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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雅在上海交游颇广,这天来了好些各色各样的人。谭央原本过去随毕庆堂在外面交际的时候就少,又在外国读了几年书,所以在方雅这里,她认识的、又认识她的人少之又少,也好在与胡连成搭伴来了,不然一个人形单影只的站在人群中就有些尴尬了。
胡连成照顾女士一向是细心又有绅士风度的,碰到熟人寒暄时担心谭央在一边会无趣,便极为主动的将她介绍给旁人,还把话题往谭央感兴趣又擅长的方面引,对方发现胡府的大公子竟对这位谭小姐如此殷勤,自然也就捧着谭央凑趣起来。
晚上快七点钟的时候舞会开始了,胡连成引着谭央跳了两支舞,谭央兴致不高,推说累了,就背对着舞池,坐在墙角的沙发上休息,胡连成也坐在一旁陪着。别人看见他们这个架势,只当是男女朋友在谈恋爱,不愿跳舞只想在僻静地方说悄悄话,便都识趣的不去打扰。
又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谭央想回去了,胡连成却在一旁劝她,难得出来一次,别这么早走,再等一会儿跳两支舞再说。谭央正在和胡连成说着话,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在乐声四起的舞池里声音不算大,可是这个声音对谭央来说,辨识度极高。
她下意识的转过身回头看,即便隔着整个舞池,她也清清楚楚的认出了那个背影,那个穿着米白色的西装对着旁人谈笑风生的身影,谭央觉得她的心骤然一紧,像是在酷热的三伏天被人扔进了冰窟窿,从里到外的一个激灵,心也被冻成了冰块,仿佛碰一小下就能掉下来冰碴子。
她有多久没看见他了?她在心里失魂落魄的计算着,是三天五天?三月五月?还是三年五载一辈子?她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隔着那么多的人,愣愣的望着他,在这凝望中谭央近乎绝望的明白了,即便不愿承认不愿面对,她也一直在思念他,离别之后,未曾间断。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舞池,舞池里的人很多,大家你来我往的旋转挪动着,在绫罗绸缎翻飞的空隙里她偷偷窥视着那一点点的米白色,这小心翼翼的窥视叫她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可悲可叹,于是,缓缓转过身靠在沙发背上,直到这一曲终了,跳舞的人纷纷走到场边休息,谭央这才渐渐缓过神,她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谭央立马僵住了,她的那颗还在冰窟窿里被冻成冰块的心就仿佛从高空中被人狠狠的掼了下去,摔在水门汀的地面上,碎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
一个穿着银红底滚金边高开叉旗袍的女子携着毕庆堂的手,倚着他站着,女子臂上挽着尺宽的挑金丝香槟色轻纱,逶迤下来直到脚踝,下面缀着金色的流苏。毕庆堂不知与人又说起了什么,便开怀而笑,笑罢举起手,自自然然的搭在了那女子细细的腰肢上。
胡连成看出了她的异样,便顺着她看的方向望过去,他明白了谭央的处境,就善解人意的将手缓缓按在谭央冰凉的手上,谭央没有拒绝,她哪里还想得到拒绝,此时此刻,即便有人给她一刀她都不会晓得疼。
小提琴拉出了高高低低的调子,矫情又琐碎,一曲就这样开了个头,毕庆堂伸出手去邀那个女子跳舞,那女子转过身,谭央看见了她的长相,真是一等一的风流标致的模样,面容妩媚,身段婀娜,谭央对这一类型的美并不陌生,这叫她想起了小秋珍,想起了丽萃。他大抵是喜爱这一类型的女子吧,谭央哀绝的想到,若没有苦难佛,他是不会多看自己一眼的。
在偌大的舞池中,他们在最中央翩翩起舞,毕庆堂跳舞一向是最拿手的,那女子的舞姿轻盈又动人,她围着毕庆堂翻飞旋转,像一只花丛中的蝴蝶,她臂上的轻纱飘起来拂在毕庆堂米白色的西装上,有些眼花缭乱。谭央记起了,自从他们结婚以来,毕庆堂再没有穿过这样颜色轻佻、款式新奇的衣服,可若是与眼前这样的小姐出双入对,又怎么穿得来呆板拘谨的黑色西装呢?
