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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债
那一年农历年底,我决定到原来下放在那里艰难地生活过六年的永田村去一趟。外祖母的家就在该村,她老人家早已去世,只有舅舅健在,时常来县城我家小住。听他说,这些年永田的变化可大啦,大家的生活都火红起来了,真想去看看。可巧,准备第二天乘早车去,头一天下午邮递员就给我送来了一封请喝“酒”的信。来信人的“雅号”叫做“三痞棍”,和舅舅是一个村。信是用红纸写的,很简单地写着“谨备菲酌候光”的古俗的通用客套话,请柬不象请柬,书信不似书信。叫人猜不出是什么xing质的“酒”。尤其使我费解的是:在永田的那些年,我和这“痞棍”并无什么深交。老实说,开初我与他还有点来往,后来听大家都说他痞,我对他也很jing惕,总不想沾他的边。返城这些年,我一直没和这“痞棍”见过面,现在,他的影子在我脑海中已经没有什么位置了。可是,他居然还清楚地挂记着我,并探听到地址打挂号信来请我喝“酒”,真是咄咄怪事,令我百思不解。不过,我反正要去舅舅家的,索xing趁机去解一解这个“谜”吧!
“三痞棍”名字叫刘三,是我们全家下放永田时我认识得比较早的一个人。那时他约五十来岁,细瘦的身子,伛偻腰,鸭掌脚。常剃光头,前额和脑勺特别突起,象一个长得不规则的瓢瓜,脖子也显得细了些,让人担心难以支持脑袋的重量。眼睛凹陷下去,小鼻子有点翘,厚嘴唇突得很出。穿的土布大裆裤和汉装褂子上,时常粘满了泥点和油渍,几乎分不出纱路。他总是低着头弯着腰走路,似乎永远有想不完的心事。由于他样子痞,欠了人家的钱和东西又往往拖着不还,大家给他取了个“三**”的外号。后来大约是欠多了,欠久了,大家对他更不满,认为叫三**尚不过瘾,于是,善于修词的“一字之师”给他改了一个字叫“三痞棍”,仿佛这样才更切合身份些。
我刚下放到永田时,对“三痞棍”的印象并不坏。那时,他常来我家串门,顺便赚二支最便宜的香烟抽抽。我们家原也是住永田的,解放初期才进城。他和我爸是老熟人,听说解放前还同做过长工。当时,大家都说刘三痞,唯独我爸却说他是好人落难了,怪可怜的,还要我们兄弟姊妹叫他刘三叔。那时,我爸长年患病不能劳动,我刚到农村做工夫又不里手,刘三叔便教我种菜,扶犁掌耙,插秧下种。真看不出,刘二叔这么个样子,对庄稼活却是如此jing通。据说他还有养鸭、养鱼二手绝技,只是在那年月,这些都是属于“资本主义”的东西,被禁得死死的,谁能搞呢?不然,他何至那样落泊?
下放后不久,我爸在一天夜里病情突然恶化,不能说话,什么也没来得及嘱咐就溘然而逝了。爸死后舅舅和一些好心人告诫我:“你才来这里,不晓得情况,‘三痞棍’这人是一块烙铁,沾上手就得脱层皮。你快莫与他来往了,再拉扯下去,肯定要吃亏。”我虽然相信爸爸,但人是可变化的,隔了这些年,天知道刘三叔变得怎样了?大家都说他那么坏,我可得jing惕,以免上当。于是乎我便故意疏远他,他来我家坐,我连那最便宜的香烟也不轻易奉敬了,见了面虽然仍喊一声刘三叔,却总是急忙走开,生怕多说话又近乎了。在背后,我则对他不礼貌起来,跟着大家一样,叫他“三痞棍”。
