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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七喘着粗气,他觉得早上吃的那满满一大碗又稠又粘的杂粮粥并三个菜煎饼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总之曾经满胀的肚子如今又干瘪得可怜。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沿着面颊的下颔骨不断滑落,最后打湿了小小的一块地面。
他的手臂肌肉在不自觉地颤抖,从脊背开始,再到腰侧,最后是绷直的大腿和小腿,全都酸胀得不可思议。但即使如此,刘小七也不敢把自己的屁股撅起来或者悄悄曲起手臂——不是没人这么做过,但很快就会被拿着被漆成朱红的棍子到处巡视的队官发现,轻则一腿踹到你的屁股上,重则一棍子敲在膝弯,并且在全队的练习结束以后还要再单独加练一个时辰。
“二!”
随着队官的口令,刘小七如临大赦般弯曲了手臂,肩背处传来了仿佛针刺一般的短暂疼痛,随后就是因为放松肌肉而感受到的舒适,但是不久之后,熟悉的酸胀将再度回来刘小七的身体当中,只有队官确实认为他们所有人都做得足够标准,并且坚持了足够多的时间之后,下一个口令才会响起。
这是在富顺县郊外不远的一个山谷当中,当日被选入李府护卫家丁的三十五个幸运儿在此地已经呆了十天。这十天内涵丰富,三十五个年纪在十五以上,二十以下的少年人感觉十分复杂,感受无从说起。
宣布入选之后,包括刘小七在内的三十五人在李家账房和管事,以及他们父母亲人的见证下,在一张契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或者是按指印,当然,会写字的人堪称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红色的指印。定契之前管事会给这三十五人和他们的亲属反复解释契书上的内容,如果此时反悔也不会得到惩罚,但一旦签字盖印之后再要反悔,不但要给李府五十两银子,还会被井场开革。
契书上的内容非常简单,李家以雇佣长工的名义雇佣这三十五人三十年,每年包四季衣裳鞋袜,视时间长短每月还有定额银钱可拿;如若行盐押运之时受伤死亡,李家不仅给付汤药费,烧埋钱,最后还有一笔白事银子作为家人的赡养。
刘小七独身子一个,于是定契之时他叫上了交好的关老二,并认真告诉他,一旦某天自己意外身亡,那关老二就来领走这笔白事银子,“反正烧埋的事归府上,那白事钱就给你好了。”刘小七认真地看着关老二的眼睛说,“你我兄弟一场,反正我家也没人了,钱就给你吧,以后逢年过节给我记得给我烧点纸就行。”
最后关老二那个怂包抽抽噎噎地送刘小七离开富顺——根据李府往年的做法,这三十五个人都会到富顺城外的李家的庄子里先训上半年,才能在老练护卫的带领下跟着盐队行盐,一开始只走川东几处,一年以上才能往诸如云贵一带。
在太平年月,这几十个人汇聚一处早就被官府以啸聚为由统统拘捕锁拿了,但如今天下纷乱,西南还时有战乱,山匪路霸横行,各地叛乱此起彼伏,像李家这样的大商户养着护卫一类官府早已见怪不怪,甚至还曾经请李家的护卫押送税银到府城宜宾去。
队正终于喊停的时候,刘小七同其他人一起立刻瘫在了地上,他大口喘息,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身上的靛青裋褐全被汗水湿透,手脚绑了铅似的沉重,但哪怕如此也不得休息,被队正驱赶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缓步走上半柱香的时辰才能到一边去喝水擦汗。
当刘小七与同队的兄弟一起在队正的喝斥下笨拙地拎着长枪练习枪术时,陈家的席面开得正好。刚从岷江里网起来的江团上笼清蒸,只加豆豉,香油与芫荽,就能鲜掉眉毛;竹荪与嫩豆腐,玉兰片一同煨煮,清脆腴美;白菘只取菜心入高汤,二沸起锅,汤清如水,谓之开水白菜;另有樟茶鸭子,白油肚条,蜜汁瓤藕,姜汁鸡,夹沙肉,林林种种占了满满一大张桌子,下人如穿花蝴蝶一样在厨房和小花厅之间来回奔忙,陈显达又郑重其事地唤人上了一个褐色的小酒坛子,满脸得意地同李永仲道:“莫小看!我求了两年,才从陈家人手里死活抢到这么一坛!五十年的佳酿,外头再没有了!”
李永仲忙搁了筷子摆手道:“我量浅,美酒于我如牛嚼牡丹,还是留给岳父自己喝吧。”
陈显达眼睛一瞪,喝道:“你这小子真不痛快!连老岳父家的酒都敢说不喝,这是甚意思?”他往桌上一拍,碟儿盘碗儿顿时一跳,竖眉愣眼道:“今日不醉,你便不要回富顺去了!”
