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 前尘

七七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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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昏睡去数月,但觉腿脚酸软得越发不利落了,身子大致无恙后,我便开始寻思着去屋外四处活动活动。

    这里是黄子睿在京郊鹤岭镇上的一处别院,院落不大,却还整洁雅致。丛丛绿莹莹的修竹自磨砖对缝精致的墙外探进来,稍低的竹梢几乎垂到屋檐。天光自竹影间沥落,一路走过,仿若踩碎一地斑驳的光影。堂前自花架上攀出成片的蔷薇,带着朝露后晕透的芳韵,成就了枝头惊心动魄的绚丽璀璨。

    顺着抄手游廊再往前,一座看似亭榭建筑的方形小屋赫然眼前,及到近处我才辨识出这便是传说中中柱穿枋上悬着两根垂莲柱的垂花门。旧时有深闺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说法,二门指的即是这道垂花门。

    我放缓呼吸侧耳听了听,外宅似乎很静,小蝶这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时起了玩念,所幸直接忽略去那紧闭的四扇绿色屏风,悄然移步外宅。屋脊两端的神兽、抱鼓石的石雕、门簪、雀替、花板、垂珠、白粉墙上的灯窗……样样渲染着古朴静谧之美。

    外宅的院子里散落着一些零星的谷子,两只追逐的雀子相继飞落下来,欢快啁啾着觅食果腹,灵动的舞姿使得这么一个秋阳的午后温馨唯美到极致。

    只可惜越是美的东西越不得长久,雀子的啁啾声很快引来了另一只灰毛雀子,先前的一只便很快弃下他的同伴拍拍翅膀远去了。独留下的那只,失却了同伴的伴护,歪着脑袋惶恐地拾掇了点余下的谷子便也拍拍翅膀飞离开。

    心,出其不意地被突如其来忧伤牢牢攥住,周遭的一切骤然间失了颜色。颓败地绕过垂花门,周身忽起了寒意,我抱紧双臂,将脸无力地埋在膝盖间。在青石台基上独坐下来。

    很久以前听说过只要把头抬起来,眼泪就不会掉下来。可,望天,鼻子依旧还是会酸,鼻子酸了眼泪便很难不掉。唯有把头埋下去。才不会让人瞧见心碎的悲伤。

    ‘身子才好些。怎好又跑风口里坐着?‘

    听到黄子睿的声音时,他已疾步穿过抄手游廊下到院子,径自来到我面前。

    脸上的泪还未及干透。我无意搭理他,蹭了蹭身子复将头埋得更深了。

    数秒冷场后,黄子睿干脆效仿我的摸样,一抻衣袍,在我身侧抱膝坐下。

    ‘给你讲一个故事。‘

    他神情黯淡下来,语调中隐着让人不容小觑的执着。

    那是在一个悠扬的马头琴古曲飘荡的地方,天边的草浪翻滚着火一般的灼热,同一批牛羊的乳汁孕育出传承着同样血脉的一对草原儿郎。由于两个小家伙同一天出生,两家的蒙古包紧挨在一处。关系自然比别家走得近,经常是一家蒙古包上的炊烟刚刚升起,另一家便送来了精壮的羊腿和上好的乳酪。

    草原上的草亦枯亦荣,走过寒暑。两个小家伙飞速地在成长,他们曾一度从草原翻飞的山坡上滚下;也曾在阳光刺目得睁不开眼的午后,撒开脚丫子在草原上放任的奔跑。而后脱得赤条精光地纵身跃入湛蓝的湖泊。

    风感觉云飘动的日子,马头琴悠扬的琴声,从这座敖包飘向那座敖包。他们一起入了学堂,因都看不惯同班恶霸欺凌家境贫寒的剪羊毛弱女,便挥起拳头仗义出手。之后被罚一道去后山饮马牧羊的他们却禁不住开怀大笑。

    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们已不肖去看草原数十载如一日的日升日落,不肖在晚风中立尽斜阳,不稀罕什么风起云涌,更无心一块儿默数天幕上的星子。他们渴望像天空中展翅翱翔的雄鹰,自由地驰骋着骏马去看看草原以外的世界。于是,他俩搭伙干起了贩马的行当。

    贩马路途艰辛,客栈条件亦差,他们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充足。做了三五年,贩马生意开始有了起色,他俩开始捎带上锦棉、丝绸、布匹、食盐,甚至土特产等进行往来交易。

    再后来,靠着他俩的努力各门生意都做得风生水起渐入佳境,他俩便干脆脱离了马帮,在关内安定下来,各自娶妻成家。来年开春两家相继抱了娃,一家喜得千金,而另一家诞育贵子。

    两个娃在两家人频繁往来和密切关注下飞速地成长起来,待到千金及笄,两家孩子反倒因这种两家人犹如一家人存在的关系,失了男女之意。后来千金进宫入选,册了婕妤,深得圣宠,而后接连进位,不肖半载又有了身孕,册为懿妃,位次直逼中宫。

    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商既是排在最后的,地位自然最低。千金既贵为懿妃,又孕育着龙脉,国丈便不可仅仅屈居商位,凭借着自家女儿的关系,入仕便得了个侯爵兼皇家采办的肥缺。

    皇商和商人便是大不同,以往他买地建种桑养蚕织锦,园子建了不少,但都是些个使用权,并非所有权,每年的租税却是不得少交。而皇城根下的土地,本就不是你有钱就卖得起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家是最大的地主,上位者会把地分给自家兄弟子侄和亲信,再由那些人把地分给自己的子侄和亲信,转而租卖出去,其实就是卖个使用权,坐等收租便可。有地便等于有钱,没地,生意做得再好,也是流民商贩,为人所轻贱。