就在下放那年年底,我走“三痞棍”家门前的路上经过,听到屋里面咒的咒,骂的骂,吵得沸反盈天。走进去一看:李波、王小、廖海和寡妇孙二婶等十多个人挤了一屋。他们个个都是怒发冲冠地对着刘三破口大骂,有二个的手指都快戳到刘三的鼻子上去了,唾沫都溅到了他脸上。一听,都是来讨债的。刘三勾着头,瑟缩地站在墙角里,穿得很单薄,伛偻腰显得更弯了,身子摇晃着,两条腿象抽筋似的颤抖。呆滞的眼睛闪着乞求的光,脸上充满烦燥和不安。他硬起头皮听凭大家口沫飞溅地骂着,象那些年抓阶级斗争时被斗的地主一样,一句也不敢回应。待一些人骂倦了,声音已经嘶哑和渐渐弱下来的当儿,他那小黄脸却立即堆上笑,双手对着大家深深作一揖,弯腰深深一鞠躬说:“诸位乡亲请暂息怒,真对不住大家,我欠大家的太久了,太多了,害大家跑多了路。俗话说‘有钱钱打发,没钱话打发’,这年月,乡亲们的难处我晓得,大家对我的好处更记得。我也并不是想骗大家的钱,确实是拿不出来呀!你们想,孩子他娘生个肿瘤到医院动手术住院二个多月用去八百多元。我自己上半年盖茅屋跌下来,把脚跌断了,又用了四百多元。这年月什么也不能搞,死打死挨就靠在队上出点工,每天才三四毛钱,今年决算我工分少,又超支了三百多元。现在家里又没有什么可抵钱的东西,若有,只要大家中意的尽管拿去。乡亲们,人总不能穷一世,已经很久了,恳求大家再宽限一阵吧?待明年家庭顺一点,伢细子大一点,我一定想办法还大家的。明年还不了有后年,我自己还不了有伢细子还,今世还不了,来世变牛变马也要还大家,我决不当骗子,请乡亲们放心,请大家原谅。”
有几个明白一点的听了刘三的话,对着屋里四处扫一眼:床是三条腿的,灶上是缺嘴瓦壶半边锅。床上放的全是“猪油渣”、“烂鱼网”。俗话说‘不怕金刚,就怕jing光’,这种人杀没血,剐没皮,你有什么办法呢?“走!走!算了!就当是自己病了一场吃了药,人家也确实是拿不出,再捱下去也是空的,家里还有好多事呢。”有人小声相约着。我也乘机从旁做工作劝走了好几个。剩下孙二婶等几个女人不愿就此善罢甘休。孙二婶的高尖嗓门继续对刘三嚷道:“‘三痞棍’呃,你也太不爽利了,脸皮有一尺二寸厚。你再穷也是个男人,比我这孤儿寡母总好些吧,去年来我家称猪崽的时候,你那花嘴巴连树上的小鸟都能哄得下来,说保证一个月之内就送钱来。今年上年,你那头猪送到了食品站,现在早就给人吃着化了屎,可到如今连一个小镍币都没见你的。来你这里好几次,又躲得鬼影都没一个,今天好容易才碰上,这次是你不给钱我就不出门,哪怕死也要死在你这里。”说罢,她气咻咻地用力往椅子上一臀坐下去。没提防椅子是烂的,往后一倒,一屁股跌到地上去了,活象被打翻了一个淘金盆。这一下,孙二婶更来了气,哎哎哟哟爬起来,用力拍打着屁股上的尘土,闹得满屋烟雾尘尘。她猛地向刘三奔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三痞棍’,你这没良心遭雷打的,你没钱付我尤自可,还害老娘跌跤。你这并不是没钱,分明是看着我这孤儿寡母好欺负。你说没钱,昨天还有人见你从食品站提了猪肉和肚子回来。你自己肿颈横喉又有,给人家就没有了,这是为什么?你说!你快说!”刘三被孙二婶猛力一拖,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但他没有生气,仍然继续耐心地说好话:“孙二婶,也难怪你老人家生气,你听我慢慢讲啵,今年上年送猪时,我本是要马上送钱给你的,可是到医院去看孩子他妈的时候,医生硬催着要我交钱动手术,虽然蒙zhèngfu关怀免了一些药费。可住院二个多月那一头猪的钱还差得远哩。四处求亲告友又借了一些,还粜去四担口粮谷才勉强凑成个数。你说我昨天拿了肉和肚子回家确实不假,但那不是我在食品站买的,而是孩子的舅舅见他姐姐病成那样,送给她做单方吃的。我自己哪里还有钱斫肉啊,今天都二十九了,明天就过年,可我家连连遭事,到这会还冷锅冷灶,不知过年肉在哪里呢?”
