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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一辆黄包车停在了福煦路毕公馆的大门前。
这时候,谭央正披着一件羊毛披肩,在二楼小客厅的窗前边晒太阳边念英文,外面冬末春初,寒风凛冽,屋子里西式壁炉的火噼噼啪啪,烧得刚好。一个下人轻轻推开房门,看谭央并没睡觉,才放心的说,“太太,外面来了位小姐,说是您的朋友。”“那位小姐姓什么?”“我问了,她没说!”谭央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时间,下午两点,正是学校上课的时间,应该不是学校里的女同学。那就是和毕庆堂在社交场合认识的那群太太姨太太里的某位吧,谭央微蹙眉头问道,“看样子是位太太吧?”下人想了想,点头。“请她进来吧。”
谭央整理了一下衣服,等着客人上来,却听楼下一阵高声说话的声音,像是争执。谭央怀孕的月份大了,身子重,人也懒了,于是打发身边的仆人下去看。过了一会儿,仆人上来说,没什么,那人走错地方了。谭央听了,心中多少有些疑惑。
没过多长时间,她就在窗口看见陈叔带着两个男仆,连推带搡的把一个穿着紫红大衣的女人往大门外押去。谭央略一思量便打开窗户,大声向楼下问,“陈叔,这是怎么回事?”陈叔回头看了一眼穿紫红大衣的女人,就笑着说,“找人走错地方的,我送她去隔壁。”这次,陈叔没叫她少夫人。
那女人豁的转过身,想说话,看了看陈叔,又合上了嘴,颇为怨毒的看了谭央一眼,很美丽的一张脸。几乎凭直觉,她的心头一沉,肃然说道,“陈叔,你让她上来!”
一双丹凤眼,眉毛修得细细的,嘴唇抹着玫瑰红的唇膏,唇形很好看,媚气极了的长相,电火钳烫的楞卷,挽了个偏髻,是个风流标致的人物。陈叔有些手足无措的对谭央说,“您看,不相干的人,少夫人您有什么好见的。”谭央打足了精神,坐直身子,“陈叔,相不相干的,我和她聊聊就知道了。”“少爷今天有事,大早上的去了苏州,晚上才能回来,要不您和这位小姐约个时间,等少爷回来了,你们再聊?”陈叔的闪烁其辞更令谭央泄了气,她扶着沙发扶手,不耐烦的说,“陈叔,你忙你的去吧,帮我在外面把门关好!”
陈叔无奈的出了房间,小客厅里一阵静寂,那女人站在门旁,屋里稍热,她将紫红色的大衣解开,露出了朱红色的绸缎旗袍,个子高挑,身形好似钧窑的花瓶,细细的腰肢,臀肥乳丰,流线的美感,这样的女人穿起旗袍,会让人不自觉的凝目屏息,无论这人是男还是女。谭央下意识的用披肩遮了遮自己的小腹,简短的说,“你坐吧。”
那女人也没客套,走了几步,坐在谭央对面的沙发上,礼节性的对谭央笑笑,伸过手去,“大太太,您好,我叫丽萃。”大太太三个字,尖刀一样,刺破谭央的鼓膜,经由最令人痛苦的路径,直扎她的心。过了好一会儿,谭央才冷冷的说,“你叫什么随便你,只是不要乱叫我就是了。”丽萃看谭央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也不尴尬,将手收了回来,目光落在谭央的肚子上,满不在乎的笑了,司空见惯似的。
“你是庆堂明媒正娶的,自然是大太太,我又没说错,”丽萃打量着谭央,看见她面前的茶几上放着的两本书,接着说,“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养尊处优的,读着书,尊贵的很,清高的很,大太太这三个字,就是专门给你们造的。我是谁你不知道吗?这么久了,不知是庆堂太本事瞒的太好了,还是你这个大太太过于后知后觉了。”
看着谭央脸色骤变,丽萃略一顿才说,“我住在他在外面的小公馆,我,自然也就是他的姨太太了。我从前在仙乐斯唱歌,还正正经经的红过一段时间,庆堂去那跳舞,看中了我,我才再没有唱歌。虽说我不是什么明媒正娶的,可也是过了明路的,我住进他的小公馆的时候,庆堂还请了些朋友,摆了五六桌酒呢。他要好的朋友,全都认识我……”
听着丽萃若有若无的炫耀,谭央不耐烦的打断,“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我就想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做什么?”丽萃微微一笑,“大太太,你比我料想的,要聪明一点儿。前天我们在他公司,闹了点儿不愉快,我今天再去他公司找他,他又不在。哎呀,我前几天打牌手气很差,欠了人家的钱,我是来找庆堂拿钱的,而且,我这个月的钱,他也该给我了。我急着用钱又找不到他,没办法,就来求大太太了!反正咱们姐妹也是迟早要见面的,大太太就当给我点儿见面礼吧!”
