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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十一年冬?苏州
这一年中,天下纷乱,连带着众人的生意也都清淡许多。只是苏州运河边儿上的一家清安茶楼,今天却是兴旺得很。楼下大厅中坐得满满当当,虽是外面下着细碎的雨丝,却还是有不少客人正走来这里。
“赵兄!幸会幸会,来来来,这里坐!”座中一名商人望见门外进来一名熟人,便笑着招呼道。
“哎呀,方兄,好在遇着你啊。不然可当真寻不着位儿啦。”赵老板笑着向方老板及同桌的几人打了招呼,这才坐下。
“今日湖海散人要来讲‘说话’,大伙儿都想听听时局,来的人可不就多了些。今年四方匪祸横行,不少人怕是过年也回不去乡里了。”方老板叹道:“看时辰差不多了,台上这曲儿唱罢,怕是就要开讲了。”
元代的说话就是说话本,也就是讲述小说与故事。算起来应该是后世评书的雏形。这位湖海散人,在苏杭一带的说话界里倒是有些名气,今日又是打了说时局的牌子出来,倒让这清安茶楼一时人满为患了。
过了半盅茶的功夫,台上唱曲的两名伶人起身一躬,扭着腰肢下了台去。众茶客这便聚起了精神等着看那湖海散人出场。
“咳咳!”屏风后响起了两声清咳,又有人搬了张小案,一把椅子,置上一碗茶水,一方醒木。这才见到一位二十出头的汉子,浓眉大眼,身材高壮,一身青衣,一方布帕,施施然的走上台来。
“这湖海散人怎得这般年青?”赵老板虽是久闻这位先生的大名,却还是头一回见面,不禁疑惑道。
“呵呵,赵兄莫要看他年青,来历却是不浅。这位湖海散人,名叫罗本罗贯中,自幼熟读诗书,饱通文墨,又师从名士赵宝丰修习文理。本是个文人,却又好与江湖中人交接。这才学了这说话儿的本事。苏杭两地,颇有几分声名。且听着罢。”方老板笑着解说道。
只见那湖海散人上了台来,淡定得向四下的客人们抱拳施了一礼,稳稳当当得坐下了椅中,这才一手握起醒木,清脆得击在小案上。
众人都等着他开口,个个直起腰身,竖起了耳朵来听着。
“话说……天下大势,久安易乱,久乱思安。大元入主至今,己八十载。正是安久而乱生。不才今日便要与众人说说这世事时局,算不得话本儿,却只当是咱们好朋友说会子话儿。诸位可许?”罗贯中说完便停了下来,只望着台下诸人微笑不语。
“都等着呢,湖海先生快些说罢!”早有等不及的客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台下扔上去一张包着铜钱的交钞。
“谢这位官人赐钞,不才正要借您这交钞来说话。”罗贯中笑着拣起地上的交钞,把它摊平了展示给众人来看。
这是张新印的至正交钞,其实是用早前中统交钞的旧印版印出钞纸后,再加盖至正交钞的字印。而那枚铜钱,也是新出的至正通宝钱。
“诸位都看到了……哈,竟是一百文!谢这位官人!”罗贯中这才留意到交钞的面值,一笑道:“如今这至正交钞,比之先前的至元宝钞可差了不少。诸位都是商贾之人,俱都知道,如今这至正钞百文只当是铜钱六七十文来使。先收着钱的还是按着百文来收,没多久便只值了九十余文!眼见着蚀了本,是以便急着要花它出去。可他人又不想蚀这本,他只好当了九十文来用掉。下一位客人仍旧是怕蚀本,却只当是八十文来用……到如今,诸位见着它,市价却是多少了?”
“在俺们铺子里,这百文钞值当是六十五文钱。”下面有人便接口道。
“如今钞钱贬损,亏害的莫过于百姓。”见着台下诸人都心有戚戚的点头,罗贯中却摇头道:“诸位用着这至正钞,不过是损失些利头,亏上少许。在于农人,却是一年的收成损去了一小半儿。春种秋收,好容易见着粮谷满仓了,换来的钞钱却只当是旧年的一半,可不是要了农人力工们的命么?”
“这倒是……”台下虽是行商为主,却也都明白这个道理,纷纷附和道。
“当今丞相脱脱,人皆称为贤相。谁知却被那吏部尚书偰哲笃蒙骗了去行了这钞法,亏了诸多百姓。而天道好还,公道不泯,即是有了视民如芥的官儿,便也有了视法如草的百姓。不才这便要说到……当今这纷纷扰扰的天下之事了!”
台下诸人一见他又歇了口,慢慢端起茶碗来品饮,都识趣得捏了手中的交钞扔上台去。
罗贯中这时却没再去捡这些交钞,而是又一拍醒木道:“话说……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句谶语流行于世,算来差不多近有两年。不才也曾听闻过,却只当它是无稽之语,一向无人理会。可谁知,便就在今年三月,工部尚书贾鲁大人治河之时,竟当真在黄陵岗中黄河故道里,挖出这么一只独眼石人来!”
