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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叶笙在厨房煎好了药,端了送去姜婉的房间。
此时此刻的将军府极为安静,许是只有一个老韩头留守的缘故,府里各处都没有点燃灯火。举目望去,但见深沉幽暗,好似永夜映衬之下的另一方净土。
将要入春,可京都的夜风依旧冽冽,吹在身上有丝凉薄的料峭。
叶笙没有敲门,走到房间便径自伸手推门入内。姜婉似是刚刚沐完浴,脸颊还残留着几分艳色,身上只一件锦绣裘衣,正闲闲披着暖被倚在软枕上。榻边不远处的炭炉早已熄了火苗,灰黑如屑。
她瞟了一眼,见她捧着一本书看得认真,书册尚还保存得完好,齐整如新。
知道叶笙进来,姜婉眼皮未抬,视线移去一句话上,口中徐徐念出:“‘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我看着这句话,脑中就不自觉想起那片寒崖绝谷。”她放下书册,抬眸幽幽一笑,“叶笙,你还记不记得?”
叶笙反手阖上门,走上前将药碗递给她,一边矮身拿火钳拨了拨炭炉。火星立时重新燃起,盈盈暖意扑面而来。这是姜婉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起莲司,可她却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她。只得轻轻颔首,“嗯”了一声。
姜婉仰头看了手中的汤药片刻,勾了勾唇,仰头饮尽,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你这么聪明,想必早就猜到了我当时为何要贸然刺杀莲司宗主。”她话音落下,熠熠杏眸凝在叶笙脸上,“叶笙,我是有些怪你。若不是你,郭奇那个傻大个也不至于生了心魔,没有走出最后的幻境,反而因此丢了性命。虽然我自己心中清楚,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但我也是凡夫俗子,总归一时难以接受。前些日子我一直想不开,即使醒了也不愿睁开眼睛,但现在我想通了。今日我将心里话毫无保留地说与你听,便是打算消除芥蒂隔阂。你若是实在气我的小心眼没度量,大可以也反过来责怪我一回!”
她的笑容散去了阴郁忧愁,恍惚间她还是那个在莲司里与她生死相伴,天不怕地不怕的姜婉,“我发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见叶笙还不说话,她便有些急了,手上的药碗随意扔去一边,拽过叶笙的手臂,十分讨好地道:“好阿笙,是我错了!我不该贸然出手,不该随便将过错怪到你头上,更不该几天都不理你!我明明知道你心地最是善良,在幽冥幻地的每分每秒都是你在护着我们,你比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有人死去,我却还是……”
她边说边拿余光偷偷瞄了叶笙一眼,却见本应淡漠疏冷的少年唇瓣间漾起了一丝轻弧,立时瞪眼:“好啊你,叶笙!你根本就没有生气是不是!你……你看我笑话!”她气急败坏地抄起手边瓷碗就砸了过去。
叶笙笑眯眯接下,欣赏了一番她灵动的神态,说道:“你我相识六年,我早就把你当姐姐看了,如何会不了解你?我知道你自己能想通,所以才没有开口劝导你。郭奇一事,的确是我后知后觉,若是早些发现,说不定他也不会无辜丧命,这倒是怪我。你那日贸然出手,我虽生气,也是气你不顾自己性命安危,可到底我们因此从莲司逃了出来。祸兮福所伏,仔细想想未必不是好事。现如今我们的踪迹也不知是否被莲司发现,但好在我们身处帝都将军府,等于踏进了半个皇权中心,又有云少凰这尊大佛在,纵然他们有天大的能耐,一时也拿捏不了我们。”
叶笙将她们此时的局势透析得入木三分,姜婉亦收了玩闹神色,认同地点了点头。
忽然想到方才酒桌之上叶笙与云少凰的对话,思忖几番,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在秦水河畔发现了什么?”当时她虽心中与叶笙闹着别扭,但多年来的习惯致使她说话做事前都会先观察叶笙。若她没看错的话,叶笙在报春礼毕后微微变了变眸色,十分细微,如果不是她常年跟随左右,也决计发现不了!这就让她有些好奇了,能让叶笙感到诧异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今日霈兄的马车赶在秦水附近西南地界,而当时的风向由东北吹来,正巧迎面。”叶笙顺势坐在榻边,手指把玩着渐渐冰凉的药碗,声音低低,“风中夹杂着几缕硫磺的臭味。开始的时候我不曾察觉异常,只当是郊外野畜粪便,可当礼毕时,众人抬起芒神、春牛准备返程,才隐隐觉得不对。如今天气尚冷,飞禽走兽绝迹,哪里来的动物粪便?”
姜婉面色一冷,攒蛾道:“真有人想谋害皇帝?”
