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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边关深灰色的城墙高大厚重,远远望去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蜿蜒在地,护卫着身后的大好河山。
不过,靠近边关的地方都是荒地,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有些地方长出了草,有些地方还是光秃秃的,看起来好像被狗啃过一样疤疤拉拉,实在不甚美观,只要一阵大些的风吹过,就会卷起一片黄土。
齐峻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顺便漱了漱嘴里的细沙土。在这里,你就算把嘴闭得再紧都没用,总会觉得牙齿间有些不该有的东西,至于脸上身上的细土,那就更不用提了。望一望前方那条灰色的长龙,他转头在身边的马车上敲了敲:“要到陵口关了。”
马车里传出有气无力的回答:“真的假的,昨天殿下就说过这话了。”
齐峻掀起帘子往里看看,知白趴在车里,见光线透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抬了抬头:“到底还有多远?”
齐峻看他的惨样儿,想笑又忍了回去,索性下马也上了车:“还疼得厉害?”
知白哭丧着脸抬手摸了摸屁-股:“还疼——”
这已经是钦天监报大星惊紫微之后的第十五日了。虽然知白对什么“惊犯紫微”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敬安帝却将此事与前些日子宫中的杀戮联系了起来,颇为重视。闻说此星极可能坠于西北边关处,立刻就打算派出钦差前往西北寻找——当然,名义上是为了押运一批军饷以及顺便巡视边关防务。
本来这个差事是要交给户部的人,但最后齐峻把这机会讨要到了手中。考虑到前次在西南就是他成功迎回了星铁,虽然又有人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什么西北边关统帅就是太子妃的父亲,若是太子前去或许会对边关军情报喜不报忧,但敬安帝还是将此事交给了齐峻。
押送军饷并不是什么游山玩水的轻松活计,齐峻也不打算搞什么特殊,所以刚出京城的时候是根本没有马车的,大家都是骑马。这样走了五天之后,知白倒了——他从来没有骑过这么久的马,虽然这小子对于控马极有天赋,才上马就能让马儿乖乖听话,但他的屁-股却并非久经考验,五天之后屁-股和大腿全部磨破了皮,再也不能坐在马鞍上了。齐峻只得临时从途中驿站另调了一辆轻便马车,把他和一些杂物一起装上了这辆马车,驶往边关。
“既然不会骑马,胡乱逞什么能。”齐峻伸手撩起知白的外衫,露出下面光溜溜的两条腿,还有圆圆的小屁-股,顿时一股药味扑面而来,黑绿色的药膏抹了一大片,看着真是狼狈无比,好像在哪里摔了一跤,沾了一身脏泥一样。齐峻嫌弃地皱皱眉,低头仔细看看,嘴里还不忘数落着,“让你呆在京城等着,你偏偏不听,何苦出来受这个罪。”
知白把头枕在手臂上,可怜巴巴地扁了扁嘴:“其实我控马还是很不错的,谁知道马鞍那么硬……”
齐峻哼了一声,在他没抹药的地方打了一巴掌:“磨伤了就该早说,谁叫你死撑着?”
“还不是殿下说,边关马上就要到了……”知白低声嘀咕,结果又换了一巴掌,“殿下,再打就要打死人了!”
“胡说八道!”齐峻又来了第三巴掌,不过一下比一下轻,“当初留在京城多好。”知白身上滑溜溜的,且这小子看着瘦,几巴掌拍下去就知道是肉乎乎的,十分有趣。
知白咧嘴嘿嘿一笑:“殿下替我来寻星铁,我怎么忍心让殿下独自奔波嘛。”
“油嘴滑舌。”齐峻笑了,又轻轻给了他一巴掌,将外衫替他盖好,“堂堂的秀明仙师,这副模样进边关,我都替你丢人。得了,你好好歇着,横竖我们也不着急,先把你的——养好了再说。”
知白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等他出了马车,自己托着腮想了半天,到底又摸出七枚铜钱来,郑重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哗啦一声抛了出去。七枚铜钱在他面前或正或反地掉了一地,他挠着头端详了半天,懊恼地拍了拍额头:“果然是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那时候师父教占卜的时候就该好生学学才是!”他把铜钱一枚枚收起来,苦恼地喃喃自语,“要么就是算错了吧?或许卦象不是这么解的也未可知,不过是来巡视边防,殿下又不用领兵上阵,该不会有什么刀兵之灾才是啊……”
齐峻并不知道知白出京并不是为了寻找星铁。陵口关就在前方,负责验收的军官初时只当是寻常押送粮饷车队,大咧咧骑着马过来,直到听说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就是当今太子,惊得几乎从马鞍上滚下来,一面忙着行大礼,一面叫小兵连忙滚回去禀报主将,于是车队进了陵口城关的时候,赵镝已经领着军士们在城门口相迎,且城里也已经安排好了住处。
知白屁-股上还带着伤,无论如何也不宜这样露面,只得先被齐峻打包塞进了城中的宅子里,好在随行虽无宫人,赵镝却准备得十分周到,宅子里自然有厨娘整治了一席酒菜,让他在屋里独自大快朵颐。
屁-股上有伤并不妨碍知白吃。只是厨娘并不知他吃素,一席酒有十六道菜,一多半都是荤菜,齐峻进屋之时,正见知白一边拣着素菜吃,一边对着荤菜流口水,不由得好笑:“这是做什么?”