“你没有我又有么?尽向我诉苦,难道要我倒给你一些?随你怎么讲,我不听你的,我只晓得要钱。我不怕你变歹当骗子!我上大队部告你去!”说着,孙二婶怒气冲冲出了门。
孙二婶一走,其他几个讨债的自知无望,也络续跟着走了。
看着刘三叔那个家境,我当然怜悯他。但那年月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己一身虱子都没汤泡,还有什么办法管人家。“是非场上早抽身”,我安慰刘三叔几句后,只得一走了之。
出了门,一路上还听见孙二婶在前面不停地回头朝着刘三的屋骂骂咧咧:“‘三痞棍’呃!你这不得好死的,只怪我当时心和耳朵太软,看你伢妹大细一堆跟着造孽,听信了你的花言巧语,把猪崽仔赊给了你。如今我是蛇咬一口,见了黄鳝都怕了,以后屙尿都不敢朝你这一方了。我那八十元钱就当是舍给你去吃药买棺材吧!”
孙二婶骂刘三的话,象是给我敲了jing钟。“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我得早点规避才好。从那以后我和刘三叔更加疏远了,为的是怕这“痞棍”找我开口借什么不好应付。幸而这“财神爷”很照顾和体谅我,以后竟一次也没有“光临”寒舍。就这样,我和刘三叔的关系完全断绝了。我始终奉信一条:莫和这样的人接触为妙。所以,返城那阵,我到大多数乡亲家去辞了行,却没有到刘三家去。可是,他为什么还记着我,这么远请我喝“酒”?想曲意巴结吧,我可没当官呀!奇怪,奇怪!
我带着这个疑问下了汽车。从镇上的车站到永田还有五、六里路没有通班车。我正愁提着二个大包走不动,打算拦一辆的士时,突然前面开来了一辆红sè的桑塔拉停在汽车站出口处,从车上下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又漂亮又神气的小伙子,对着站上的人群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我,立刻笑容满面地跑到我面前,很礼貌地说:“敬叔,知道您今天要来,我公公吃过早饭就催着要我来接您,快把包给我提吧!”说罢,就伸过手来接我的提包。我一看,原来是舅舅的大孙子小明,二年不见竟长得这么高了,于是,高高兴兴上了他的小车。
几分钟后,车子就停到了舅舅家门口的地坪里。
舅舅的房子新建过了,是一幢二层红砖透顶贴了瓷砖的漂亮小洋楼,窗子全是铝合金的。舅舅把我安置在小明的房间里,这屋子收拾得很整洁,陈设很华丽。屋里全是新式组合家具,有电视机、电脑、音响、皮沙发。就是我这个在城里当高级工程师所住的,自以为比一般左邻右舍还要稍胜一筹的套间里的摆设,与这屋子比起来都会显得寒伧。
我正在饶有兴味地欣赏这些结构jing巧,式样新颖的家具,舅父叫小明来喊我去吃晚饭。
这是一顿我下放在永田那六年无论逢年过节都未曾吃到过的非常丰盛的筵宴。虽说大多数是土产,但“猪吃叫,鱼吃跳”,比城里的新鲜多了。我这饕餮可饱享了口福。
晚饭后,舅舅陪我到他家后面的小山上去散步。小山上有父亲的坟茔,我在那里烧香叩拜了。这是一座不甚高的小山,早些年,还是童山浊浊的“和尚头”,现在,满山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和杉树,虽说是冬天,却仍然给人一种生气勃勃的感觉。登上小山顶鸟瞰,整个永田尽收眼底。这个周围是矮山的小盆地,近些年的变化真大啊!四周的山脚下,象雨后chun笋一样冒出了一幢幢漂亮的小洋楼,原来那些低矮的房子,好象是自惭形秽,都悄悄地隐遁了。只有靠西边的山脚下还看到三间十分破旧的老屋,和旁边的新式建筑物比较起来,象是鹅群中的丑小鸭,显得很不协调,十分刺眼。那就是刘三的房子。
“刘三这些年的情况好些吧?”我远远地指着他的房子问舅舅。“照理讲是应当好些。现在伢细子大了,自己和老婆的病也好了,这些年他重cāo旧业,承包了二口山塘,养了二百只鸭,每年收入怕也有一万多元哩,但不解他的钱都搞了么子?房子还是原样,家里你没去看,除了地坪里多了个养鸭的圈,根本什么新东西也没添。只是有一条,这几年,却没见他哼苦找人借钱了。”
