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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杨逸与阿竹此时并不在井水弄,他们此刻正在燕子矶附近的一座小院子里。这里是陈良玉在南京安的家。
这一路上,阿竹因为受了些惊吓,一直闷闷不乐。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怪罪杨逸,怪他不该在大街上显露财物。“哎,我说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我累了,想回家了。”阿竹蹙着眉头不快地说。
杨逸知道她生气,这时带她去见母亲,可能会比较唐突,何况还是在陈良玉的家里见面。阿竹能接受母亲改嫁的现实吗?
“阿竹,你别生气,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可怜的妈妈,她的孩子被人绑架了,又欠了一身的巨债。后来,为了生活,她被迫改嫁。你说,这样的妈妈,她的孩子还会认她吗?”杨逸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阿竹随口答道:“会,当然会。天底下哪有不认亲娘的孩子!”
“那好,那咱现在就去见见这位母亲。”
阿竹待要问个究竟,可杨逸却追上陈良玉,和他搭讪去了。
“良玉,这些年你都做什么生意?”
“我嘛,特简单,就是倒腾倒腾药材……”
陈良玉的院子不大,仅比原先郑家的院子大那么一点。可院子里的摆设,却同原来一模一样。也有梅花,也有斑竹,还摆着许许多多的盆栽。
阿竹一踏进院子,就被眼前的景物给惊呆了。这太熟悉了,她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岁月。可眼前的一切,她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恍如隔世。而这“恍如隔世”,又给她带来一种莫名的怯意。她紧紧攥着杨逸的手,身子无力地靠在他的身上,脚步已经迈不开了。
“阿竹,别这样,咱妈在里头。”
杨逸的声音沉稳有力,特别是“咱妈”二字,让阿竹瞬间体会到了温暖与勇气。她用期待的眼神望着杨逸,在杨逸的搀扶下,慢慢走进了屋子。
可他们第一眼见到的,并不是杜迎霜。迎接他们的,是一个五十来岁,梳着头髻的半老太婆。圆圆的脸上,突出的颧骨下面,横着两道极不对称的肉。特别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她那双三角眼,透着一丝狠辣和冷酷,仿佛能洞穿你的心。
阿竹被她看得低下了头,心里一阵激灵。
“毛婶,去把夫人叫出来,有客人来了。”陈良玉吩咐道。
过了一会儿,毛婶便把杜迎霜领了出来。
阿竹一见到母亲,顿时浑身发颤。杜迎霜的模样,连杨逸都感到有些心痛。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个美丽的妈妈。姿色与气质,应在夏洛蒂之上。如果她不是杜梅的母亲,他可能会搞不清她的年龄,甚至还会对她想入非非。
可眼前的这位妈妈,眼神呆滞无光,脸色苍白憔悴。难以述说的沧桑,在她的眼睛旁边,刻上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她明显老了,先前在杨逸心里的那种神秘气质,已经荡然无存。年近四旬的她,此刻,更像是一具披着皮囊的躯壳。
“妈,我是阿竹,我是阿竹啊!”阿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杜迎霜就哭了起来。
“阿竹?真是我的阿竹吗?我是在做梦吗?阿竹,我的孩子——”杜迎霜这才回过神来,搂着阿竹放声痛哭。
“怎么回事?陈良玉你怎么回事?我妈怎么成这样了?你说!”杨逸揪着陈良玉质问道。
“兄弟息怒,这可真不赖我。自从我爹去世之后,她就这样了。那时,她患了一场重病,我爹为了照顾她,没日没夜的伺候。后来实在扛不住了,也病倒了,这一病倒真不得了。哎,也是我爹他没福分,就这么去了。自打那以后,二娘的精神就变得时好时坏。兴许是思念我爹的缘故,毕竟夫妻一场,有了很深的感情吧。”陈良玉没有挣扎,只是微微摇着头。略显无奈的语调,显得那么自然,那么坦荡。
杨逸悻悻地放开他,也不好再质疑什么。先前的种种猜想和传闻,在他心里,忽然全都让他给否定了。他宁愿相信陈良玉所说的话,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晚饭以后,杨逸和陈良玉在外屋聊天。他们所聊的内容,基本还是围绕着生意上的事。陈良玉满唾沫星的一番吹嘘,让杨逸看得很是恶心。“什么药材生意?郁德药堂的生意,怎么让你陈良玉给接管了?就算你不说郁德药堂的名号,难道我会不往心里去?等着吧,陈良玉,等把日本人赶走了,我一定要把这事给弄清楚。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心狠!”
“良玉啊,你这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看样子也不像是刀伤,倒像被女人的指甲给划的。上次我一直想问你来着,可没来得及问。”杨逸忽然话锋一转,把眼睛盯到了陈良玉的脸上。
陈良玉马上有些不自然起来,他嘿嘿干笑了两声,说道:“我说我和一个寡妇偷情,让她给留的记号,你会相信吗?”