谭央闻言如释重负的倚在沙发靠背上,颇为不屑的说,“噢,不过是来要钱的,我这里没钱。你找错人了!”丽萃一听,顿时火了,“呦,你以为我是来敲竹杠的骗子啊?我,我……”丽萃想了想,狡黠一笑,探过身将手放到谭央的腰上揉了揉,不怀好意的小声说,“在床上的时候,庆堂一高兴就喜欢这样。他那么厉害的,只要他愿意,做他的女人还是很享受的……”
谭央脸色唰的白了,她失态的大喊,“滚,你给我滚!”守在外面的陈叔马上破门而入,恶狠狠的对丽萃说,“你是不是活腻歪了?再不走,等着少爷回来掐死你吗?”丽萃颇为得意的站起来,慢悠悠的系上大衣的扣子,“那我走了,大太太,改日请你喝茶!”
丽萃走后,陈叔进来看谭央,只见她一脸的泪痕,坐在沙发上瑟瑟发抖。陈叔连忙过来,刚要说话,就听谭央声嘶力竭的大声喊,“出去,都给我出去,谁都不许进来!”
晚上九点多钟,毕公馆的大门打开,车灯一闪,毕庆堂的小汽车开了进来,陈叔焦急的等在院里。车刚一停稳,陈叔就跑来打开车门,“少爷,你怎么才回来呀。”毕庆堂下了车,看了一眼楼上的房间,笑着说,“怎么,等急了?两个钟头前就从苏州回来了,去码头弄了点儿东西,货船到了,东西到手才回来的!”说着,他回头吩咐下人,“把我车后面的东西搬到厨房去。”“少爷!”陈叔打断了他,毕庆堂疑惑的望着陈叔,“怎么?出事儿了?”
推开小客厅的门,里面漆黑一片,壁炉里的火早就燃尽了,屋里冷冰冰的,借着月色,能看见谭央缩在沙发的一角。毕庆堂看了这情形,原本脸上准备好的笑容顿时僵了。他打开灯,悄声走到谭央身边,她脸上还挂着泪,闭着眼似睡非睡。看了一眼壁炉,他将那盘切好的西瓜放到茶几上,走出几步,压低声音训斥门外的下人,“你们都是死的?火没了也不知道添?我不在,你们就欺负太太年轻脾气好?”下人七手八脚的把煤往屋里送,小声的辩解,“太太不让人进来。”毕庆堂听了,阴沉着脸,“无能!在这么冷的地方睡觉,她要是着凉了,你们就全都给我滚回乡下种地去!”
当毕庆堂再转回身,就看见谭央睁开眼睛盯着他,眼中满满的,是泪水和绝望。毕庆堂走几步蹲到谭央面前,柔声说,“小妹,你不要哭,我会和你说清楚的!”说着,他将谭央拦腰抱起,谭央挣扎,带着哭腔的喊,“你放开我,放开我!”毕庆堂笑着将她搂得更紧,“听话,别乱动,伤到咱们的宝贝可怎么办?咱们换个暖和地方,你随便和我撒野,等你出够了气,再听我细细和你说!”
