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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离与秦世忠两翁婿已在古府秘密筹划了针对赵俨一行的复仇之计,未免多生事端,二人合计暂时不透露与情绪已然崩析的古承嗣。
“承嗣,节哀顺变!你在府中好好歇息,我与岳父先回府了,我爹出宫后定然会告知应对之策,切莫心急!”屈离郑重地与古承嗣告别,旋即又仔细向古四全等一众古府家仆交代一番,要其好生照料他们如今唯一的主人,便与秦世忠立即出府。
“离公子,你我且依计行事。你先回相府,取出虎首金牌,但如今建宁府中事端颇多,恐有耳目,所以你不必交与我,直接到城西铁匠铺,寻一位面有刀疤、缺了左臂的男子,诉说缘由,把金牌交给他即可。回头他自会交给我。”临行前秦世忠在屈离耳边细细叮嘱道,“还有,如若君相回府,请即遣人知会我一声,我即登门拜访,如今我先回峻山。”
“峻山?”屈离听闻这个无比熟悉的地名,不由得愣了一会儿,但又下意识地回答道:“岳父,我明白,事不宜迟,我们分头行动。”
脑海里已有深深的烙印,因为那首童谣诉说的是,峻山有重明。
方踏入东院,屈离便发现院内出奇地安静,除开婢女仆从行来走往,却无窃窃私语。轻推房门,屈离一眼便看到秦春绮在自己的床榻上已经睡沉,一头乌发如云彩铺散,熟睡时眉眼间拢着浅浅的笑意,目光划过她蝴蝶微憩般狭长的睫毛,如同一把小扇子,盖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映着润如海棠的红唇。
屈离看痴了,旋即连忙拍拍额头,唤醒失神的自己,蹑手蹑脚走到自己未来的妻子身旁,想找寻那块虎首金牌。
也许是四处翻找的窸窣声,也许是太过靠近的心跳声,秦春绮蓦然醒来,便看到半边身子已伏在自己身上的屈离,而他的双手不停往自己的玉枕摆弄着,一直微微蹭着她的肩膀。
“夫君!你回来了......你这是为何......”秦春绮迷离间却红了脸,又道:“我方才太困,所以没征得你的同意,便上榻休息了,夫君不要介意。”
屈离的双手仍然不断翻腾着,但眼神却对着近在咫尺的秦春绮,用连呼吸都能听见频率的声音轻轻笑道:“绮妹妹,我找东西呢!你困了,歇着就是。我的床榻和你的床榻有何分别?既然进了东院,你就是我的人,是这里的主人。”
“嗯。”一声浅尝辄止,羞了掩面桃花。须臾,待屈离大汗淋漓地终于在床底找到那块至关重要的虎首金牌时,起身一看,秦春绮已然又睡着了过去。
看着秦春绮微翘的嘴角,又紧扣被褥紧张的玉手,屈离并未做声,轻轻低头,如蜻蜓点水般亲了亲这位娇羞无比的未婚妻的额头,喃语道:“从今起,东院有了你,我也有了自己的家。”
踮着脚掩门离去前,轻轻的关门声,最为普通又最为幸福。
建宁府,城西。
屈离出府前吩咐东院众人,莫要叨扰秦春绮休息,让六儿看好家,即刻便只带了小青一人,来到城西。搜寻了好一番,小青指着十步外的一家半掩着柴门的小铺,惊喜地朝身旁正在东找西寻的屈离喊道:“公子,前方这间铺子有打铁声!”
“小青,轻声点儿!”屈离四周望了望,确认没有旁人跟来,便赶忙拍了拍小青的肩膀,掩住她喜形于色的小脸,说道:“本公子记你一功。”
小青听闻此言,此时又被自家公子攥着小脸,害羞答道:“小青不说话,公子。”旋即跟着屈离上前,入此一探究竟。
“铺门虽小,里头却别有一番天地!”屈离带着小青,方进门,便看到截然不同的景象,相比冷清狭小的铺门口,铺内却宽敞无比,只见四周墙壁上,货柜中,满满当当悬挂着、摆放着无数兵器刀刃。
而方才小青听到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便是来自于昏暗的铁匠铺内中心深处,一口巨大的熔炉前,似乎正站着一位汗如雨下、正埋头使力下锤的男子,身着的布衫已然浸透,因熔炉遮挡,所以身形时现时无。
“公子,我上前一问吧。”小青征得屈离同意后,便怯生生地上前问道:“请问,这儿是城西铁匠铺吗?”
