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 往事(一)

七七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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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最容易遗失的记忆,往往是那些曾对自己造成伤害至深、带着它上路便会牵绊住前行脚步的种种过往。

    而黄子睿给我讲的故事,在听的时候便让我隐隐觉得和一些阴谋算计,还有跟他这个堂堂京师王爷的身世之谜纠葛相连,这也正是我对故事结局执念满满的关键,籍着女子直觉上特有的敏感甚至可以隐约嗅出其中的某些细枝末节必是促成禁衣弃我而去之举的因由。所以,我很好奇这个非比寻常的故事背后会藏着怎样出人意料的结局?!

    次日,风很轻,吹散天空几朵淡云。春日花儿香,夏日阳儿亮,秋日叶儿光,冬日雪儿霜……。外宅的院落里正浆洗衣物的小蝶边哼唱边快活地忙碌着。打从一大早就没逮着与黄子睿照面空子的我,貌似不经意地蹭到小丫头身边,打算乘其心情大好不无防备之际,探其口风,诱骗她对自家主子离心离德一次。

    无奈小妮子虽无甚心机,却也机敏的很。只恭谨地答我,称其是在我昏迷后新聘进来随爷身边的,但凡爷之前的种种并无了解,说完便抱起木盆飞快地跑开了。

    于是乎,百无聊赖的我托起腮帮无趣地打量了一天的麻雀。直近天色向晚,才被一阵密密麻麻噼噼啪啪打在芭蕉叶上的急雨逼退回屋,毕竟时近晚秋,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跟着起了寒意,凸自添了件外衣,起身放下了窗柩的支撑,心里却满满揣着些焦虑不安。如是急骤的暴雨,黄子睿是否会如常赴约呢?!

    院中的井桐在疾风骤雨中胡拍乱打的沙沙声不期而遇地落入耳中,下一刻便转了研墨添香的心念,忙唤小蝶备下文案纸墨,须臾,一行行娟秀的篆体便跃然纸上。

    晚秋天。一霎急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凄然,望江关,飞云黯淡夕阳闲。……正蝉吟败叶。蛩响衰草。相应喧喧。……思绵绵,夜永对景那堪,屈指暗想从前。……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清寒。……抱影无眠。

    ‘嫣儿笔下的可是白衣卿相的词《戚氏.晚秋天》?‘

    我笔尖轻颤,一脸茫然地从纸上抬起头来,闻音之际,发声之人已近逼至身后。很好奇,复很感慨,黄子睿这厮何时练就的此等功夫?但瞥见他靴子周围的一滩湿痕,应该是推门进来有些时辰了,居然可以做到教人无知无觉?!

    ‘正是。‘我搁下笔。找镇纸压了,略带些局促地拉开我与他的距离。

    ‘字自是娟秀,词选的亦是精妙,只可惜啊,可惜……。‘黄子睿颇为玩味地望向我,偏不提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可惜了去。

    被他这么可着劲地盯着瞧。内心莫名臊起一阵慌乱,掌心的绢帕几近被绞揉成碎布。自打昨日与之促膝长谈过后,我便深深地窘怕上了与他对视的眼神,苦苦支撑,无力抗衡。但凡一旦对视上了,便埋下了顷刻间灰飞烟灭的隐患。

    撞破我的拘谨与窘迫,他亦不冒险迫近,略略低垂下眼睑,长且密集的睫毛不着痕迹地敛去眸光中的灼烫,复将注意力重新转移到文案上的那幅字上,拿起来自顾自地说道。

    ‘只可惜姑娘为了应景刻意改了其中的一个字,似乎有悖这首词想要表达的意境呢!‘

    劈手夺回我的字,仔细琢磨,半晌也未瞧出什么不妥之端倪。心想莫不是离开大学年头有些久远了,小不留神错了词串了句,眼下岂非竟要被古人指正嘲笑了去?!转念又想,反正到这也没人了解我的真实身份,嘲笑便嘲笑吧!这事天生是黄子睿的擅长,也不多这一回,况且尚有扳回的可能。

    实在不得法,我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失利。

    ‘愿闻其详。‘

    黄子睿正待开口,刚巧小蝶叩门端茶进来。接过热茶,黄子睿唇角含讥地改了主意。

    ‘我们何不以此茶角胜负,为饮茶先后?我手边刚好存着一本宋词。‘

    这个提议不错,赌注也不大,似乎可以接受,我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答应下来。

    见我没有异议,他才悠然地开口解释。

    ‘姑娘试想,晚秋天,若是急雨,岂会洒?用泼岂非更为合理?再则,当真若是急雨,槛菊、井梧必不会单单只是萧疏和零乱这么简单了。所以,这里自当是微雨才合理。如此一来,姑娘认为我手边的这本宋词可用得着翻了?‘黄子睿含笑望着我,眉梢轻扬。