胡连成挪到谭央身边,将身子俯下在谭央耳边轻轻的说,“屋里热得很,我看外面的花开得正好,咱们去看看啊?”谭央转来,看着胡连成,半晌,才讷讷的点头。胡连成将谭央搀起,扶着她穿过人群向门外走去,一道狠厉的目光紧盯着他们,直到胡连成打开大厅的后门,与谭央消失在那月朗星稀满是花丛的后花园……
外面月色正好,舞厅落地窗的人影和灯光洒在花香四溢的后花园里,有着闹中取静的机巧安闲,谭央和胡连成并排坐在花园里的石凳上,路灯亮的迷迷蒙蒙,高高的花木遮住了他们的身影,谭央一语不发的仰头看着月亮,她想起老旧故事里的嫦娥奔月,便无端的可怜起嫦娥,可怜起自己来了。明知道爱情不该成为一个女人的全部,可是这一刻于她而言,失了爱情就是失了整个世界。住在神仙洞府又如何?广寒宫里还不是寒彻心扉?
胡连成东拉西扯的说着话,谭央听不进去,兀自走着神。忽然间,胡连成也安静了下来,良久,他转过头看着谭央,推心置腹的说,“谭,你不要难过,你们刚分开多久,他就把舞厅里面当红的歌女曼蕊小姐搂在了怀里,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你应当看清了他,何苦去为他难过?”
谭央偏着头,避重就轻的重复着,“噢?曼蕊?舞厅的小姐。”胡连成扶了扶眼镜,有些尴尬的说,“和朋友应酬,去了几次舞厅,见过这位小姐,我平常是不去那种地方的,与这种女人打交道,那是失了自己的身份。”
谭央攥住自己的手腕,低下头并不说话,胡连成慢慢的凑近了她,压低了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用德语温柔的说,“我爱你,真心的爱你,从第一次见你就开始了,我永不会伤你的心,永远守护着你,请你接纳我吧!”
谭央听明白他说什么了后脑袋嗡的一声就炸开了,她如临大敌般的往旁边挪了挪。胡连成以为用外国语表白就好像带着面具偷窃一般,又安全又体面,可谭央却犹如吞了只活苍蝇般,明明觉得恶心却又不好意思呕出来。
胡连成看见谭央的反应更是尴尬了起来,他戳在那里不知该怎么下台。恰当其时的,房子对着后花园的门又开了,闯进了一对男女,两个人嘻嘻哈哈的往花园里走,那女人还用媚气的声音撒着娇,嗔怪道,“毕老板,你最坏了,说这种笑话给我听!”谭央远远的听到了便微微闭上了眼,胡连成有些烦躁踢了踢脚边的草。
毕庆堂和那位曼蕊小姐三步两步就走到了他们跟前,毕庆堂不耐烦的说了句,“霍,这怎么有人,我们来错了地方喽!”胡连成见状就站起来,挡在谭央的前头说,“毕老板,你好啊,真是巧,咱们在这里碰面了!”毕庆堂似乎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谁一般,哈哈一笑,“胡大公子,是你啊!这些日子又忙着和谁打官司磨牙呢?总看不着你啊!”胡连成冷笑,“这个世道别的不多,只是蝇营狗苟的人渣出奇的多,能拾掇一个算一个吧!”
