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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逢朝毫无预兆地开口,冷然双眼直视梁瑾,仿佛能洞悉一切。
梁瑾沉默,有一瞬间他确实被问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今日在这里碰上傅逢朝本就在他预料之外,傅逢朝的敌意他并非感觉不到,只是不太明白。
“傅少,我们之间有过过节吗?还是这中间有什么误会?”
梁瑾直接问出来,无意费劲猜测,日后他们免不了公事上的交道,他不想傅逢朝难做,也不愿自己难做。
傅逢朝将他略显困惑的神态看进眼中,不予反应,视线落回手机屏幕上,显而易见地不想回答他。
梁瑾怔了怔,下意识想说点什么,触及傅逢朝冷淡耷下的眼,嗓音滞住——
傅逢朝并不想理他。
这个人周身的低气压清楚写着厌烦,是对他的,他刚才的打量只让傅逢朝觉得冒犯。
梁瑾终于意识到,傅逢朝的那些负面情绪甚至根本没打算掩饰。
如果是梁瑾,当初与傅逢朝仅有过一面之缘,是在梁玦的葬礼上,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五句,梁瑾确实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过傅逢朝。
而傅逢朝显然不打算给他解惑。
梁瑾握着茶杯,手心分明是热的,却莫名感受到直冲脏腑的凉意。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是他高估了。
何佑民回来,丝毫未察觉他们之间气氛微妙,坐下拉着他们继续喝茶闲聊。
那之后及至吃晚饭,梁瑾始终有些不在状态,也食不知味。
何佑民注意到了,问他:“我这里菜色不合小梁总你胃口?”
“没有,”梁瑾勉强笑笑,“都是家常菜,味道挺好,是我自己这两天胃有些不舒服,不太吃得下。”
“年纪轻轻就胃不好,以后可得受罪咯。”何佑民说着摇摇头,“你别当我故意吓唬你,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这样,熬夜不当回事、喝酒当喝水,现在是没什么,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就该后悔了。”
梁瑾无奈道:“何局说的是,我受教,以后注意。”
“还是你肯捧我的场,”何佑民笑道,“看看我们这位傅总,根本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傅逢朝吃着东西也一派温雅斯文,甚少出声,被何佑民点名了才淡淡开口:“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肆意挥霍糟蹋身体,何叔何必替别人操心这么多。”
“有你这么说话的?”何佑民好笑说,“我这不是好心提醒,你自己不听就算了,还管别人听不听?”
傅逢朝愈泰然:“那就当是我胡言乱语吧。”
他神情中的有一些轻慢,梁瑾看着,一时拿不准刚才那句是他的无心之言,还是另有弦外之音。
但傅逢朝不待见自己,这是肯定的。
何佑民笑了一阵,说:“小梁总如今肩上担子重,独自挑起公司大梁,也难怪这么拼命。我记得你还小的时候跟现在倒不一样,当年我见着你时你还是个学生呢,身上背个琴咋咋呼呼的,你爷爷还说你太皮了管不住,哪能想到如今这么稳重有本事。”
何佑民兀自回忆从前,兴致盎然,没有注意到饭桌上另两人同一刻的沉默。
梁瑾平静开口:“何局,你当时见到的人,应该是我弟弟。”
何佑民一愣:“你弟弟?”
“我双胞胎弟弟,后来车祸去世了。”梁瑾淡声解释。
何佑民惊讶之下倒不知该说什么了:“这样吗……”
傅逢朝径直岔开话题,语气生硬:“何叔,还要不要添汤?”
“行行再来点。”
何佑民递碗给他,便不再说这个,另起了个话头。
六点半,他们与何佑民告辞,一前一后离开。
这个点天还没黑,晚霞低垂,迤逦浮沉于胡同巷道间。
傅逢朝走得很快,梁瑾跟在后方,安静听他的脚步声,以视线描摹他背影——
傅逢朝握着手机在回消息,另只手插兜,袖子挽起一截,露出极富力量感的小手臂。
他的身形似乎比当年更高大,黑绸衬衫和高定西装裤包裹住成熟男人的身体,从头至脚一丝不苟,连皮鞋踩在石子路上发出的声音都恰到好处。
身后是被夕阳余晖拉长的影子,却无端显出几分寂寥来。
这一段不过五分钟的路,于梁瑾漫长得像走过了又一个十年。
至胡同口的停车场,他开口叫住了已经拉开车门的傅逢朝。
“傅少,能不能聊几句?”
傅逢朝回头看到他,手撑住车窗玻璃,神情中看不出情绪:“聊什么?”