“他原来欠了人家一些钱都还了吗?”我听舅舅提到借钱的事,马上回想起了那年年底在他家看到的热闹场面。“还个屁嘞!他借了我八十元钱已经二十年了,一个也没还,听说欠了别人好多,也是很久的老账了。开初大家还问一下,后来看到反正讨不到手,就不愿去枉费口舌了,还不如留着那点唾液去变尿哩。这些年大家生活都好了,有了盈余,更不在乎那几个钱了,谁还上门去问?只要他再不来找着借就谢天谢地了。”
“刘三的大伢子蛮大了吧?他家明天做什么事呀?是不是崽伢子结婚?他还写了信请我喝‘酒’哩!”我想起了那个“谜”,转开话题问舅舅。“嘿!结婚,哪有那么容易?刘三那个大伢子跟你细表哥是同年的,今年已满二十八了,孩子倒是个好后生,可惜招了个名声不好的爹。你想,刘三欠了人家的拖长三十里不还,名声早臭了,家里又是那破烂样子,鬼见了都要打三个倒退,谁的闺女愿嫁到他家去受罪呢?至于明天请喝‘酒’倒真是有点儿奇怪,昨天下午,他来我家借桌椅也特地邀我明天过去‘坐一坐,吃口便饭’。我问他做么子事,他笑着说‘你到时就晓得了。’我肚子里面‘打官司’:这事是有点古怪,说是邀吃chun饭吧,现在又不是正月,怎么搞到年底下?我看反正不是‘鸿门宴’,明天我们甥舅两个就结伴同去一趟看个究竟吧!送二包点心作进门礼,钱也带点去,如果是做生ri什么的就再封个礼。”
第二天中午,我和舅舅果然同到刘三家中喝‘酒’去了。我们才到他家门口的小路上,刘三就笑着从屋里跑出来迎接我们。他仍然穿着土布大裆裤和黑sè汉装罩衣,只是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原先那些泥点和油污了。多年不见面,真奇怪,他不但不见增老,反而比以前显得后生了,脸sè也由原来的寡黄变得红润活泛起来。我连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说:“您好?刘三叔!承您盛情,我就从直,两个肩头扛把嘴,空脚凉手赶来了。”“贤侄,我生怕你不肯赏脸哩!昨天有人去县里,我又专门托人去请你。你来了,我真高兴。一路辛苦了,快到屋里请坐。”说罢,很礼貌地往旁边一站,伸手迎着,让我们走头进了屋。
这是一幢三间陈年老屋,由于太破旧,它象个驼背的衰弱老人,碰着发风,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门板也烂掉几块。泥墙上的二个老式窗户过小,屋里光线明显不足。但是到处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净得地上掉了盐都可以扫起来吃。正厅和两边的屋子里各布了一张桌,桌底下烧着红通通的炭盆火,把屋里烤得暖烘烘的。桌子上的筷子酒盅都摆好了,先到的人正围着烤火扯谈。我一看,有李波、王小、廖海和孙寡妇等一些人,算一下,连我和舅舅一共三十人,刚好是三桌。我和大家寒喧了一阵后,便跟着入了席。很快,第一道菜“仙鹤孵蛋”就端上了桌。刘三举起酒壶在每个客人面前敬过一轮说:“今天大家赏脸,所邀的都来了,大家看得起我,我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只是没有好菜,耽误了诸位的时间,这淡酒请大家多喝几杯,不要讲客气,等会我还有几句话想向大家说一下。”
刘三不停地给大家敬着酒。大家吃得很欢快,很热闹,一边称赞这菜做得好,一边畅谈着改革开放后农村的大好形势。趁着刘三去厨房里端菜的时候,大家把话题转到了他身上谈论了起来。“刘三这些年呀,挣的钱应该好些万了,就是不晓得钱都哪里去了。孙二婶,刘三欠你的猪钱都还了吧?”李波拉了一下孙二婶的胳膊悄悄地问道。“还个鬼咧!那年子过年,我三十晚上一直守在他家等到半夜,他才想方设法给了我二元钱,现在还欠七十八元。不过,这几年我也好了,不想问了,随他把不把都没有问题。”“我那一百六十元也没有还,你们的呢?”李波又问王小和廖海。“我们的也没有把。”二人一同回答。“那就真奇怪了,也没见他吃蛮好,穿蛮好,家里也没置什么东西,这钱硬应当不少呀,哪里去了呢?”大家议论纷纷推测着。
