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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建宁府中,一个令无数人震惊的消息已火速在全城百姓中蔓延开,先王御赐南中首贤,素来在东平士子眼中仿若被奉为神明的一代国士古南风横死身陨......
御马街上,门庭紧闭的古府已丧幡高垂,中门两侧悬挂着的白灯笼上,大大的“奠”字惹人注目。门前聚集的大多都是曾受过古南风施教的学生士子,或是在其主政监察司任内因其刚正不阿而得受恩惠的百姓,他们虽未能入府观得逝者遗容,但都自发地,静静在门前驻足,寄托着自己的哀思。
府中上至古南风遗子、现已是古府当家人的古承嗣,下至柴火炊事浣衣的仆从婢女,无不肝肠寸断。管家古四全领着众人,只能暂且忍下伤痛,未停歇片刻,全府上下身影攒动,默默无言地为已逝主人的身后事奔走。
“屈离,我爹他走了,就这么走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坐在大堂内主位,以着孝服的古承嗣,显然已不知撕心裂肺地痛哭过多少次,加之自身伤势不轻,昔日俊朗的脸庞,已然面目全非,双眼呆滞着口中不断喃语。
一旁的屈离,注视着眼前这位与自己从小到大形影不离,向来开朗乐观,又享尽父亲宠爱的好兄弟,此番遭遇,此种情形,实在是心如刀绞,轻轻抚着古承嗣的肩膀道:“承嗣,伯父已经不在了,我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你......但你父亲向来视你如命,你现在千万得保重,整个古府,这个家,还需要你。你但凡需要我做什么,你开口便是,我一定会倾尽全力。”
古承嗣虽生得人高马大,自小要强洒脱,但终究也是个孩子,此时他的内心,如何能接受突如其来又如此残酷的现实。只见他骤然起身,朝正在与管家古四全商量着如何协助处理后事的秦世忠说道:“秦大人!您在驿馆中跟我说的,那个燕人赵俨,就是杀害我爹的恶贼,是也不是?”
秦世忠听闻此言,凝重地回头说道:“贤侄,我知你心中此时悲愤。诚然,凶手就是那残暴的赵俨。但此人是燕国特使,身份贵重,恐怕,恐怕此事还得等君相禀报王上后,方有定论。”
古承嗣突然冲至秦世忠身旁,乘其不备拔出秦世忠腰间佩剑,口中悲戚地呐喊:“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定要杀了那赵俨恶贼!”便要冲出府去。
屈离见此,急忙上前一把抱住,言道:“承嗣!莫要冲动!那赵俨既能在驿馆中当众行凶,你去了又能如何?!你爹是监察司首使,他都敢堂皇下手,你去了这不是羊入虎口么?这个暂且不说,那人武艺,你比得过吗?你冷静下来,等我爹回府,我们一同去见他,他是当朝国相,一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而古承嗣此时仍不为所动,依然强行使力挣脱,失去理智的人往往会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屈离渐渐支撑不住,只得朝一旁的秦世忠,这位自己的未来岳父喊道:“秦大人,您快劝劝他!您是御马司指挥使,我爹又是国相,有你们在,定会为承嗣和古大人报仇!对吧!您一定会的!您快帮我劝劝他啊!”
见屈离疯狂地朝自己眨眼,投来求助的目光,秦世忠此时却冷不防开口:“此事,恐怕连君相也十分为难......”
屈离一时发愣,但仍咬牙把古承嗣往回拽。只见秦世忠接着继续说道:“大公子恕我无礼。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御马司指挥使,品阶虽高但只有马厩十间。君相虽身居高位,但王上如今染病,难以视事,古大人遇害之事,终是无法上达天听......而且那赵俨是燕使,贵为上国军侯,又久经沙场,武艺高强,如此,已能令他在东平横行无忌。我亦为人子,深知父仇难却,承嗣为父惩恶,上合天理,下乎人情!所以,大公子,我不能阻拦!”
“话虽如此,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屈离心中甚是不快,当前紧急之事是拦下癫狂中的古承嗣,秦世忠向来智勇,又是春绮的父亲,如此言语怎么像是在怂恿......