毕庆堂无所谓的一笑,“对,我这点上太同意胡公子的高见了,这不,我这段日子正忙着收拾败类呢,不得闲!”说着,他从烟盒里拎出一根烟,轻车熟路的装在象牙烟嘴上,曼蕊极有眼力的从他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为他打着了火。毕庆堂捏了捏曼蕊的脸,笑道,“就你乖!”说罢他衔着烟低下头就着火点烟,可吸了吸,烟并没有点着,毕庆堂有些懊恼。曼蕊撒着娇说,“我来帮你!”说着,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去抢毕庆堂嘴里的烟,她的手还没碰到那枚有些发黄的象牙烟嘴,便被毕庆堂用胳膊挡开了,她,没碰到烟嘴。
毕庆堂自己拿回打火机点着了烟,胡连成想走,却被毕庆堂拦住了,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胡连成说,“我那个缫丝厂,最近出了点事,几个工头窝在一起搞鬼,说我欠他们的钱,要同我打官司让我还钱。我手下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你,说打官司的事交给你十拿九稳。可我这人偏不吃这套,我才不找什么律师呢,我要让他知道,在上海滩上,我不想打官司,法院就不敢开庭!我想打官司,法院就不敢判我输!就算老子闲出屁来,想输场官司玩玩,法官哆哆嗦嗦的判了你赢,我的钱我不想给,你拿着赢了官司的文书,一样穷死!哈哈哈!”
毕庆堂肆无忌惮的笑着,坐在后面的谭央腾的站起来转身便走,走到不远的地方扔下了一句话,“你有钱有势有本事,那些你轻而易举能办到的事真能让你开心的起来吗?若是有用你的钱、你的势、你的本事都办不到的事,那是不是对你而言,就更是悲哀百倍呢?”
语罢,毕庆堂直挺挺的站在原地,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嘴里衔的烟嘴便落了下去,在寂静的夜里,那用了很久的旧象牙烟嘴落在地面上,一个清脆的声响,两半了……
谭央一回大厅里就有一位先生请她跳舞,她痛快的答应了,在拥挤的舞池里起舞,嘴上挂着笑,或者说是她自以为是笑的表情。
没多久毕庆堂和曼蕊也回来了,曼蕊拉着毕庆堂还要去跳舞。可此时此刻,毕庆堂的心虚空已极,哪怕是跳半支舞的心力他都没有了,他将自己身上的重量都靠在曼蕊的身上,无所谓的笑着在曼蕊耳边呵着气,大咧咧的说,“跳舞多没意思,走咱们上去,这儿的房间有好东西,我带你看!”
旁边的几个朋友听见毕庆堂的话,都笑着起哄,曼蕊嗔怪着他,他搂着曼蕊上了楼,进了个堆满礼物的房间,他跌跌撞撞的来到沙发边,整个人脱了力一样的倒在沙发上,曼蕊随着他也倒在了沙发上,她一边吻着毕庆堂的脸颊,一面解着自己旗袍的扣子。毕庆堂却侧过身淡淡的命令她,“你去,把门关上!”曼蕊媚笑着起身去关房门,转过身时却愣住了。
她看见毕庆堂倚在沙发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手中的烟嘴,他固执的把两半的象牙烟嘴拼在一起,再松手,它们还是分开了!他绝望了,像是水中行将溺毙的人一般,毫无生气的等着,等着死亡的降临。
曼蕊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毕老板。”毕庆堂抬起头,看见房间里墙边堆起来的小山一样的寿礼,忽然他这个快被溺死的人像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扑了过去,一样一样的翻着找着,翻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他指着曼蕊说,“那个,你,你……”“毕老板,我叫曼蕊!”“对,曼蕊,你来帮我找!”“找什么?”“把这里面的字啊画啊书啊什么的,都给我找出来!”