“殿下怎么回来了?”知白歪着身子坐在椅子边上,“不是有接风宴么?”
“接什么风。”齐峻摆了摆手,“骠骑将军倒是提起,但军中不得饮酒,自是不能因我破了规矩,再说将士们还要巡夜值更,都聚到一起饮宴成个什么样子?若是因此耽误了军务,岂不成了我的罪过。我不过与骠骑将军一起用了饭罢了,”扫一眼桌上,“说起来,还没你吃得自在呢。”
“那殿下再吃一点?”知白连忙招呼他,“这菜多得很,我正愁太过糜费了。”
齐峻确实没吃好,随手拉了张椅子坐下,看看那一道道鸡鸭鱼肉都不曾动过,便笑道:“其实也无人知晓你的身份,吃几口也无妨,我不会说出去。”
“这怎么行!”知白赶紧放下筷子双手合什念了一声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齐峻觉得好笑:“你这道士做得坑蒙拐骗,居然还怕开荤么?”
知白一脸认真:“这可不同,杀生之事非同小可,因此救命之功德才如造七级浮屠。若不能亲手救命,那么茹素以减少杀生之事亦是功德,所以……”
“所以你把本殿下扔去喂蛇,修了多少功德?”齐峻一边挟菜,一边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顿时把知白的话都堵回了嘴里。
“这个——”知白结巴了半天,终于堆起笑容,“殿下怎么总是旧事重提啊……”
齐峻哈哈大笑,给他挟了一筷子豆芽:“省得你讲起经来就没个完,烦得我头疼。明日我得与骠骑将军去巡视边关,你再歇一天吧,赶紧养好伤。”
这一路上齐峻急着赶路,虽然不致风餐露宿,但大部分时间也是啃干粮果腹而已,蔬菜难得,又不能做成干脯随身携带,算是把知白熬得不轻,因此这一顿直吃了个肚儿圆,才心满意足爬去睡觉,第二天一睁眼已日上三竿,齐峻早已出门去了军营,只留下两个侍卫给他。
在高床软枕上睡了一夜,知白自觉屁股已经差不多好了,初来边关,他也想看看北地风光,便笑问两名侍卫:“我也想出去瞧瞧,成么?”
齐峻留这两名侍卫就是为了陪着他出去走动的,自然对他惟命是从,几人略一收拾便出了宅子,在城里随意逛起来。
西北风情与京城大不相同,便是城中来往行人,都颇有些穿着异族衣裳的,知白看得津津有味,一直逛到城墙下头,却被把守城墙的军士拦住:“将军有令,闲杂人等不得上城墙,还请这位公子见谅。”
跟随的两名侍卫正要上前交涉,便见一行人从城墙上下来,为首一人身穿薄铁将甲,披着大红披风,威风凛凛,旁边正是齐峻,头戴青玉冠,身穿玄色长袍,身形挺拔,虽不如那将军魁梧,却自有少年人的一派英气,只是神色肃然,像是有些心事。齐峻远远见了他,面上便泛起笑意走了过来,道:“果然呆不住。来,见过骠骑将军。”
知白也料想此人就该是赵月的父亲赵镝,笑嘻嘻单手打了个问讯。赵镝微微一怔,随后猛然明白:“这位便是秀明仙师?失敬失敬。”说着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齐峻,心想这样一位活了数百年的半仙之体,如何长成这副模样,难怪太子殿下这般亲昵,毫无敬畏之意呢。
知白并不知道赵镝在想些什么,事实上他都快忘记了自己曾在敬安帝面前撒过那个弥天大谎,因此也毫无自己已然有五六百年寿数的自觉,只管笑嘻嘻地对齐峻道:“殿下,城墙上风景好么?”
齐峻一本正经地回答:“北地风光,自有一番风味。”事实上风景会好才怪,他在城头上站了这半晌,已经吃了一嘴的尘沙,连身上新换的袍子也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灰黄色,知白这家伙,分明是看见他这灰扑扑的样子才故意调侃的。
知白笑嘻嘻正要说话,忽然墙角红影一闪,众人目光都投过去,却见城墙拐角处伸出个毛毶毶的脑袋来,居然是一条大狗,毛色却是极其怪异的火红色,摇头摆尾地往众人面前凑了过来。
赵镝颇为诧异:“这是何处来的狗?”他在边关这里半年多,从未见过红色的狗。
大狗将众人嗅了一嗅,便扭过身摇着尾巴跑了。齐峻一眼瞥见知白盯着狗看,便对身边侍卫道:“追上去瞧瞧是哪家养的。”
侍卫连忙应喏,几名随行的军士要讨好殿下,抢先跑去,只是半晌都转了回来,各人都是一脸沮丧:“属下跟得慢了,那狗不见了。”
齐峻不由有些诧异:“不见了?”也不过是那狗一转身的工夫,他就吩咐了人去跟随,侍卫和军士们动作都极快,如何竟会跟丢了?
