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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叶笙是被街上的喧嚣吵醒的。
她平素睡眠甚浅,也不知怎么昨夜竟睡的颇沉。刚刚推被起来,房门便被敲响了,接着是老韩头的声音:“叶小弟,可是起了?”
叶笙“嗯”了一声,“起了。”
“小老儿给重新热了早膳,现在要不要端进去?”老韩头问。
叶笙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想到老韩头看不见,遂淡淡说道:“送到妹妹房间吧,我稍后与她一起用。”
门外脚步声离去,过一会儿又听见隔壁房门打开的声音,姜婉似是早就醒了,便与老韩头在门口说起话来,言谈中讲到今日的迎春大典,叶笙穿衣的动作不禁停了停。
所谓立春三候,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陡负冰。此乃一年中的大日子,是以全城百姓都会去参加今日的迎春大典。在秦水河畔举行祀礼后,凤凰台上还有轮番的歌舞表演。上郢城中的酒馆青楼也会免费对外开放,欢庆春来。不过凤凰台是皇亲贵族们才能踏入的地方,小老百姓也只能在京中各大舞坊乐馆纵情享乐。
二人正说得起劲,倏闻隔壁房门一响,都扭头朝叶笙看去。
这一看,两人皆呆了呆。
姜婉瞪着眼,将叶笙打量一番,指着她浑身上下包得严丝合缝,连脸都用纱布缠上的奇怪样子,问道:“你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叶笙顺着她的目光也看了看自己,轻描淡写地答:“去参加迎春大典。”
“去就去呗,为什么要打扮得如此……不堪入目?”连老韩头也忍不住出声问道。
“今日人太多,我不想引人注目。”叶笙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木乃伊装扮有什么问题,总之别人看不到她的脸就是了。
老韩头同时嘴角一抽,穿成这样,想不引人注目都难好不好!
姜婉则想起昨夜叶笙与她说的话,想着她此番前去迎春大典定是打算暗中解决火药之事,便将视线凝在她脸上的布条,忽然笑道:“表哥,你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给你打扮打扮吧!”话落,她转头看向老韩头,“麻烦韩爷爷给我找些胭脂水粉螺子黛和泥膏来,再寻一顶幂篱。”
老韩头应下,将手上端的糕点放去屋里,又瞄了眼叶笙不入流的装束,忍着笑离开了。
帝都上郢长街,此时正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嚣,车马骈阗难以往来,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有不少富家公子都弃了车,带着一帮子护卫小厮,硬生生在人流中圈出一方宽敞舒适的环境。更有甚者,学三岁孩童骑在人高马大的保镖肩上观赏游行队伍,居高临下的傲慢神色,竟是非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这边,从一间雕栏玉砌翠围珠绕的厢房内传出一声嗤笑,似在对这些人不知羞耻的做派而感到不屑。
放眼屋中,只见偌大红漆描金雕花圆桌前坐有六人,分别为大理寺卿之子杜飞舟、大将军府世子陆津、刑部尚书之子董章、兵部尚书之子孔良、左都御史之子公孙骏以及忠远侯府二公子云卿然。正是前几日出现在忠远侯府的一群人。如此看来,那夹着三分清冷七分讥诮的笑声定是出自云卿然无疑。
这些人都是真正蝉衫麟带的王孙贵胄,比起无权无势无所依仗的大户人家公子,自然要显得更加风流儒雅。
除了云卿然,其他几人都在玩投壶行酒令,不时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杜飞舟连输三把,喝下最后一杯酒,已然有些微醺,推手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四个联手欺负我一个,我不玩了!”
陆津有些好笑地道:“明明是你眼力不明,手气不佳,怎么怪起我们来?”
杜飞舟瞪眼,控诉道:“你们四个都有武功,就我没有!规矩是说两人同时投,但没说你们的扶矢可以半途打落我的啊!”
