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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苏用憋足的粤语念着关山月的前半部分,加勒比海盗里新加坡海盗周润发出场的时候念得诗。就是那一次让苏觉得,用粤语念诗真是美极了。
“……”可是眼前的人一无所动,只是不耐烦不专心的看看她,又看看别的地方。
“你不喜欢吗?好吧我们再换一首。”苏把手里的诗集翻到后面一页,“还是李白的。长干行你觉得怎么样?很经典的闺房怨诗。不过,我觉得现在你还不适合这个。那么再换一个。”
手里的诗集又刷刷翻过几页。
“就这个吧。多少算得上是励志诗,将敬酒。”苏用手指弹着纸面,“可好听可励志了”。
“……”在伦敦待了五天,好不容易看苏恢复了点精神,玛丽是在不忍心破坏苏此刻的好兴致,可是实在是不说不行了吧。
上午吃过早饭后,加德纳夫人邀请伊丽莎白和玛丽陪她一起去伦敦街区走走。一来是去货栈看看加德纳先生今天的工作进行的是否顺利,二是带领着孩子们接触一点新鲜玩意。虽说这也是加德纳生完孩子后第一次出门,但确确实实难得一份好意。只是玛丽看苏实在不想动,就推辞了舅母的好意。说自己什么因为旅途还是有些疲劳,还是在家里替她们看着小爱丽西亚为好。
由稳重安静的玛丽照看孩子,加德纳夫人没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小爱丽西亚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几乎也算是被玛丽照看过的。
“只是这孩子在上午总会醒来哭闹一阵子,要是有人发出点声音哄哄她,她也就会安静下去。如果她实在哭得厉害,你就念点诗给她听吧。她会很喜欢的。”这样吩咐一番之后,事情就更妥当了。加德纳夫人从书架上挑了几本诗集放在儿童房里。
“我们会在赶在下午茶前面回来,给你带好吃的点心。”裹得严严实实的舅母兴高采烈的牵着伊丽莎白出门了。她们出去还不到一个小时。爱丽西亚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醒了过来。玛丽看苏因为实在无事可做,正拿碳笔对着小婴儿画静物素描。眼看着她醒过来,先是睫毛闪动,然后缓缓睁开蓝的惊人的眼眸。她在睡床里左右扭动脖子四下张望,可就是没有看到玛丽似的。最后她将眼睛盯在帐子顶上,嘴唇撅起放松了一会儿,像是准备活动,等到她预备得再充分没有了,就扯着嗓子尖声哭起来。
玛丽被吓得不能动弹。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小妹妹这个年纪的时候事情了,所以对于这么小一块肉居然能够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看爱丽西亚哭了一好一会儿,嗓子居然没有丝毫疲劳的迹象,不免啧啧称奇。
幸好汉娜算着小主人醒来的时间差不多了,于是走过来看看情况如何。她见到那个大一点的孩子对小的那个束手无策,不由得笑了起来。汉娜有意要示范给玛丽看,于是恭敬的请她站到床的另一侧。然后才用比平时慢一点的动作轻轻抱起婴儿,熟练的解开衣服检查尿布,最后又喂爱丽西亚吃些东西。等她做完这些,玛丽早就换上一副敬佩的表情看着她,爱丽西亚也只是抽抽噎噎的哭着,用水汪汪的蓝眼睛提醒她还有别的。
“我还要去厨房帮忙。今天就麻烦您来给爱丽西亚小姐念诗吧。”汉娜高高兴兴的把诗集放到玛丽手中。
照顾小婴儿吃喝并不算麻烦,但是爱丽西亚有个很特别的的爱好。她特别喜欢人说话唱歌的声音,如果你念诗哄她不让她记得哭,非得连续念上半个小时。那对年轻勤劳的女仆来说,可真是一项苦差事。
“哦,没问题。”玛丽不知道女仆为什么这么高兴的就走了。她转头看看小表妹,小表妹也拿海水洗过一般的清澈眼眸,老大老大的瞪着她。
“今天要念的是……”玛丽发现她开腔说话的时候,爱丽西亚就用一种兴趣非凡的眼神望着她。
如果要把这种眼神加以解读的话……
“你对新声音很期待嘛。”苏突然拿走了公用频道,“很想听?”