台下听众们也多少听说过这段事情,皆都点头不语,等他下文来说。
“贾鲁大人治河确是有些干材,可治事终究还是难为了他。挖出这石人来,一不掩饰破解,二不上报天听。却只道是乡野俗物,庸人自扰,只命人当众击碎了石人,想要就此了事!”罗贯中摇头道:“要知道,这世上妖异、谶语之流,最怕的是黑狗之血。若是当时取黑狗血破之,令有心之人无从引而生事。再急命快马上报大都,命朝廷多集大军严阵以待。或是就此天下太平也未可知。”
“哦……黑狗之血……”众人听着纷纷点头。若是当日贾鲁破解了石人之谶,也许当真不会有后来那么些烽火了罢。
“可惜贾鲁行事不周,这才引出了两名巨匪,只把颖州大地血染一片,让中原沃土,变烽火连天……啪!”罗贯中再一拍醒木,继续说道:“话说从古至今,治河治水一向是军国大事……为何?治河最需人物二力,治河之人手握千万民夫,怀惴亿万钱财。有了这两样儿,无心也变有心,有心更变有机。先秦时,陈涉吴广,带九百亡命戌卒,只占了人这一样儿,便掀翻了始皇帝的天下大业。上古圣皇大禹治水传名天下,治完了水,便就坐实了皇位。为何?有人有钱,要取此天下,还不是易如反掌!”
听着这湖海散人说道大禹圣皇,台下的人们心中还有些不忿,只是听他话中倒也有几分意味,便也只是平静不语。却听台上继续说道:
“大元朝中也不尽是无用之人,说起治河,自然要有所防范。此次便调集有两万大军驻扎河边,以防民夫生变。可谁知,这次来的人物却是不同一般……那韩山童,本是河北栾城人氏。从爷爷辈儿起,便是烧香拜弥勒的白莲术士,在妖言惑众上可说是家学渊源。此次治河,被征为民夫,却又识了另一名匪首——刘福通!这二人风云际会,自此,便搅了个天翻地覆!”
“这刘福通本是朱皋镇巡检,也算是个富户出身。家中祖上传下好大一个庄子,名叫白鹿庄,里面养着两只白鹿!可这事情,坏就坏在这两只白鹿上了!这两只鹿,周身纯白,半点杂色也无,任谁见着,都只当是南极仙翁的坐骑下了凡尘。那贾鲁听闻了此事,便派人去向刘福通索要。可刘福通寻人算过,自家的富贵前程,全在这白鹿上了。贾鲁空口白牙便要索了去,如何肯与他!贾鲁被拒了面子,也不再提索鹿这事,却在河道上拐了一拐……只把那刘福通的白鹿庄,给划在河道上去!这便要拆了那刘福通的家!”
“竟有此事……”台下听众不免唏嘘起来。
“这白鹿庄可是刘福通祖传的基业,便被贾鲁硬生生派兵给拆了,那两只白鹿也被生生吓死!这口气他如何咽得?更听说了有独眼石人出土一事,便扯上那韩山童一起,鼓动了四千来条汉子,便在那白鹿庄上,杀白马,斩黑牛,人人头扎红巾,就此扯了大旗,反了这大元朝廷!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台下诸人一见台上缓了下来,又识趣的扔上钱钞,罗贯中微微一笑,命了个童子执着箩把钱俱都拣起,这才继续说道:“前头说过,冶河乃是军国大事。借着治河坐实了兵权的,借着治河夺了天下的,借着治河造了反的史上不胜枚取。大元朝廷也有明白人,早派了两万大军防范未燃。这边韩、刘二人刚一举事,那边朝廷大军便即杀到!只杀得血流成河,就连匪首韩山童也当即授首!只可惜,竟给那刘福通逃出性命,只不到一月的时候,又给他聚起人手,一举攻下了颖州城!这才是……天意难测,人间生波。只可怜中原大地兵祸起,田无人犁血做肥。”
“唉……”听众们不免一声叹息,却不知叹得是这中原不宁,世间纷乱,还是叹着那刘福通竟逃出生天,掀起这如此大祸。
“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罗贯中继续说道:“有这刘福通称霸一方,这世上之人便纷纷效仿。要说诸位也该知道,那刘福通却也不是头一号起事的。江南方国珍,便是降了复叛,叛后再降。一直这么不甜不腻得跟朝廷打着马虎。可他毕竟还奉着朝廷正朔!便是叛了的时候,也从没敢说自家要造反。这刘福通却不然,打得旗号却是‘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这便是直接是要反元复宋了啊!这一下,就好比张天师家封鬼的罐子全碎了,一时间,罡煞遍地,众邪横行。这大元天下,竟是处处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