“这就更怨不得我们了。”公孙骏一边饮酒一边笑道,“本来卿然兄加入,我们六个可以分三组,但既然卿然兄没兴致,我们五人数量为奇,自然要选个出来当庄家。而这庄家也是你自愿要当的不是?何况那壶口颈细腹大,想要赢,当然是各凭本事了。”
公孙骏是左都御史公孙矛的儿子,从小文采武艺俱佳,又得父亲熏陶,嘴上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厉害。他这一辩解,杜飞舟就更没了反驳之词,只好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走去云卿然身边。
窗子大开着,杜飞舟往外瞅了一眼,正巧看见迎春队伍走过长街。走在前头的人一律穿着青色衣衫,手擎青色旗帜,中间数人抬着一方装饰华丽的青木高台,前后左右围着乐官琴师,凤箫鸾管悠悠回荡,合着一座高台上传出的盈盈歌声,似玉润珠圆,又似潺潺流水,浅吟低唱,独具风韵。
杜飞舟眼睛一亮,定定地俯视着高台上翩翩起舞的红衣女子。
那女子额垂珠链,面覆薄纱,只隐隐能看清一双明净动人的眼眸。群群翠绿中,独她着冶丽之色,仿佛有一瞬间,这天上地下只她一人笑靥生香。
高台四周有四名童女跪膝而坐,朝长街两旁站着的人群撒花献礼。往年这般,众人都要伸手接花,意味“捧福”,而今却是没几个伸手的。众人的目光都紧紧盯着绝色倾城的红衣女子,魂魄早已飞去了九霄天外。然女子却对这满街热切的目光视若不见,素手执羽仗,莲步轻移,腰肢袅娜,罗袖飞扬间,一头青丝飘逸蟠染,仿若误入凡尘的仙子,令人惶惶不敢逼视。
“今年的云翘舞是哪家姑娘跳的?”杜飞舟忍不住出声问道,眼睛一刻也不离街上。
孔良也走了过来,欣赏地看了一会儿,也道:“‘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今年的云翘舞跳得可比往年好看多了!”众人奇异地挑了挑眉,都丢下扶矢朝窗边走了过来。原本他们出来也不是为了观看迎春大典,毕竟任再好看的东西,年年都看,也是会看腻的!
五个人都来到窗边,一时难免拥挤,何况那附近还有个躺在美人榻上晒太阳的云卿然。
果不其然,他们还未走近,云卿然就捏了捏鼻梁,有些不悦地道:“大惊小怪,有什么好看的?”
杜飞舟回头反驳他,“你是什么女人都瞧不上眼,长得好不好看也都没差!但我们几个可是正常男儿,看看漂亮姑娘怎么了?古人云:食色性也!”每次出入青楼,他们都左拥右抱,美色在怀,唯独他一个不解风情,只顾着喝酒!
云卿然霍然眯眼,有些危险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不是正常男儿?”
众人被他的眼神看得皆是一惊,汗毛乍起。杜飞舟自知言语有失,恐怕惹毛了这头暴躁的狮子,连忙赔笑讨饶:“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大脑空白了一瞬,支吾半晌,还是憋不出半个字来。
公孙骏笑着接话:“飞舟兄的意思是,像卿然这样洁身自好的男子,怕是举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忠远侯府门庭尽出忠情赤子,如忠远侯一生独宠忠远侯夫人,早已成了大秦一段佳话。卿然兄打小耳濡目染,许是将来也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杜飞舟应和他的话猛点头,心里顿时对公孙骏感激不已,刚才玩游戏的不快瞬间消失不见。
云卿然冷哼了一声,却是不再计较,闭上了眼睛假寐起来。
众人都暗暗舒了口气,各自对视一眼,眸底透出几分无奈的笑意。
“咦,今年迎春大典,皇上没有亲自驾临吗?”陆津忽然望着迎春队伍最后的一辆轿辇之上,有些惊疑。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辆广三尺三寸的洒金暖轿由八人抬着缓缓走来,车盖、车辕及车杆皆魨朱饰金,帏幰绘绣彩翟,上下雕刻玲珑花卉,虽也是足够纷华靡丽,雍容贵气,但的确不是皇帝玉辇!
公孙骏神色探究地道:“听我爹说,昨日卫将军进宫觐见了皇上,不知秘奉了什么诏令。你们发现没有,今年的迎春大典,京卫指挥使司和清羽营的兵马没有严防死守,京兆府的官差也没有戒严封锁,只派了些人来维持百姓秩序。真是奇怪!”
杜飞舟闻言,转头看向神清气爽的云卿然,“你哥哥到底跟皇上说了什么,怎么皇上不来住持大典了?还撤了全城的防守?要是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该怎么办?”
“你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点?”云卿然悠悠睁开眼睛,狐狸眼轻挑,霎时眸光流转,神色霏霏,熠熠夺目,“想知道?自己进宫问皇上去!”
杜飞舟愣了愣,心里暗想,这世上可能再难有人胜过云卿然的美貌了,这样的人怎么就投胎成了男人呢?可又一想,按他说句话就能气死个大活人的脾性,若是女子,大概这辈子也嫁不出了!
一番胡思乱想后,不觉胸中郁气一舒,瞬间不在意云卿然对他的百般欺凌了,笑眯眯道:“卿然,你和你哥哥关系那么好,肯定能猜到他进宫跟皇上谈了什么,你就别吝啬着不说了!”众人也都期冀地看着他,不光是因为他和云少凰关系好,关键是他还聪明!