紧接着连整个身体也全被苏接管。玛丽只能缩在后面看看苏要做什么。
“我看看都是什么诗。”苏翻了翻手里和桌子上的书,“济慈,汤姆逊……还有柯林斯?表哥的诗?额,看来只是同名。”
苏爽快的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老实说,我不打算念这些东西给你听。”
“……”玛丽替爱丽西亚无声哀求。
“抱歉啊,我对英国的诗歌一窍不通呢。说起诗,对我来说只有李白杜甫白居易。如何?要来一首《观公孙大娘舞剑器行》么?”
苏把双手搭在小床的两侧,俯□子逼视爱丽西亚。
“你别这么对她。”玛丽终于哀求出声音,“她都还不会说话。”
“她都已经会用眼睛瞪我了。你看到没有看到没有。”苏用一种众生平等毫不客气的语气说道,“我根本就没打算对她做什么。不是要念诗么?我只是让她从小就见识一下外国的国粹。乐府诗可比一般诗歌的押韵要求严格得多。”
“她又听不懂你的语言。”
“这么说,她是听得懂英语了?现在马上来个听力测试?”
苏根本不容许人反对。她把小窗移到更靠近窗户的位置。从窗户还能看到正在晾晒衣服的汉娜。看到汉娜朝她微笑,于是她马上装模作样的拿起一本《四季诗》朝汉娜晃了晃。
汉娜做了个感谢的手势,继续扛着筐子去把床单抖开。
苏收回目光,一本正经的说:“那么,我们就从李白开始吧。”
显然,爱丽西亚和苏没什么共同语言。
刚开始她还打起精神听了几句,可当她发现音节停顿的非常奇怪,声音虽然新鲜却不若汉娜那么温柔,就失去了耐心。不管是李白还是李商隐都不能让她哼上一声。
苏才不管这么多,她和玛丽交谈纯粹用思想根本不用语言。而对外交涉她也很少出现。她非但很少和人说话,更少用自己的母语。长时间的被迫安静,让她在刚刚开始念头两句的时候,有些磕磕绊绊。念了一会儿才习惯过来。对于实际使用母语,她已经开始生疏了。
原来苏一旦决心和玛丽共处,就不愿意让人看出破绽。她总是指使玛丽做这做那,自己却不肯轻易出面。这就意味着,她和别人直接接触的机会相当的少。虽然玛丽的社交有她出谋划策,可苏却从来没有用玛丽的声音和别人随意的聊上半小时。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不会多嘴又不能揭发的家伙,苏当然想要痛痛快快的说一会儿。她就假装给爱丽西亚念诗。随便念了几首让对方失去兴趣,然后就对着不能反抗的人,开始唠叨自己的事情了。
“……对啊,我三岁的时候就会从一数到二十了。你觉得你能做的吗?能吗?做得到就像我一样聪明了。”
“……后来那个男生转学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我有时候还会想,他那时候在我的自然书上写他的名字是想要表达什么。不过我想一定是喜欢我吧。”
“……我也是有尊严的,怎么可能她随随便便说句对不起,我就原谅她。没这样的道理吧。后来我让她说了三十次。”
“……我还是觉得两人在空中俯瞰夜空下的田野,这一段最浪漫了。深蓝的夜色简直就像是海水一样将他们托起来,越飞越高。”
玛丽本打算听听苏要说些什么。可是她一句也听不懂。苏说得又快又急,但是从脑子里却没有一点思考痕迹。她是不假思索迫不及待的说出这些话来的。她可能都没有计划下一个话题要说什么。
苏很赶时间,语速很快,她的声音并不大却硬邦邦得让爱丽西亚皱起五官。可是好歹有声音,于是小婴儿只是睁着眼睛漫不经心的听。看她轻快的碰着上下嘴唇,用奇怪的腔调发出声音。她也不知道自己听到的是什么。她也无法理解苏所说的东西为什么只是着急的讲给她一人听。
玛丽和爱丽西亚都有种奇怪的感觉。爱丽西亚奇怪今天为什么不是汉娜。玛丽则奇怪苏为什么显得迫切,苏从来没有这样过,兴许是她的心情还没有彻底好转过来。
初春的阳光正好,虽然没有实质的温度,但是被照耀着反复能够感觉到暖意。苏的声音仿佛从水底急促冒上来的一串串水泡。轻快地上浮,清脆的低声破裂,连绵的语音带着柔和的颤抖。从硬邦邦的声调变得渐渐嘶哑低沉了。这是多么让人易于保持安静的环境啊,于是在苏的声音中,两人都开始睡着了。
她们都不可能知道这样一个道理:悲于鸟血,不悲鱼血,有声者幸也。
能够按照意志发出自己的声音,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