脑海中飞速地回忆着转动着,如拽住救命稻草一般,屈离突然语气坚定地开口,令人猝不及防:“秦大人,您可不止是御马司指挥使......”见秦世忠闻言脸色稍变,屈离继续大声喊道:“您可是重明——”
“大公子慎言!”秦世忠连忙喝止道。旋即快步上前,单手扣住古承嗣腰间,轻松地将其稍稍提举,按押回堂落座。真乃从军多年,蛮力深厚。
秦世忠夺回古承嗣手中佩剑,顺畅地使剑回鞘,凑向屈离耳语道:“大公子,可否换个地方说话?”
屈离明白秦世忠如何用意,点头应允,又朝古府管家言道:“全伯,承嗣先交给你了,你们一定得把他看好了!在我与秦大人回来之前,不能使他出堂半步!”见古四全此时却有些许迟疑,内心恐怕是想着毕竟身份有别,管家亦是家仆,哪里敢阻拦主人......屈离语气一变:“我与承嗣是至交,是兄弟,我是国相之子,权且听我一言!”
看着屈离诚恳坚定的眼神,闻言古四全不再犹豫,即吩咐一众家丁侍从,团团地围住古承嗣,令其无法挪得半步。
屈离与秦世忠二人行走在古府庭院中,终于寻得一隐秘无人之处,此时秦世忠忙不迭开口:“大公子,您方才所言,是从何而来?”
屈离想到秦世忠的身份,加之两家姻亲,为人忠义,便决意不再隐瞒,和盘托出那晚屈道光所言......
听罢秦世忠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屈道光,不愧是我重明忠勇!虎将虽身老,仍心系东平家国,我敬佩不已!”
屈离暗暗吃惊,难怪那晚光伯讲得如此详尽,原来那平日满脸堆笑迎来送往,有条不紊地料理相府大小事务,备受全府敬爱的老管家,曾经竟是一武将?!还是传言中那最为隐秘的精锐之师,重明军的将领?!
想着屈道光那缺了一颗门牙,瘦削硬朗稍稍发黄的笑颜,屈离此时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旋即又问道:“秦大人,我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大公子不必客气,您是君相之子,又与我家春绮定有婚约,直言无妨!”这也是秦世忠内心的想法,因得屈离如此身份干系,所以对于知晓重明军一事,他并未计较顾虑。如若是旁人胡言乱语,妄议重明军,但提一字,只怕秦世忠早已手起刀落,人畜不留。
“秦大人,据光伯所言,重明军实则是我东平最大的倚仗,精锐之师,暗藏国内,忠君护民!现燕使来此,桩桩恶行,人尽皆知!古大人一事,您说王上染病,无法上达天听,所以我爹就算进宫,只怕也无结果。但现在当务之急,便是承嗣与那赵俨的杀父之仇,如此血海深仇,既是个人仇怨,亦是两国世仇!势必要有个了结。我们看得了他一时,看不了他一世!倘若我们不帮承嗣,只怕我这兄弟不仅大仇难报,而且很快便到九泉下与老父含恨相会,如此,燕人势必更加狂妄,百姓也会寒心!我们怎能任那赵俨,任燕国,再欺凌践踏我们东平八十年?!......”
听到屈离如此慷慨激愤之辞,秦世忠已是眉头骤紧,目光坚厉,心中燃起了熊熊怒火一般,只见他庄重地朝屈离躬身行礼,旋即又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大公子之言令在下惭愧!您虽年方十五,但智勇过人,忠义报国之心,实在令人敬佩!那燕人向来视我东平如无物,人尽皆知,如今更是狂妄无耻,当众行凶,犯下如此恶行,燕贼实在可恨!实不相瞒,我作为重明军主将,王命在身,伏军山野,但早就想引刀快马,杀奔那燕都长京府,报我东平八十余年前,割土称臣之耻!”