这酒李永仲却听过,宜宾陈氏酒坊的私酿,时称“杂粮酒”,文人雅士又叫做“姚子雪曲”,浓香扑鼻,滋味醇厚,进口甘美,入喉净爽,各味谐调,恰到好处闻名四川,是酒客挚爱。可惜李永仲却不好酒。他厌恶应酬一类,也有量浅唯恐出丑的缘故。
但别的酒好推,老丈人的酒却得喝。他脸上挤出一个苦笑来,心中哀叹一声,双手端起酒杯,就要认命。谁知道这时候从屏风后头转出一个小丫鬟来,十三四的年纪满脸娇憨之气,双手捧了一个茶盏,先行个福礼,只对陈显达道:“老爷,姐姐晓得你一定醉酒,叫奴婢给老爷送碗茶来。”说完往桌上一放,又敛袖细声细气地道:“姐姐还说啦,老爷自己醉酒倒没甚,明日姐姐亲下厨给老爷送碗老醋醒一醒就好,”她说至此处一顿,好奇地往李永仲身上一瞥,又道:“千万别勉强客人,不然那一碗老醋可要变成三碗。”
陈显达脸上胀得通红,两道眉毛竖得就要飞起,脸红筋涨之余恼羞成怒,两下就要把那个小丫鬟赶走:“去去去!告诉那你家姐姐,就说让她在后头好生服侍她母亲!”小丫鬟抿嘴一笑,乐道:“奴婢晓得了。这就跟姐姐说去。”说完跟两人蹲身福了一礼,这才转回屏风里去了。
“我这个女儿,就是被我和她娘娇惯太过!你看这胆大得……”陈显达尴尬地扭着脖子干咳两声,粗声嘎气地道:“好好好,不喝酒,咱们就吃菜!别拘着自己!我家不是甚酸丁,你只管自在就好!”
李永仲眼睛一弯,笑嘻嘻地同陈显达装模作样地一抱拳,道:“小婿多谢岳父手下留情!”然后声音略略提高,咳嗽一声,含含糊糊地开口道:“也多谢……”幸好脑子转得快,让他急中生智说一句:“岳母大人心疼我!”
这话说得,不提陈显达险些一口菜喷出来,便是在一旁作陪的李诚同何泰也憋不住,噗嗤噗嗤地笑出声,管事忙急急取了茶盏遮掩,就听屏风那边有年轻女子轻声发笑,然后陈氏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这个姑爷,敢情家里不是开井场的,是开糖铺子的!”
屏风内外,众人终于笑成一团。
饭后陈显达留李永仲喝茶,又看了何泰一回武艺,夸了个“好”,叫了亲兵陪他顽耍;陈氏又叫了李诚,想要打听李永仲还要在宜宾呆几天,好给他带些礼物。把随从都打发下去,李永仲才跟着岳父进了书房。
“这书房本来是文人的勾当,不过我倒觉得平日里闲下来在这里跟闺女喝茶很不错。”陈显达往房间里竹榻上的蒲团一指,道:“不要拘束,自己坐。”他在李永仲对面坐下,看年轻人也跟着盘腿坐下,先前那些欢乐不再,面上神情渐渐沉重起来,叹了一声,道:“你父亲没什么喜好,就是爱茶。之前我在卫所里,诸般不便,你父亲来,我们都是往你家那别宅喝茶说话。当时便说有朝一日我若置办了宅子,他一定带好茶来,没想到……”
陈显达话意未尽,却不再说下去,只是将茶水一饮而尽。
李永仲心中亦是无限复杂。他脸上似乎仍旧一派平静,但眉梢眼角却掩不住悲苦之色,轻声道:“父亲若泉下有知,岳父还记得要和他一起喝茶,一定很高兴。”
“你是好孩子。”陈显达神色柔和下来,他摩挲着手中的白釉茶杯,想了想才慢慢地开口,却是劝他的意思:“你也别怪你父亲。他有时候确实执拗,但心却再好没有。”顿了顿,悠然长叹道:“当年我同弟弟充军辽东,一路苦捱,全靠你父亲那三两救命银子;后来军阵无眼,弟弟死在辽东,我却同你父亲又机缘巧合地碰上,也多亏如此,托赖李齐兄长,弟弟才能魂归乡里。”
默了半晌,李永仲垂下眼帘,摇摇头道:“我怎敢对父亲心怀怨怼——说这便是假话,我却不屑为之。”他自嘲地一笑,给陈显达斟上一杯热茶,看着热水注入茶杯,这才收手,将险些从胸中喷薄而出的郁气重新收拾,抬头又是眼色清明,道:“人心本来无常,要求一碗水端平,这其实太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