿道:“公主不必担忧,兴许是嫁个温存的。”
“母亲,她就让我守节,我们又能怎么样?”十一公主木呆呆。她是生得娇媚的人,此时呆若木鸡,五官全板着如画,另有一种别致的美。
周妃瞠目结舌前,十一公主平静地道:“不过,我不答应。”她以死相拼,最多不过死,拼到这一步上,怎么能认输去守节?
十一公主揉揉肚子:“我饿了,母亲,让豆花儿把菜热一热,咱们吃饭吧。”
过日子就是这样,你不认命,生活自会展开另一幅天地。
……
快二月,是农历。也就是阳历至少近三月。柳树轻吐浅黄,丝枝儿随风摇曳。慧娘院子里有一处建成花亭,下面种上无数花枝子。
还没有开,只有绿叶浓如烟,舒展卷放。
傍晚有风,含清冷又似春风,多穿一件锦衣,这冷就没有。
铺设花砖的甬道上,走来萧护和慧娘。萧护精神焕发,换一件新的锦衣,石青色锦袍,双眉微挑。慧娘打扮得若神仙妃子,在自己家里不怕人看到,大红遍地金丝罗衣,披着出风毛的银鼠外袍,花翠满头,花团锦簇中,有一枝子才开的牡丹花最为闪人眼睛。
这才初春,京中才定,这花房里的牡丹花,实在是难以用价值来描绘。
慧娘不放心上,手中还揉着一朵,正和萧护说去宫中的事:“本以为是周妃受牵制,或是她顾忌周妃,现在看来我想错了,她愿意接周妃出宫居住,竟然是厌恶那宫中岁月呢。”十三轻声叹气:“夫君,我由不得就同情她。”
“你还是且看看再同情,”萧护缓步而行。他天天要见多少人,今天才有空闲和十三用晚饭。大帅走得缓而又慢,只要和慧娘好好的说话哄她玩耍。
天空中云彩,或远外山尖。慧娘不住看着,随意地说出来:“她们住得不好,衣服也旧。我想到我逃难的时候。”
萧护分心在想今年的钱粮收不上来怎么办,这时不分心了,见慧娘并没有过多伤心,只是怅然,大帅轻轻地笑:“还不能如意?是了,那指证岳父的两个人还没有死。”他唇角边冷笑:“我让他们不得好死给你看看。”
“夫君,不是还难过。”慧娘丢了玩得半残牡丹花,把手放进萧护手臂弯中。眸子微飞,又是觑人面色的小心翼翼,语气还有伤感:“我想她现在难中,与我那时逃难一般。我曾恨这天地不公,现在回想,天地指引到我遇到夫君,再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回想,就知道萧护对自己一片真情,处处用心。
萧护神采飞扬的笑了:“她和你,怎么能比?”他说得行云流水般自然:“她嫁过来,自然要教训于她。用手段嫁人,当我是傻子!到时候你不要又动菩萨心肠,不要又为她说话。”
慧娘就知道必然是这样的,才为十一公主伤感一下:“夫君知道十三是十三,还打人呢,十一公主不是更要吃苦头。”
萧护笑容加深,也用眼角扫扫十三的面色,见观花亭到,扯她坐下,想着事情哄她开心:“你刻我名字,怎么在条几下面?”
封家旧宅的条几下,还有着萧护的名字。
慧娘面庞亮了,又扭捏。这样子许久没有过,萧护给她斟酒,取笑道:“我知道了,是你个儿不高,只能刻在那下面。”
“才不是。”慧娘双手捧酒杯,笑靥如花:“我说了,夫君不要生气。”萧护装腔作势沉下脸:“说得好就不生气,说得不好嘛……罚你站着倒酒。”
慧娘格格笑,又飞红一抹上面颊。这样子,动人有十分,羞慧又有十分。两个丫头全不在这里,是摆上酒菜后又去催菜。萧护在慧娘耳朵上拧一拧:“快说。”
“别人说你少年英雄,如何了得,说我配不上你。我不服气,想你小小年纪,就敢这么样。我取了小刀,心想别人捧在上去,十三拉你下来,就把你名字刻在条几下面。嘿嘿。”以一个讨好的笑,结束自己的回答。
萧护万万没有想到是这个原因,想沉下脸这个丫头笑容就在面前,不教训她,又不甘心。当下喃喃:“多谢你没有把我刻在板凳腿上。”让慧娘喝三口酒,以示惩罚。
夜晚上来,繁星微出,慧娘贴在萧护身上,同他指点院中:“这是花房,”一个不大的小房子。萧护说:“好。”慧娘露齿一笑,又去指另一处:“这里我要盖个亭子,”萧护道:“好。”慧娘抚着他腰带上金饰,调皮上来:“十三要上天。”
萧护道:“当然是我送你上去。”
夫妻相视含情,十三微红面庞,萧护柔声低语:“还有什么不如意?”慧娘只觉得幸福温暖无处不在,默默地想着,要有不如意,只是孩子罢子。
孩子这事情,母亲当年也早说过,不可要得过早。是以萧护也好,慧娘也好,都没有太焦急。京都坐阵的年青大帅萧护,今年才二十有一。
而十三娘,逃难那一年十六岁,当年到了自己未婚夫身边,第二年成亲,这又在京中过了一年,今年不过才十八岁,是个标准年青的贵妇人。
繁星以为背景,绿叶以为陪衬。两个人携手任浓情流动,不管桌上酒菜俱冷。你眸中见到我,我眸中唯有你,分也分不开时,一只猫儿:“喵喵。”
过来,惊动慧娘眸子微闪,才羞羞答答地笑了,重新相请萧护入席,夫妻尽欢。
这一夜缠绵悱恻,
这一夜十一公主没有合眼。
她对着深宫中不甘,闭上眼就是九公主格格作响的脖子,往上翻的白眼。
守节?
还不知道哪一个娶你?
萧夫人的话让十一公主悲痛欲绝。这不是公主下嫁,十里红妆;这不是公主下嫁,有人仆服。烛光早灭,唯见幽深黑暗。黑暗中似有什么在动,是九姐姐不安的魂魄?
不不不!
十一公主悲愤地在心中大喊几声,她不要守节,她不要!
一夜到天明,换上宫女衣服,喊上豆花出内宫,见外宫中有人换岗,晨光中一个人大步流星而来,脚步走得“咚咚”作响,他大红面庞,尽是胡子,胡子硬得可以当针扎,正是伍思德。
十一公主愕然一下,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碰上他。
难道这是天意?
那就是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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