“秦大人,我东平有您这样的忠义豪杰,有重明军这支忠勇精锐,国之大幸!我爹,没有看错您!您真不愧是春绮的父亲!”屈离声声赞叹,心里已开始对秦世忠此人有了极大的敬重!开始向秦世忠道出自己的建议:“秦大人,您刚刚也肯定了承嗣为父报仇,上合天理,下乎人情!燕国如今势大,我们确实不能明面上与赵俨有冲突,且东平重文抑武许久,确实无力制衡!但暗地里,我们却有重明军,潜伏多年,秣兵历马,这也是历代先王为东平留下的复仇之师,而且燕国定然不知重明军还存在着,就算知道,也难以查证。秦大人,我年纪尚轻,但为了兄弟,为了古大人,为了东平,我的建议,便是请您动用重明军的力量,对付赵俨,对付燕国,为承嗣,为东平报仇雪恨。”
秦世忠眼神蓦然闪烁,似燃起了希望之火,但又迅速湮灭。他轻抚胸膛,面显担忧地说道:“大公子,您早慧聪颖,少年英雄,豪迈之言确实令人振奋!但起用重明军一事,此事关系重大,虽然我重明军隐匿世间多年,都是东平最骁勇的精兵强将!如若出手,那赵俨必能悄然擒杀,但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东平与燕国平和多年,才换得百姓太平,赵俨一旦身死东平,燕国不论行凶者谁,定会迁怒,只怕又要燃起战火......”
“不,秦大人。我们不必杀了赵俨。”只见屈离嘴角微翘,看来心中已是胸有良策。
“不必杀他?那古承嗣如何报仇?”秦世忠满是疑惑。
只见屈离继续娓娓道来:“杀!如此恶贼,死有余辜!但杀他不急于一时!秦大人,我有一计,但此计离不开我爹和您......您且听听看。既然您说重明军定能擒住赵俨,那么我们便先擒下他与一众燕使,一旦得手,此时东平需上表言明赵俨扰民伤人,又残杀古大人一事,且称燕使已离去,东平仍然要表明臣服惶恐之意。此时只需计算好,从建宁府回燕国的时日,我们在此期间,可让承嗣为父报仇,手刃赵俨!再将赵俨等人的尸首设法密送至燕国境内,至于死因显现如何,秦大人,这便是您的手段了......燕国在其境内发现赵俨等人的尸首,此事便结,但必会怀疑是东平所为,承嗣与他有杀父之仇,首当其冲必遭嫌疑,但他不过年方十五,武艺也远远不如赵俨。堂堂燕国名将,怎会被他所杀?传出去,燕国反倒颜面尽失!因而承嗣的处境最后自然无碍。且赵俨等人在建宁府飞马扰民,残杀国士,跋扈至极。东平上下早已激愤,我国又如实上表,公道自在人心。想那燕国当年安平大败我东平,却并未蚕食,说明定有所顾忌。燕国的皇帝征战多年,志在天下,想必也容不得此等败坏燕国名声,阻碍统一大业之人,应不会为此事大动干戈,再起战火,只能吞下苦果,他日再做计较了......”
天啊......滔滔不绝的屈离,并未注意到此时的秦世忠早已听得瞠目结舌,已震惊无言!这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能说出来的话,能想出来的计策?待其磨砺成长数年,必定又是国相之才!
“秦大人,便是如此。但我仍有顾虑之处,一是我爹这块儿,我没有把握。不知道是否能应允我们这么做;二是赵俨毕竟是燕国皇帝遣往东平的特使,倘若燕帝想通,赵俨无论身死何处,只要燕国想借此大做文章,东平始终都脱不了干系,大国无忌,总有办法掩饰赵俨罪过,反倒迁怒东平,强行借此起兵攻伐。到时候,只怕百姓又要遭殃,如若有失,我们定会成为东平的罪人......”此时的屈离,在秦世忠眼里,早已不是昔日那贵胄公子的形象,就像一老成谋士却貌若童颜,秦世忠静静聆听着,任其在旁筹划分析。
听罢屈离顾虑之处,秦世忠细细思忖了一番,须臾,紧握拳心说道:“大公子,您今日所言,令我实为震撼!此复仇大计,足见您心思缜密,聪颖过人。国之大幸!君相有子,当如此,当如此啊!大公子,您所虑之处,君相那里,我们一同择机进言,君相忠君爱国,且古大人与君相相交多年,您是君相独子,我秦家也与相府结亲,且重明军又托付于我手,我想君相定能鼎力相助......至于燕国如何,大公子您有一句说得很对,公道自在人心。就算燕国再起战事,我重明军韬晦多年,必能一雪前耻,尽犯来敌!”