“高高在上的大秦天子,至尊至贵的一国之君,有多少人的眼睛盯着他?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苦心筹谋?他既坐拥了这万里江山,消受了这锦绣山河,便也要承担起他皇土之上的每一寸危机四伏。所谓高处不胜寒,愈是权利滔天的人,便愈是活得心惊胆战。”叶笙抿着唇,目光凝了凝,“天下想要叫他身首异处的人不知几许。撇开另外两国的虎视眈眈,端看大秦国境之内。几个皇子间的夺嫡之战便是一场血雨腥风,文武百官各自为营,分庭抗礼,相互蚕食。可是最终传国玉玺归于何人手中,那还不是由皇帝决定?与其这般兜兜转转,倒不如先把熊心豹子胆蒸一蒸,再把刀剑磨亮了,直指天阙。反正与兄弟夺位失败是一死,造反失败也是一死,有何所惧?若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顿了顿,又道:“另外,每个朝代都会出现与皇权意见相悖的人,可能是某种势力,可能是某派组织,也可能是某个门阀,他们不满皇帝的统治,早有取而代之的心思。可以说,几乎全天下的人都能要了皇帝的命。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百姓。若有朝一日他们结成一股绳,那么这股力量势必摧枯拉朽,倾覆水面之上的行舟!”
“照你这么说,那当皇帝有什么好的?一坐上那个位置,不就四面楚歌,呜呼哀哉了!”姜婉听得浑身鸡皮疙瘩,瞬间对那个天下最尊贵的帝位唾弃不已。
叶笙敛去变幻的眸光,笑着道:“我这叫毁誉参半。虽然做皇帝的确有诸多不如意,但既然有这么多人都肖想着皇位,那就定然有它的好处。比如数不尽的金山银山,看不尽的倾国倾城,单凭这两点,就足以令天下人垂涎三尺了。”
“更何况,能有本事坐上人人攫夺的帝位,也不是泛泛无能之辈。聪明的人会将自己身边的明刀变作自己手里的暗箭,或是捣虚敌随,攻瑕蹈隙,或是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却不知今朝生杀予夺的大秦帝王,是不是个聪明人?”
姜婉不置可否地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不将硫磺之事告诉云少凰?他们就算防守得宛如铜墙铁壁,也根本抵挡不住火药的威力啊!”
叶笙摇头:“我不能告诉他有人欲用火药谋害皇帝,原因有二。其一,像这种用硫磺硝石配置火药的本事本就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行事之人挑在迎春大典,等于是在皇帝跟前动手脚,仅仅这份胆色便是非同小觑。你想想,迎春大典是由礼部统筹,京兆府从旁辅佐,奉旨督办。届时圣上还会携文武百官亲临现场,礼部和京兆府怎么敢怠慢?监察工作定是比平日严谨不下数倍,可偏偏被人暗中私放了火药却一无所知。由此,足可断定那刺客是个神通广大且谨小慎微的人。”
“倘若连负责监察安防的京兆府都没有发现的火药,却被云少凰发现了,还直达天听,毫不含糊地禀报了皇帝,那皇帝岂不是要对这个多年不在帝都的卫将军‘另眼相看’了?”
她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其二嘛,是我不想让他对我增添怀疑。”
“如今我们二人是以表兄妹的身份寄住在他府上,对外宣称是他在西疆结交的好友。便已经使那些不择手段想要笼络这名手持兵权深得帝心的卫将军的暗中势力有所关注。这时候便更要稳住云少凰,不能让他看出我们身份一丝一毫的破绽。”
“当初进入莲司时,想必早有人将我们的身份来历抹的干净,现在就算云少凰有心想查,估计也查不出什么来。他便只能相信我们。但这份相信也是建立在我们对大秦、对皇帝没有异心的基础上!今日我若说明火药之事,便会令他产生怀疑,如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会知道连京兆府也没察觉的东西?我们的出现本就蹊跷,如今又偏偏好死不死地赶上了迎春大典,难保云少凰不将我们和火药之事串联起来。”
“而且,以我这些日子对云少凰的了解,他是个极度忠君爱国的良臣名将,自然不会将此事隐瞒皇帝。到时皇帝问起话来,他又将自己心中的疑惑一并说出,岂不是令我们的处境岌岌可危!”话落,她又喝了口茶,声音清脆,似坠了玲珑珠玉,“两个原因,一为云少凰,二为自己。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都不会将实话告诉他。”
姜婉听了愣住,直勾勾瞪着眼珠子盯着叶笙半面如玉的侧颜,半晌缓不过神来。
她她她……怎么能想得这么细致入微?若换做寻常人,能够想到的大概也只有:阻止刺客暗杀皇帝,此乃大功一件,指不定就此升官发财呢!然后屁颠屁颠就去御前领赏了。
当然是生是死暂且不论。
估计要她发现这事儿,也是这么个没头脑的。
姜婉吞了吞口水,忽然有些崇拜地看着叶笙,笑容可掬道:“叶笙,你把你的聪明劲分我一点呗!明明我们是一起学习的权谋之术,你怎就比我厉害这么……这么多!老天太不公平了!”
叶笙被她逗笑了,眉眼弯弯地打趣:“我也想分你,可惜咱俩型号不匹配。我怕分过去,到了你那也还是些垃圾!”
姜婉气血一涌,险些下床去打她。奈何她现在身上有伤,就算打,她也打不过她!深吸了几口气,兀自往床上一躺,蒙起被子,语气粗重地忿忿道:“睡觉!”
叶笙掩唇笑了片刻,灭了屋中烛火,回了自己的房间。
今日一番抽丝剥茧的度虑,令她也不觉有些身虚体乏,一沾枕头,浓浓的睡意立时袭来,没过半刻便呼吸均匀地入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