这话说得很狡猾,一时竟让杨逸没法再问下去。他总不能再刨根问底,去探听人家寡妇的*,那和毁人名声有什么区别。
阿竹随她母亲进了卧室。
这是一间阴暗的屋子。朝北的窗子小小的,裱着一层深色的窗户纸。屋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像是一个女人该住的地方。唯一还算清爽的,就是床头边摆放的那张老式梳妆台,干净的梳子,干净的发夹,还有那面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铜镜。这就是杜迎霜平时睡觉的地方。
“妈,这屋子里怎么有股霉味?我帮你开窗换换气。”一进屋,阿竹就闻到了一股令她头晕目眩的味道,她赶忙上前开窗子。谁料,那窗子竟然纹丝不动,怎么也打不开。
杜迎霜有些慌乱,忙拉住阿竹说:“别开了,毛婶怕有贼进来,把窗户给钉上了。孩子,不碍事的。来,陪妈说说话。你这些年还好吗?”
阿竹扶着母亲坐下,一边收拾乱成团的被褥,一边说:“我挺好的。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找到阿菊了,她也挺好的。改天,我让她来见您。哦对了,和我们一起吃饭的男孩你认得吧?他是杨逸,就是杨少爷。我和他结婚了,不,是马上要结婚了。”
“杨少爷……”杜迎霜失神地自言自语道,忽然,她紧紧抓住了阿竹的手,乞求道:“阿竹,那是你姐的男人!你放过你姐,放过你姐,妈求你了,求你了!”
阿竹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哽咽道:“妈,姐姐死了,我姐她已经死了。”
杜迎霜蓦然推开她,缩在床脚不停地打颤。“不,阿梅她没死,阿梅她没死。我能听到她叫我,我能听到她叫我。”
阿竹心疼地抱着妈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一直陪着她流泪。
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阿竹小姐,请你出去。夫人累了,该休息了。”
阿竹回头一看,见毛婶手上端着一个托盘,那托盘上面还摆着几件不知名的东西。阿竹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那东西她从未见过。
“不行,今晚我得在这儿陪我妈。我明天就把我妈接回去,不能在这里受你欺负!”阿竹勇敢地迎着毛婶那冷酷的眼色。身为一个做女儿的直觉,她感到母亲在这里受到了迫害,受到了这个恶毒女人的欺负。
毛婶没有理会她,只是拿那双三角眼一声不吭地盯着杜迎霜。
杜迎霜忽然站了起来,对阿竹说道:“阿竹,听话。妈晚上会犯病,很吓人的。毛婶知道该怎么照顾我,你放心吧,妈不会有事的。”
“妈——”
“听话。”
杨逸轻捏着蔻蔻的耳朵,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了。阿竹紧紧地抱着杨逸,把脸贴在杨逸的后背上,一声都没吭。
杨逸把脸转了过来,拥着阿竹那娇小的身子说:“怎么?见了妈妈,激动得睡不着了?”
阿竹凝视着杨逸的眼睛说:“老公,你真好。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妈妈?可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害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我有说呀,谁叫你这么笨,听不懂我的话。阿竹啊,老实跟你说吧,我其实一直都在打听咱妈的消息。在咱这关系没定下来之前,我就已经把她当成我亲妈了。”杨逸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好,既然这样,我想把妈接到我们那儿去住,你不会不同意吧。”
“同意,我真巴不得呢。你说今后有咱妈在,别说蔻蔻了,就算咱俩有了孩子,她都得忙活坏了。高兴!那多好啊。”杨逸一脸坏笑,手脚开始不安份起来。
阿竹满脸通红,睁脱他的手说:“这是在人家家里,你别放肆啊,我是说正经的,讨厌!哎,可我妈好像不太乐意啊,老公,你说该怎么办?”
“不乐意?妈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只是,我总觉得,妈好像很怕那个老妖婆的。那老妖婆的眼神真的好吓人。”阿竹说着不禁有些心毛了起来。
“别瞎想了,阿竹,也许咱妈也有什么难处。明天我给她号个脉,开上几副药,调理调理。等她病好了,自然会到咱家来了。”杨逸笑着说道。
过了一会儿,阿竹有些困了,眼睛渐渐闭上。杨逸见她那长长的睫毛很是迷人,忍不住在她眼睛上亲了一口,温柔地说:“阿竹,你真美。我一定给你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
阿竹忽然睁开眼,神情有些慌乱。“不要,我不要什么风光体面的婚礼,我只要你对我好,对咱妈好就足够了。”
杨逸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结婚是女孩子一辈子的大事,我要是不办得像模像样的,可怎么对得起咱妈呀?”
阿竹连连摇头,恳求道:“老公,求你了。我的身份你也是知道的,不能这么招摇。”
“那好,咱就叫上咱妈和妙春堂的一些老人,哦,还有章叔他们,低调点,低调点。”
“不,老公,你听我的好吗?我等不及了,就想马上结婚。来这儿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小教堂,咱们明天就去那儿,把婚礼给办了,就只带上我妈。行不行嘛,老公。”阿竹把头埋进杨逸的胸口,撒娇起来。
杨逸捋着她的头发,心里满是疑惑:阿竹为什么不肯公开婚礼呢?难道说,在结婚这件事上,阿竹还畏惧组织给她所带来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