只见那男子闻言骤然停住,适才声响洞天的打铁声戛然而止,身形闪出,赫然显现出男子可怖的面容,两侧脸颊上各有一道深深的疤痕,狭长凹陷应为刀伤,左边袖管空空如也一直悬荡着,显得诡异又令人恐惧。
男子声音暗沉地发话:“姑娘,此言何意?此地是建宁府城西,我这确实是一间铁匠铺,可不就是你口中的城西铁匠铺?”
“啊!公子救命!”小青第一眼瞧见那男子丑陋狰狞的面容,吓得往后生生退了几步,不小心撞向了身后的屈离。
“小青,无妨。站我身后。”此时屈离倒是镇静,把惊得花容失色的小青往身后护住,上前微微行礼道:“这位大哥,方才我家小青出言唐突,切莫怪罪!我今日有要事前来——”
未等屈离说完,那男子毫不客气地打断道:“来这儿有要事的多了,公子,你是要打什么兵器么?打造兵器可否带了金银?如若够数,帮你杀个人也未尝不可。如果没有,就出去吧!”
“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家公子可是国相之子,竟敢如此说话!我家又怎会缺少金银!”小青虽胆怯,但仍紧攥着屈离袖口,探身忿忿不平地说道。
“好了,小青,你也别失了礼。既然开着铺子做些买卖,养家糊口,那询问金银之事,实在是正常不过。”屈离和蔼地笑道。
“国相之子?屈离公子?”男子失声叫出,又仿佛认得二人一般,竟一步步朝屈离走来,细细观之,刀疤蜿蜒的脸上竟然垂下了两行热泪,仅剩的右臂也缓缓举起。
“你要干什么?莫要过来!公子,我们出去吧!这人怕是要行凶......”小青见这男子冷不丁朝自己和公子走来,不由得慌张。
屈离此时亦是有些许心颤,但又有些疑虑,此人虽面目狰狞,但仿佛并未恶意,交谈间似乎有种朦朦胧胧的熟悉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而且好像他流泪了?
“这位大哥,您认得我?您,是哭了?......”屈离话未说完,只见这男子已至身前,方才不过几步的距离,每一步却都踩得很殷实,右臂轻扫下身,突然双膝一曲,“扑通”跪伏在屈离身前,颤抖着哭声道:“大皇子,臣有罪!臣有罪啊!”
空气突然窒息,看见这陌生的男子突然委身下跪,痛哭流涕,又口称“大皇子”、自称“臣”,屈离二人瞬间有点恍惚,不解何意。
“大哥,您快起来!您是否认错了?没错我是相府大公子,屈离。但我并非是您说的什么大皇子吧?您快起来!”屈离连忙想搀着这男子起身,但哪怕使出全力拽起,此人却坚持跪倒在地。
见状小青也着急地说道:“哎呀快起来吧!我家大公子,并不是你说的大皇子,虽然是王族,但我东平的那位大王子年方两岁,我家公子已经十五啦......”
“十五?!错不了,错不了,皇子,您这些年受罪了!是臣的错,是臣的错啊!”男子继续涕泪不止。
屈离无奈地回头看了看小青,小青知晓仿佛自己多言了,俏皮地轻拍自己的嘴唇,连忙示意自己住嘴。
“您要是再不起来,我就出去了。”屈离只得佯作生气的口吻说道。
“大皇子,臣起来,这就起来!请您恕罪,臣只是多年未见皇子,日日夜夜思念着皇子!”只见男子单膝一撑,继而起身,便用右手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光。
屈离直到此人情绪稍许平复些,又继续问道:“大哥,您怎么称呼?”