“秦大人,不,岳父,有您在,有重明军在,东平必能重兴!”见秦世忠竟赞同自己的计策,且如此忠于东平,屈离方才献策时本有些紧张,此时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郑重其事,躬身行礼。
“大,大公子!”秦世忠听闻“岳父”二字,触动不已,愣了一会儿连忙上前扶起屈离。
“岳父,我与春绮总归是要成亲的,都是一家人,我心意已决,您以后与我说话,万不要如此客气,直呼我名即可!”
“这......”限于礼法与自身拘谨,秦世忠虽大为感动,看着屈离真挚的目光,还是略带犹豫地说道:“离,离公子,恕我一时难以改口。此计还欠缺一个关键之处,王上染病许久,而重明军,需王上亲令,或授王室虎首金牌,方可调动。我虽是重明军主将,但并不敢轻动,如若无令,便是谋反......”
屈离不解问道:“岳父,光伯跟我说过,重明军调兵统兵之权尽在指挥使之手啊,怎会如此?那我爹,我爹是国相,总有办法吧?”
秦世忠摆了摆手,目光逐渐变得深邃:“屈道光所言非虚,但他已离军多年,不知全情。十五年前左右,便是永宁十五年末至武成元年,燕国曾多次派遣大批人马入境,却并未知会我国,当时我东平的御马司指挥使,因事态紧急,恐生巨变,便擅自起用了重明军,暗伏十镇栈道各处听候命令。而后燕国不知是何缘故,又陆续撤回人马,此事便平息了。在此期间,我重明军也未与燕人冲突,所以并未暴露,那些燕人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人吧,循迹入境,实则与我东平并无多大关系。后来,先王便以冒失擅动之名,收回了那位指挥使的虎首金牌,也便是重明军的调兵之权。因而自此,除非有王上旨令,或者持有那王室所铸的虎首金牌,否则,重明军便无法动用。”
“原来是这样!岳父,那虎首金牌,我爹是国相,我家又属屈姓王族,应有这金牌才对吧?”
“离公子,虎首金牌,历代先王只会颁予当朝国之柱石,且是王上绝对亲信之人。君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无人能及,又是王上从兄,但不巧君相并无此物。”秦世忠说到此处,语调骤然减弱。
“为何?”
“因为当年那位擅自起兵护卫东平的御马司指挥使,便是君相!君相当年深受先王器重,正兼任着指挥使,所以就因为此事君相的虎首金牌,自那时起便被收回了......”秦世忠回答着,心中却暗语,而且君相当年可差点成了储君啊,如今新王在位不过两年,心里定有顾忌,怎能将关系国运的重要之物赐回呢?
屈离惊愕不已,自己老爹,当年竟然也执掌过重明军?原来以为爹是只懂运筹帷幄的朝堂文士,竟然曾是深藏不露的一军主将......回到当前,王上染病,断不能下令,就算得知,估计也不会轻易下旨动用潜藏多年的重明军,因而不需考虑。但偏偏爹与秦大人又没有这虎首金牌,此计难道还未开始便要夭折么?绝对不行!承嗣的仇,东平的仇,必须有个结果!想到这里屈离又红了眼眶,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一切,往昔古承嗣与自己相交相知的一幕幕过往......
“承嗣,承嗣,虎首金牌,虎首金牌......”心里不断地念叨着,屈离已渐渐失了头绪,焦灼不已,但心意仍然坚定。思绪掠过,片段并涌。突然回想起有一日,古承嗣兴高采烈来东院游玩,临走之时,还半开玩笑地递给自己一样东西......
难道?屈离猛吸了一口气,如通了神智般,思绪清晰,回忆乍现,骤然想起过年那晚,自己在睡去前还把玩着的......随即释怀,心里暗自言语,承嗣,苍天有眼,你为父报仇,此计必能成功,因为天意如此!......
“岳父!那虎首金牌,可是紫玉制成,环镶金边,上带有虎首雕纹?”
看到刚刚怅然若失的屈离,秦世忠本想上前安慰一番,自己心里还在冥思苦想,突然却又听到屈离瞬时又换了个人一般兴冲冲地开口,有些迷惑。但听闻屈离对虎首金牌的描述,确又如自己当年亲眼所见,便回道:“离公子,你说的十分准确,与当年君相所持那枚吻合。那便是如王上亲临,可直通上下,调动重明军的虎首金牌。你是从何得知?”
只见此时的屈离,双眼放光,已是神采飞扬,嘴角翘起说道:“因为,虎首金牌,我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