坐在卧房的大床上,谭央悄无声息的抹着眼泪,毕庆堂试着去摸她的头,她嫌恶的闪开了。毕庆堂颇为无奈的笑了,坐近了些,“小妹,不要再哭了,我这在嘴边的话,你这么一哭,我就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毕庆堂看着谭央,心平气和的说着。
“大概五六年前吧,好像还是你来上海之前,我和几个朋友在仙乐斯玩,丽萃在那里唱歌也正是红透上海滩的时候,几个阔少追她追得是如痴如狂,她把人家耍得团团转,我就笑着说这种女人是要我来收拾收拾的,朋友们嘻嘻哈哈的要看热闹,我就半真不假的追求起她了,我贪她的名气美貌来撑面子,她贪我的金钱权势来找靠山,没多久我们就一拍即合了。她和我要保障,朋友们也在那里起哄,而且在上海滩有地位的男人收外室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家里还没有太太,没什么可顾虑的,索性就摆了几桌酒,请些朋友,直接收她做姨太太了。”
“说来好笑,她很会哄男人,我很会哄女人,我们就互相哄着,看起来好像挺开心,其实全都是虚情假意,大家心里都清楚。所以一年后,我撞到她和一个小白脸在床上时,非但不怎么生气,还觉得如释重负的轻松,反正大家谁都没当真,得乐且乐吧。因为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哭着求我原谅她时,我轻而易举的答应了。后来咱们两个越来越好了,我去她那里也越来越少了。只不过她贪着那栋小公馆和我每个月给她的生活费,所以还是有模有样的做着姨太太罢了。前些日子,她和一个南洋来的阔佬头搭上了,想敲我一笔钱和人家远走高飞,我又不是冤大头,自然不肯。她前天去我公司闹,我叫人把她撵出去了,还开玩笑的说,我怕太太的很,太太管得紧,我身上是没钱的!我还真没想到,她竟然敢异想天开的找到这里来!害得我家小妹哭了一鼻子,早知道这样,那天不管她要多少钱,我给她就是了!”
说着,毕庆堂把手帕递给谭央,她也没接,蹙着眉想了半天,才开口道,“这么说,你倒是撇得清呀,仿佛是她逼着你娶她做姨太太似的!”毕庆堂干笑了笑,“同她在一起时,她算不得是好女人,我也算不上是好男人,再堕落下去我就烂到骨头里了,稀里糊涂的娶几个姨太太游戏人生也说不准。好在小妹你来了,老天爷派你来拯救我喽!我这才有机会做个好男人,好丈夫,有一个好的家庭!”
毕庆堂说完,用极为深情的目光盯着谭央,可是,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谭央冷冷的说,“还拯救呢?谁能救谁啊?大哥不愧是哄女人的高手,我爱看文艺小说,你就用文艺腔哄我。不巧的是,我别的长处没有,只是有些自知之明罢了,我能救谁啊?管好自己不拖累别人就不错了!”毕庆堂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有些慌乱的抓住谭央的手,“小妹,咱们就事论事,不要扯那么远,大哥哄你?我怎么对你,你自己心里还没数吗?我和你结婚,那是一心一意的想和你过好我们的小日子,我不过是想做个能让你幸福的好丈夫,婚后的这一年多来,我是再忙再累也要往家里赶,寻开心的场所我是边儿都不沾,那个丽萃更成了名存实亡的姨太太,你可以亲口问问她,咱们结婚以后,我去没去过她那里?我连小公馆的门冲哪儿开都忘了!”
毕庆堂越说,情绪越是激动,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蒙受了不白之冤一般,他只等自己说完这番话,谭央扑到他怀里哭。他心里合计着,到时候哭几声就行了,不能让她哭得太久,要赶快哄好,她一直没吃饭,有身孕的人吃不消。要叫她乖乖的吃饭,然后吃了西瓜就去睡觉,要好好休息,哭是最伤元气的。
毕庆堂在这里运筹帷幄的掌控着大局,抽冷子,谭央问了他一句,“婚后你没去找过她,那婚前呢?”毕庆堂一愣,谭央又接着质问,“还有你从香港回来和我求婚以后,你白天同我拉着手,看电影、说笑话,送我回家后你就去找她吗?你是不是一面同我谈着高尚的恋爱,一面同你自己都瞧不上的放□人鬼混?大哥,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究竟想的什么,做的什么,我怎么就弄不明白呢?”谭央越说越伤心,说到后来,哭得泣不成声。
毕庆堂被谭央问得瞠目结舌,他的大局从他手中嗖的溜走了,他落于下风,他无言以对,他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一回,他是真的慌了。
其实他早就该明白,他一直是自以为能掌控的了谭央,那也不过是,他自以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