    国丈钱权两握,成日里被那些观望后宫,可着皇上喜好的人捧着、哄着、供着,日子过得自在逍遥。

    与此同时,国丈的金石之交却没这般好命,失却了生意场上昔日一贯的合作伙伴,终日郁郁不得志,勉力硬撑了几年,没多久,便家道中落了。

    国丈顾念他摸爬滚打一块出身挚友的多年情分,腼着张老脸当着女儿的面老泪纵横细数往日两家点滴情深,左右央求,最终求得懿妃应允为师叔请旨,册为御食原材的皇家宫外采办。师叔年迈。每月上中下旬固定时日内由其子(暂为小贺)凭着腰牌出入皇宫无禁。

    日子相对安稳地过了些时日,懿妃顺利地诞下了龙子,皇上愈发百般宠溺,原先耿氏的中宫之位摇摇欲坠,随时有换主易位之嫌。而小贺也在宫外富足安逸之中。娶妻生子。很快小贺一家犹如众星捧月般地亦捧到了小小贺。俩孩子落地见长,转眼到了4、5岁的年纪。

    正所谓树大招风名高引谤,懿妃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落在后宫的诸宫眼底无异于恃宠而骄。于是便有了中宫跟瑶妃心照不宣的暗下联手。探明懿妃与小贺两家相交至深,便在一次小贺进宫运送食材时设局酒宴小贺,小贺中计昏醉不醒,留宿瑶妃内宫,一觉醒来,便被莫名担上睡了皇上女人的性命之罪。

    瑶妃诱骗小贺说,现如今懿妃的势力在朝堂上气焰太过嚣张,前些日子济阳东关那处闹饥荒,圣上布旨开仓赈粮。妾叔父身为东关县令无非在放粮的过程中克扣了些仅够自家果腹的粮食。这事不知如何竟被懿妃那伙人探得,懿妃更是催逼着皇上下旨,妾叔父非但被罢黜了官位,还被远发至东北。事已至此,只是冀望借采办绵薄之力从旁协作,替妾身扳回一局。好让叔父尚存一线回转生机。至于昨夜之事,妾身自会上下打点,让整个逍遥宫宛若铜墙铁壁,绝不会外泄一个字,并当负责贺家日后吃穿用度的一切开销生计。

    小贺历事未深。哪里受得住女子如此哄骗?担心事情一旦败露难以苟活自家性命,竟糊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在指证国丈卖官鬻爵、纵令需索的上书弹劾状上画了押,被逼附上自家如何得到皇家宫外采办一职的前后经由。

    结果,事情远比小贺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得多。皇家一旦定了罪,龙颜瞬间便转了颜色。一夜之间,国丈府被籍,向来受人尊仰的国丈被革职,逮下狱,含恨而终。懿妃肖尘亦因此受到牵连,称其德行有失,褫夺封号,禁足冷宫。

    而中宫耿氏见懿妃大势已去,很快踢开瑶妃,将瑶妃色诱外臣一事告发了皇上。瑶妃非但没能将他的叔父从遥远的东北搭救回来,还被赐鸩酒一杯,从此香消玉损。这然后耿氏又接连扫除了皇上身边最具竞争力的几名女子,几乎做到独霸后宫的境界,不消数月,便如偿所愿地怀上了龙嗣。

    而小贺眼见自己轻率之举给师伯一家造成的灭族之灾后,痛悔万分羞愧难当,自提了剑,砍杀死贺家上下以为师伯陪葬,临了举过脑袋的剑唯独对稚子小小贺不忍毒手。无奈自杀谢罪前提了小小贺跪拜至肖尘面前,声称这娃要杀要刮听凭她处置,言毕便举剑了解掉自己性命。

    肖尘纵是对小贺百般愤万般恨,亦只得随着两家的相继败落而隐忍不发。望着眼前那么丁点大瑟瑟发抖凄凄楚楚的小小贺,跟自己皇儿髓一般大小的年纪,却要用来背负大人间恩怨情仇的泄愤工具,肖尘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将小小贺留在髓的身边,做了髓的陪侍。

    髓8岁那年,冷宫中的肖尘愈发消沉,周遭孤僻清冷的环境迫得她反复忆起当年的家族惨剧,终日以泪洗面郁郁寡欢,有一日便忽然癨病,含恨撒手人寰。

    依照宫中规矩,但凡皇子的母妃英年早逝,膝下存有皇族血脉的,公主抑或皇子须交由其他宫平阶或高阶的嫔妃认养。肖妃仙去后,中宫耿氏名义上假借顾念姐妹之情,在皇上及众嫔妃面前很大度地将髓地教导抚养重任接管过去,然,私下里仅髓自己知道,那只是漫漫经年中耿氏对其实施精神凌虐的开篇。

    故事说到这,黄子睿忽然顿住了,眸色有些怔忡地虚望远方,虚虚浮浮失了焦点。而迫切想要知晓结局的我,不禁微侧了脑袋,全然忽略去脸上原先的泪痕,用不耐的期许之色邀约着他的继续。

    须臾,他复回转过来,嘴角挂着一丝无奈。

    ‘嫣儿,可还想听下去?‘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才勉力地勾起了嘴角。

    ‘后面的故事,本王确有些模糊了。倘若嫣儿尚有兴趣听下去,不若先答应从这风口里退回屋里好生将息,容睿回去细细思酌下后面的大概,明日与今日同,吾与你相约酉时,揭晓未了之谜。‘说完,眼神无比眷恋地、柔柔浅浅地覆罩上我面颊。

    这对白、这语气、这眼神,完全彻底地颠覆了黄子睿与我长久以来建立起来的相处之道。于是乎,风中略微凌乱的我的娇颜莫名飞现过一抹绯色,错乱着脚步拎起裙角,头也不回地施施然遁入厢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