侍卫也是十分不解:“那拐角之后是一条巷子,两边皆是高墙,并无人家门户,实不知那狗究竟跑到何处去了。”他们连墙上有没有狗洞都看过,可是那狗如同凭空消失一般,只差掘地三尺了。
赵镝看齐峻神色似有些不悦,忙笑道:“殿下若喜欢狗,这关内也有不少人家养着凶猛的獒犬,只是方才那条颜色有些怪异——也说不准是谁家染来玩耍的,叫人去另寻几条好的来如何?”
齐峻是看知白似乎挺喜欢那狗才说这话,但要让人为一条狗再去大费周章却非他所愿,忙推辞了。赵镝军务繁忙,今日抽出半天时间来陪他巡视城防已是难得,齐峻自然明白,说了几句话后便请他自去中军,赵镝便也并不客套,两拨人在城墙脚下分道扬镳。
一直回了住处,齐峻见知白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头,笑道:“若是喜欢那狗,回头让侍卫们再去打听打听,想来那般稀罕的红色必不多见,倒也易寻着。”
知白却一抬头瞧着他问:“殿下,是不是要打仗了?”
“什么!”齐峻蓦然色变,连忙回头左右一看。幸而此时已进了屋子,连侍卫们都留在屋外,并无人能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这才微松口气,紧盯着知白道,“你怎知道?什么人与你说的?”
今日在城墙之上,赵镝遣散身边军士,对他说了一番话,就是这番话让他从城墙上下来之时还是心事重重,赵镝说:要打仗。
自然,西北边关这边年年都是要打仗的,但都是羯奴伪装流匪入关劫掠的小仗,而赵镝说的,却是要打一场大仗。自他来了边关,几场小仗都打得还算顺利,可是始终不能对羯奴伤筋动骨,就因为羯奴来袭扰的马队至多不过数百,来去如风,不可预知其究竟会袭击何处,而边关则是大军驻扎,调动起来总不如羯奴迅速,因此对京城虽屡有捷报,赵镝自己却明白,这般做法大费周章而事倍功半,若是时间再拖下去,军士的锐气也会被生生拖垮,到时他与前面那几任将军们,也就无甚差别了。
赵镝的意思,是要借着此次太子前来巡视边关的机会,将消息放出去,以齐峻为饵,诱使羯奴前来,然后打一场伏击。如今是三月,瞧着是草长莺飞的大好春日,其实在边关这里却是青黄不接之时,羯奴的劫掠也愈加频繁,几乎是倾巢而出四处劫掠,若是能放出太子的消息,吸引到的也许就是羯奴主力。若是能打一场漂亮的伏击,就能伤到羯奴的元气。
这计划如今还只在赵镝心里,出得他口,入齐峻之耳,并无第三人知道,知白却是如何知晓的?难不成在军中有奸细?
知白被他突然的疾颜厉色吓了一跳,怔了一怔才道:“没有人与我说什么,只是——今日那条狗,殿下难道没有看见?”
这下轮到齐峻莫名其妙了:“狗?”难道那条大狗有什么不对之处?
“那是天狗。”知白微微皱起了眉,“所到之处必有刀兵之祸。它出现在边关,必是有仗要打了。且天狗——颇有几分不祥,若真是要打仗,恐怕是败多胜——”
最后一个“少”字还没说出来,齐峻已经捂住了他的嘴:“禁声!在军中不得出此颓丧之语,否则就是动摇军心的罪过!”军中不比京城,就算他是仙师,有些话也不可随意出口。齐峻想了一想,还是将赵镝的话低声复述了一遍。
“以殿下为饵?”知白吓了一跳,伸手就去袖里摸铜钱,“这万万不可!”
“并非是真要我以身涉险,不过是寻人假扮罢了。只要你我做一场戏,装作秘密外出寻找星铁——对了,骠骑将军已对我说了,十数日前确有长星坠落,若有星铁,将在关外百里之处,如此一来,羯奴多半是深信的。”
知白不听他后面说了些什么,摸出铜钱就往地下一扔,定睛看了半天直摇头:“殿下,这主意实在是——不行也罢。这卦象委实不吉,且兵者本即凶也,凶而不吉,实不宜行。”
齐峻不由得皱起眉头:“可我瞧着,这计划可行哪。”赵镝今日的话确实令他也动了心,赵镝虽封骠骑将军,但因身为外戚,朝中颇有微辞,若是有这一场大胜,一则堵了众人之口,二则于他也是大大的助力。更何况此时叶家行刺之嫌疑尚在,正是机会。若是天长日久,再被叶贵妃哄得敬安帝回转,又要多费一番手脚了,“你这卦……必然准么?”
“这——”知白也不敢说自己一定是准而又准,毕竟他于占卜之术并未精研,可是一听齐峻说了此事,他便有种不祥之感,“殿下务必慎重啊!”
齐峻自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罢了,既是如此,明日你与我同去见骠骑将军,再行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