云卿然勾了勾唇,在他们热切的目光下,终于大发慈悲地道:“皇上不出宫了,无非就是因为外面对他有了威胁呗!”
陆津机敏,闻言细思片刻,忽然大悟,“云将军定是窥破了什么阴谋,昨日才急急入宫觐见。可是皇上不亲临就罢了,为何还要撤去防守的军队?”
云卿然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话倒过来,不就是理由了么?撤去了几大阵营的防守,皇上也就不亲临了。”
陆津一怔,垂眸又思索起来。
公孙骏几人也齐齐沉默思考。
杜飞舟眼睛转了一圈,忽然大笑出声,“你们可真笨,这都想不明白!京卫指挥使司和清羽营虽没有大张旗鼓地防卫,却不见得暗中没有出动啊!”
陆津被他被点透,目光乍亮地道:“没错!云将军定是想拿住那些心存歹意的刺客,所以才没有调动兵马戒严封锁,就是想引蛇出洞。但是皇上却觉得如此恐危及他的安全,便干脆不出宫了。那辆轿子上,定是他派去代天子抚慰百姓,住持迎春大典的皇子!诶,可惜了云将军的妙计。在大秦帝都,天子脚下,竟还有人图谋不轨,欲行违逆之事。若不除去,也许将来就会成为动摇大秦的一颗毒瘤。”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云卿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秦帝虽是高高在上,手握大权,但他也有害怕的东西。他害怕死亡,因为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即便他年轻时纵横西疆,驰骋沙场,胸有丘壑。即便他如今坐拥大秦江山,威风凌凌,高不可攀。他还是害怕。
云卿然轻轻一笑,从美人榻上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扫过已经远去的迎春队伍,深邃莫测。
秦水河畔,叶笙早早地等在了慢坡之上。风吹起她的衣摆,牵染出阵阵寒弧,幂篱的纱幔也随之飞舞不休。
望见从城门袅袅行来的一行人,她的目光很快凝在芒神和春牛上,当然她也看见了云少凰,他扮作普通百姓,跟在队伍后面的人群当中。隔了一段距离,还有几个公子哥打扮的人,尾随出现。
叶笙收起视线,转而望向四周最可能藏身的地方,扫视一圈后,她重新看向迎春队伍。
打扮得光鲜靓丽的男子正在举行献爵仪式,她目光顿了顿,心中暗暗一笑,果然,皇帝一旦知道有人想谋害于他,定是不会再出现的了。那这个男人,想必就是哪个他不看中的儿子?
让儿子来代替他冒险,关键是那个儿子还可能不明就里,以为他被皇上喜爱,才得了这份差事。可真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这时,礼官执彩鞭击打春牛三匝,恭敬地将金杵交到男子手中。他接了过来,缓缓步上土牛台,动作干脆利落,将泥塑的春牛砸了个稀巴烂。
礼官高呼几声吉言,围观的群众跟着附和起来。
便在此时,从南边的林子中突然疾射出一支火箭,势如雷亟,破空而去!
叶笙就站在西南角,且她耳根灵敏,早在有人点火搭箭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动静,做好了准备,如今箭矢出鞘,她手中的石块急电般射出,在火箭即将点燃藏在春牛中的火药时,击落在地。
云少凰从人群中跃出,一下来到土牛台上,看清了春牛里的打量火药和已然熄灭的火箭,不觉脸色微微沉了沉。
礼官后知后觉惊呼一声,吓得跌坐在地。
那些人果然是恼羞成怒了,她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杀不成皇帝,就拿这些无辜的百姓解恨。叶笙冷冷一笑,掩在幂篱下的目光似碎了寒冰,叫人见之即颤。
解决了事情,她刚想转身离去,蓦地感觉到有两道视线攫住了她。一道探究,一道玩味。她心中惊疑,以她的出手方式,那般迅捷快速,连帝国武功卓绝的云少凰都没有发现,又是何人能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而且还是两个!
她眸色变幻几分,干脆抬手将头顶的幂篱摘了下来。阳光挥洒下来,照出一张与叶笙全然不同的脸来。眉宽眼窄,鼻梁深陷,颧骨高耸,两颊微凹,肤色暗黄而有黑斑,这张可以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唯一觉得醒目的,却是那双弥漫着灰雾的眼眸,以及她哗然不同的气质。但那两道视线的主人都距离她颇远,只能看到她的容貌罢了。
叶笙微微勾唇,感觉两道视线都不约而同地收了回去,便重新戴上幂篱,转身离开了秦水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