梁瑾问:“云琴岛,华扬是不是真打算参与投标?”
“当然。”傅逢朝肯定道。
梁瑾沉下心绪,快速对比起两家的优劣势。
格泰是老牌公司资金雄厚,但华扬本身就是做工程起家的,既投资又自己承建,这些年发展迅速,经手过众多国内外大项目,一贯跟政府关系融洽。
他们真参与云琴岛投标,格泰有几成胜算,梁瑾确实心里没底。
北部新区是临都未来的发展重心,云琴岛日后的商业价值不可预估。格泰这么多年在海内外投资部署无数,反倒是临都大本营这里一直以来都没占到多少先机,所以云琴岛开发项目他们必须拿下。
这次的投标梁瑾只能成功,才可借此真正在格泰董事会站稳脚跟。
“何局提议的合作,考虑吗?”他问得直接。
傅逢朝的手指在车窗上点了点,看梁瑾的目光里多出了审视,似乎在评估他话语间的真意。
然后他问了个出乎梁瑾意料的问题:“格泰想要云琴岛,是打算做什么?”
“全岛商业开发,打造未来的临都新商业中心、城中城。”梁瑾直言答道。
“新商业中心、城中城,”傅逢朝轻讽,“说到底是为了赚钱,也是,云琴岛这样的风水宝地,离规划中的新机场也近,未来必定是临都又一新地标,谁不垂涎,有能耐的都想分一杯羹。”
他说得很慢,语意不明。
夏日暑热难消,明明已临近入夜时分,梁瑾被傅逢朝此刻的眼神盯着,却莫名生出了更多的燥意,难堪且不适。
他很快调整了,面上不露端倪:“所以傅少的意思是?”
“华扬也一样,”傅逢朝的嗓音愈寡淡,“能赚进口袋里的钱,为什么要跟别人分?”
梁瑾提醒他:“若是没有中标,那就一分钱都赚不到了。”
“嗯,”傅逢朝一副不经心的态度,“如果运气真不好,那也没办法。”
“所以不考虑合作吗?华扬与格泰共同投标,应该十拿九稳。”梁瑾道。
傅逢朝目光散漫地逡巡过他的眼:“梁总,你很担心格泰会输给华扬?”
梁瑾不动声色反问:“何以见得?”
“如若不是,何必一再提出合作邀请?你也确实没把握格泰一定能赢吧?”傅逢朝说得笃定。
梁瑾笑起来:“华扬有把握一定能赢吗?”
“是没有,”傅逢朝错开眼,不想看他的笑脸,“但我刚在里面就说了,华扬有华扬的优势,未必就会输给格泰。”
“格泰一定要拿下这个项目,如果我们将报价提得很高,你们打算怎么办?”难得能和傅逢朝多说几句话,即便是为了公事,即便傅逢朝态度冷淡,梁瑾也不想错过。
傅逢朝不以为意:“再高也有个数,格泰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梁总若当真胜券在握,也不会与我说这些。”
“所以是没得谈了?”
“没有。”
梁瑾不再强求:“那各凭本事吧。”
傅逢朝随意一点头,坐进车中,他又是自己开车来的。
梁瑾后退一步让开。
傅逢朝发动车子时,车外梁瑾忽地抬手,敲了敲车窗玻璃。
车中人降下车窗,看着他:“还有事?”
“傅少,你还没有回答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过什么过节?”梁瑾微弯腰,不避讳地直视傅逢朝的眼。无论如何他希望能与傅逢朝和平相处,不想之间有什么误会。
傅逢朝眼眸黑深,梁瑾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其实很像梁玦,一样的主动又直白。
但他竟然问,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他怎么敢。
“你觉得没有?”
傅逢朝没有温度的声音反问他。
梁瑾怔住,车窗已在他眼前升起,傅逢朝凝结冰霜的面庞消失在背后,不留情面。
车倒着开出去,梁瑾失神停步原地。
最后一抹余霞晕散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模糊一片,梁瑾看不清车中人此刻的神情。
但傅逢朝能看到他,梁瑾的反应在傅逢朝眼里更如心虚。
梁瑾还能站在明朗天光下,还能高谈阔论、肆意挥霍健康,他的梁玦却早已长眠在十年前的冷雨夜里,无人记得。
连再提到梁玦,梁瑾都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毫不在意。
傅逢朝回想先前饭桌上的一幕,心头蓦地涌起一股怒气。
他的手指无意识拨向前进档,右脚尖点上油门。
只要踩下去,一切就都结束了。
几秒后傅逢朝垂下眼,面无表情地换回倒车挡。
车退出去调头,迅速远去,没入似血残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