“回大皇子,臣叫李亥。”
“好,李兄,切莫喊我大皇子了,就跟小青一样,喊我声大公子,行吗?”
“是,大皇子——公子,大公子。”李亥犹豫了一番,仍是遵照屈离所言应下。
呼~屈离心里此时已然无言,自己打小还是第一次听见大皇子的称呼,好生奇怪,可能是姓屈,是王族的缘故?别人误会是王子了?但这可万万不行,如今自己父亲位居国相,王上本就顾忌得很,要是喊我王子,旁人听见还真能扣上个谋反的罪名。
“李兄,你又为何自称臣?可曾在朝中为官?”屈离不解道。
“回大公子,臣,臣已在民间许久,早不在朝中为官。但与公子初次相见时,臣那时还在宫里。方才重逢,太过激动......臣,不,我如今已无官位。”李亥十分谦恭地低头说道。
初次相见?屈离心里暗暗想,我可是从未见过你啊......难道是我尚未记事的时候?在宫中?难道是行内司之人?如若是的话这就合理了!我是屈姓王室中人,生老病死行内司需登记在册,从旁侍应。
李亥转身小跑起来,为屈离二人端来凳椅,三人坐下交谈。
坐定后,屈离开口道:“李兄,时间紧迫,我便直说。此番来是秦世忠秦大人,便是我岳父所托。”
“秦大人?岳父?对,早前已有耳闻,您与秦家小姐结亲,恭喜大公子!”说着李亥又要离座行礼。
见李亥又起身,屈离尴尬地笑了一下,摆手道:“感谢李兄,您莫要客气。我们说正事。”
“大公子您说。”
“我有一物,因有诸多不便,我与秦大人已商议,他让我来这城西铁匠铺,将此物交给您,望您务必转交。”说罢屈离便掏出胸口衣襟内那块虎首金牌,但仿佛仍不放心似的,死死攥在手里。
双眼紧盯着这块紫玉雕成,在暗处仍乍显光芒的虎首金牌,李亥默声道:“重明军......大公子,可是到了万急的时刻?”
屈离听闻此言,方才对初识之人的些许不放心尽皆消去,把虎首金牌紧紧叩在李亥右手,一字一句地说道:“事关东平安危荣辱,李兄,速速交给秦大人,交给你了!”
见屈离重托,李亥没有推辞,将虎首金牌迅速往胸口一塞,接着拍了拍胸脯,坚定地说道:“大公子,但凡您所言,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屈离本应欣慰,但听到此言不禁发问:“李兄,为何提到万死?我们,都要活着!”
“嗯大公子,活着,您......我们都要活着!活着!......”李亥似是又开始啜泣,口中不断重复着“活着”二字。
见状屈离也不知如何回应,拉着本就在此如坐针毡的小青,起身行礼便要离去:“李兄,此事关系重大!拜托了!我们先回府了,日后如有需要我的地方,您来相府东院寻我即可。”
但见二人就要推门出铺,方才发怔的李亥突然起身,朝屈离二人跑来,脸上虽依然可怖,但此时却向屈离露出了慈爱的目光,又莫名地说道:“大公子,我不方便到相府去。等您有空闲的时候,可否再到这儿来?我有一事,想跟您说说......”
“李兄,为何不到府上来?何事?重要吗?”屈离轻轻地问道。
“重要!大公子,对您,对我,都很重要。”李亥迟疑了一番,缓缓回答。
“好,这几日我寻个方便的时间,便来找您!”屈离也不犹豫,毕竟自己内心对这个李亥方才在铺内的言行举止也深有疑虑,此人似乎是初见,似乎又熟悉。说罢拉着小青便缓缓离去。
“大公子,大公子!慢走!”李亥用力将方才半掩着的铺门尽数推开,残缺的身躯颤抖着,目光一路追寻着屈离二人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闪烁:“大皇子,您如今过得好,臣就算死也安心了......臣也不知该不该跟您说。但先帝之托,臣不敢忘......”