    ‘你赢了。‘我低眉顺目地将他面前的茶杯斟满,难得好心情地配合他一次情绪。

    黄子睿见状志得意满地朗声大笑起来,临了太过得意忘形,不仅将茶水泼洒了一身,勉强入了口的,又以极瞬地速度,连累俩无辜的鼻孔跟着再狂喷出来。

    眼瞅着难得一回窘相毕现的黄子睿,从怀中掏出块帕子急急地擦拭着被茶水溅到的衣摆,心情霎时变得无比欢乐,我眉目含笑地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温热的香茗很顺利地滚入腹中。

    ‘嫣儿我们这算不算得上是赌书消得泼茶香呢?‘

    ‘错,你这最多称得上赌书消得喷茶香。‘

    ‘也罢,无论是泼茶还是喷茶吧!至少你倒也承认它是一个香字。‘

    这话怎么越听越咂味出暧昧的情愫呢?!他越是低姿态地跟我说话,越是让我觉着危险。我这回绝不放任情绪受其左右,肆意流淌,决定发起绝地反击。于是乎,胡乱抓来一个问题,便脱口而出。

    ‘你答应我的,那个故事后来的结局呢?‘

    听到我的发问,黄子睿神情怔忡地痴痴望向手里的帕子,眉宇间恍惚而情动,像是被触动到心底深处的伤疤一般,眼神迷乱而无助。

    他情绪前后如此大的落差和楚楚的神情,惹得我心禁不住一阵微恸,很后悔自己的唐突与冒昧击碎了先前的平和。但非让我说出倘若你当真记不得便罢了,我亦无意再听下去这样的话,确是有悖我心意。

    所以,我能做的,也只是站在那怔怔地望着他,强逼着自己残忍一回。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黄子睿面容肃目地站直身子,扶着书案缓缓地踱到书室内的角落里,直至整个人完全隐没在雕花书架的阴影里,才悲叹了口气。

    ‘我既已答应嫣儿要把这个故事讲完,就一定会信守承诺给你一个结局。不然,我亦不必罔顾这样的天气站在这里。‘

    渐渐天色向晚,已听得楼头起鼓,湿漉漉的心情连带这里的每一寸空气就这样慢慢地融入了秋夜的清寒之中。我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掌了灯,跳跃着的烛火勉强为我打出黄子睿的一个侧脸的轮廓。

    他两条姣好的卧蚕眉此刻正纠结的微蹙着,眼神颇为凝重,深邃的双眸中蕴满了千帆过尽的沧桑。

    ‘如若,你的出身生来便由不得你选择,天生皇胄。你的阿玛便是天之骄子,天下至尊殊荣聚集于一身。偌大的皇宫,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便注定你不能独享你阿玛的圣宠,而皇上的子女对阿玛的爱却只能是单向和唯一的。而随着唯一关注你比较多的亲额娘的故去,你必须去学会面对无数你想不想要都已经存在的兄弟姐妹和各种名义上抑或形式上,善或伪善的额娘,恶劣的后宫生存法则直逼得你成日里竟是如履薄冰诚惶诚恐的胆怯。而那时的你且只有8岁的年纪,母妃的戴罪仙去,按照皇宫的规矩,你不得不接受寄人篱下的宿命。而就连皇阿玛估计也很难预想到得是,他为之择定的这个表面上温和婉约的养母(母妃),背地里却是个心狠毒辣之人。她最擅长的便是在你努力想要抓住希望的时候,给你展现一个彻彻底底粉碎的幻灭。这样的局面,只迫得你必须抓住每一次圣驾当前的机会,努力表现的愈加上进,才能引起阿玛的偶然一回的侧目。可即便你全力以赴地表现到极致,临了你依然会发现你所做的不过只是徒劳,任是再如何的努力付出,也总敌不过养母为阿玛精心打造的皇弟博学多才、聪慧过人、儒雅谦逊、虚怀若谷的皇族气度。有时候,甚至可以让你自卑的感觉到只有他这样的皇子才配待在皇阿玛身边当一条龙,而你自己只不过是永远俯伏在他们脚下的一条虫,永世不存翻身的机会。‘

    ‘待在这样的一个母妃身边,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你身份上的嫡庶之别。为了使我的顽劣与她嫡亲皇子的慧敏得到充分的对比,以排除日后皇阿玛在传位立储之忧。母妃刻意安排学识渊博的翰林担任师傅,教习皇弟四书五经、儒家文化、汉书诗赋、满蒙汉文字,并聘八旗中技艺高强之人调教弓箭骑射。而于我,母妃又在皇阿玛面前大放厥词,说我诚孝,孝心可彰孝撼天地,倒是修习道家心法的一块璞玉。并求请皇阿玛为我聘得通玄道师引导我入道,美其名曰亦是为皇阿玛百年之后修仙成道谋福祉做足功课准备。所幸通玄道师忌畏我皇子的身份,又睹我信念不诚难以成道,也就是白日里功课时装装样子,私下派人从民间搜得的《四书五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倒是被我偷读去一大半。只是后来,母妃见我长久未起半分孑身修道、欲遁空门之念,也就是说道教神佛之论并未成功地将我引导上剃度出家的终极理想之路。硬是强称通玄道师教导无方,使我不得进益,便命人草草了结了道师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