一屋子的礼品被他们翻得七零八落,在角落里他终于找到了一幅装裱简单的画。小心翼翼的打开卷轴,一幅青山碧水展于目下,在角落的留白里,大开大阖的写着寥寥数字,“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这十六个字像锥子一般,一下下的,凿进在了毕庆堂的心里,让他一瞬间呼吸不能,胸口的痛让他有了濒死的感觉。
他本不是个文学造诣高的人,可历经人世百态,他比一般的读书人更能体会出华丽辞藻下隐含着的那些层层叠叠的世态炎凉。
他爱的小妹是怎样的人?应当是午后品着茶,悠悠然的在书房的宣纸上写下“云自无心水自闲”,然后一面吹着纸上未干的墨迹一面喊着不懂书法的他,叫他看看她这几个字写得好不好,是不是形神兼备?但是如今,她却说因风皱面,为雪白头。他一向自恃有那个本事,能为他的小妹挡住这世界里一切的风霜雨雪,可到头来,他却成了使她体味苦痛人生的缘由,他都不知该如何恨他自己才好!
谭央只跳了几支舞就厌了,她对胡连成说想回去。早已被毕庆堂挤兑得垂头丧气的胡连成便说替她去拿披肩。胡连成已经心灰意冷的明白了,这个世界,任何的文凭才华都是假的,实力才是真的。
胡连成刚走,方雅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见谭央要走,就不依不饶的说,不行不行,就算是走也要和她喝一杯再走。说罢便拽着谭央去了书房,在书房里关上门,方雅为难的说,“央央,我没想到今天庆堂能来,你不要生我的气!”谭央无奈道,“他来都来了,能怎么样?你又不能赶他走!”“那你不生姐姐的气?”谭央摇头,“你今天生日,寿星最大,不能生你的气!况且,谁也不能躲着谁一辈子。”
方雅听了谭央的话,拿出两个玻璃杯倒上了洋酒,意味深长的说,“央央,你就是这样的招人喜爱,你可叫我们怎么样才好呢?”说着,她把酒杯递给谭央,谭央和方雅碰了碰杯,说了句,“愿方雅姐永远年轻,永远快乐!”说罢刚要喝酒,方雅忽然抓住谭央的手,“央央,你可千万不能让庆堂知道是我撺掇你同他打官司的,更不能说是我叫你去找胡连成的啊!”谭央一头雾水的看着方雅,方雅紧张的问,“记住了吗?”谭央点头,“我怎么会和他说这个,方雅姐你糊涂了?”方雅松了口气,“你可要记住不能说呀!好了,你喝吧!”
一杯酒刚进了肚,谭央便觉得书房里的彩色玻璃吊灯,开始晃了……
方雅推了推沙发上的谭央,见她没有反应,这才起身打开书房的门,门刚开了一个缝儿,便被毕庆堂使劲推开了,他一个箭步进来冲到沙发旁坐下,小心翼翼的扶起躺在沙发上的谭央,仿佛是拾起自己遗落已久的珍宝,用尽全力的镶到了自己的胸膛上……
因毕庆堂推门太用力,方雅被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到地上,她气哼哼的嚷嚷着,“小兔崽子,帮你搞这迷、奸的下三滥把戏你都要杀人灭口啊?”说着她转过身,看见了把谭央搂在怀里的毕庆堂,他的头深深地埋在了谭央的卷发里,看不见表情,却能看见他的脊背,没分寸的抖动着。
方雅愣在那里了,她认识毕庆堂有二十年了吧,可她没见过这样的毕庆堂,她有些怕了,紧走几步到跟前轻轻拍着毕庆堂的肩,不知所措的问着,“庆堂,你怎么了,你这是干什么啊?”话刚开口也带出了哭腔,毕庆堂抑制不住的吼了一声,仿佛旷野深山里的狼嚎,吼得人心都跟着战栗了起来。
方雅也坐在旁边抹开了眼泪,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的说,“哎,你呀,你就是这样的像你父亲,多情种子,还是个撞死在南墙上也不回头的秉性,你家老头子就是,天天想着你那个只喜欢夹竹桃的母亲,到死都不肯明媒正娶的给我个名分!你现又是这样的对央央。你不是答应我了吗,我帮你忙你就要让央央见女儿,你既然这么爱央央,就不要再看她受苦了,你们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这么为难她,那不也是在为难你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终于明白现在这个后台的“发表预览”是干什么用的了,太人性化了,我争取以后文章里都没有白框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