“你当然该说了。”铁匠铺内,李亥身后,黑暗中一道身影,原本隐在角落内赫然现出,但见此人又略带讥讽地说道:“你不说,他怎会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你要让大皇子屈尊在这小小的东平?整个燕国多年来早以为大皇子和你早已丧命于峭壁石滩,直到我入城时经过这铺门口看到你,直到在驿馆中认出大皇子的玉佩,我才敢相信你们还活着!但也是苦等多年,一番波折。而你却像个懦夫一般,当年抛下大皇子,却在这铁匠铺整整躲了十五年,一面也未曾见过?!明明身在建宁府,近在咫尺,却不敢相认,先帝赐你的那把龙渊剑恐怕都要生锈了吧?皇子已十五了,此时却还不敢向他透露真相,难道先帝的遗言,你忘了吗?”
“先帝遗言,我万死不敢忘!”李亥重重地叩上了门,颤抖着回身,激动地喊道。
“那是最好,李殿帅。过两日,大皇子再来访,我们一定要说服他回朝。如今我赵家已牢牢控制着长京府,京中十万禁军尽在我手,方才我已致书给我父亲言明此事,如今我赵家上下正忠心耿耿地等着拥立大皇子登基。如今武成皇帝穷兵黩武,滥杀无辜,忠奸不分,燕国时局已经不可收拾,大皇子是先帝唯一的血脉,一回京我们定能一呼百应,肃清朝堂,重立新帝,安定民心!”幽幽的声音再度响起。
听闻此言,但见李亥忽然语气一沉,面露凶光地说道:“赵俨,大皇子和我的出现,恐怕对你们来说,只是一个便于造反的意外之喜吧?!不要说得如此大义凛然!你记着,先帝遗言我记得比谁都清楚。既然要拥立大皇子,那么此后你赵家就得时时刻刻记得臣子的本份。只要我在,你如果敢利用大皇子,你们赵家如果敢有别的心思,我必杀你满门!你父亲赵国公如若真那么忠心耿耿,为何当年宫变时,却紧闭府门,无一人来救驾?那弑君反贼篡位之后,你赵家又为何立即跪拜投诚?如今,我暂且留你,是因为你说你赵家要拥立皇子,而不是我认可你!”
此时暗处之人缓缓行来,身形显现,竟是那如今已在建宁府内恶名昭著、残杀国士的燕国特使,武信侯赵俨。
只见赵俨恶狠狠地按剑说道:“李殿帅,怕是言过了吧?大皇子和你,早就是孤魂野鬼,没有我赵家,你们永远回不去!现在你失了一臂,已是废人,还想杀我?灭我满门?你以为你还是还是当年先帝身旁那个殿帅?还是燕北第一剑客,还能使出你那三离剑?”极为挑衅的言语挑逗着周围已不安分的空气。
“离情。”一声低吼磅礴而出。
“嗖!”一声剑气长鸣,划破了铁匠铺中的宁静,刹那间微弱的光暗中寒芒乍显,赵俨已然呆滞收声,因为自己因恐惧而不断吞咽口水的喉前,瞬时已抵着剑锋。
“离情!你!为何失了一臂,仍然可以如此用剑......”赵俨死盯着眼前这把随时都能令自己丧命的长剑,一如自己记忆中那般锋芒凌厉,剑身玄铁而铸及薄,透着淡淡却令人窒息的寒光,剑柄镌刻着一道金色龙雕爪擎盘桓而上,显得无比威严,而这把龙渊剑仿佛从未失去过属于它的尊崇荣耀一般,好像主人日复一日坚守着、精心擦拭呵护着,崭新无比,不曾有过一丝赵俨所言的“生锈”迹象。
此时的李亥仿佛已不是方才那位在铺中卖力流汗打铁、又缺臂丑陋的奇怪男子,而是一位仗剑潇洒矗立的翩翩剑客,双腿紧绷,目光如炬,仅剩的壮臂稳如泰山地持剑而出,直指赵俨,仿佛正在重新挥斥着当年那位名动天下的李殿帅的傲人意气!
只见他口中喃喃道:“失去一臂,我从不在意。我一直在意之事,只有大皇子复位。大皇子不在,我只是李铁匠,但如今大皇子归来,你说——”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