吃完了饭,刘三趁大家喝茶、吸烟的时候把房里两个炭盆都端到正厅里说:“大家请都到厅里去坐,我想向诸位说几句话。”说罢,他走进屋里打开大柜从里面提出一个带拉链的黑皮包,看看大家坐好了,便作古正经仿着干部做报告的架势讲了起来:“乡亲们,我是你们大家的老债户了,今天请大家来,没有什么好东西吃,真对不住。过去,承大家大方,近二十多年来,我因治病、买猪和籴吃的借了大家很多钱。不是搭帮乡亲们,我和我老婆这二把老骨头恐怕早就可以拿着当鼓槌敲了。可是我欠了大家的钱和物,口里说借,但一到手,就是刘备借荆州,就象米进了叫化袋,再也没有打转了。其实,从我内心来讲,真觉得对不起大家。我并不是不想还大家的账,只因为那年月队上收入低,其它的又什么也不准私人搞,我家孩子多,劳力少,加上营养不良,疾病也特别多,屋破又遭连夜雨,搞得东家借了借西家,‘下雨担秆,越担越重’,‘泥鳅滚灰,越滚越多’,再也不得清场了。人,谁不想挺起腰杆当硬汉,做个清白人?虽说乡亲们体谅我,不老来催问,可我见了大家就象是做了亏心事似的难过死了,觉得自己好象比别人矮了一大截,说话难启齿,出门总是低着头,恨不得蒙把瓜瓢才好。幸而这些年党的政策好了,允许劳动发家致富。我从实行责任制起,除作好分到户的田土外,还承包了二口山塘。这几年每年能产一千多斤鱼。我还养了二百只鸭,每年能产几千斤蛋,除去成本,一年光这二项纯收入就有一万多。家里有了钱,细伢子看到别的青年都穿好衣服、骑摩托,也吵着要。我说,照现在的政策,再过一、二年这些东西保证全给你们买,现在我先要省着钱还欠账。他们也真个听话,至今还穿着旧衣服,骑着旧单车。我把钱一个一个地积起来,首先把在远一点地方亲戚朋友那里扯的六千多元还了,免得人家来讨时难跑路。现在,我所欠的就只剩下你们在坐这三十位的五千四百八十三元八角七分钱了。今天,我要一次一分一文都付清给大家,从现在起,做一个轻轻松松,干干净净的人。”他这最后一句话,就象宣布一件奇特的新闻,一下子把满屋的人都怔住了。大家用惊异的怀疑的眼光呆呆地看着刘三,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动,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静了足足有一分钟,只见刘三提过皮包迅速将链子拉开,从里面掏出一大叠整整齐齐的红纸包放到了桌上。然后望着大家笑了笑说:“大家感受到奇怪,不相信吧,看,我这就兑现啦!”说着,首先拿起最上面的一个红包看了一下,把一只卷了的角摸平整,双手托着恭恭敬敬地走到孙二婶面前说:“孙二婶,这还是八一年买猪,欠了你的七十八元钱,二十几年了,太久啦!真对不住,请莫怪。”然后又拿起第二个红包走到周医生面前说:“这是七九年我第二个伢子发高烧在你那里打针欠了十四元八角七分钱,二十多年了,太久啦,真不好意思。”接着他又给李波、王小、廖海、我舅舅及其他人都送了个红包。末了,他拿着最后一个走到了我的面前说:“贤侄,这是欠了你家的一百一十元,请你算一下是不是对?”这突面其来的钱使我愕然了。“你记错了吧?刘三叔。你从来没找我借过钱呀!”我很迷茫,惊奇地问道。“绝对没有错,我借的钱一分一文都清清楚楚写了簿的。我早就料到你还不知道这回事哩!告诉你吧,经过是咯样的:你们刚下放到永田那一年,有几百元下放费都由你爸爸保管着,年底我因揭不开锅盖了,就找你爸爸借了一百一十元钱去百多里外的关山买薯丝,谁知待我搞了四天之后回来,你爸在我拿钱走的当天下午就永远离开了大家。听说他的病很急骤,一开始就不能说话。我回来后,没见你们家来问钱,就知道你爸没来得及交关。我本想马上就去还你们的,人要有良心,不能欺死瞒生呀!可是,我想尽千方百计也没能搞到一个钱,又怕当时告诉了你们来找我要时不得清场,便隐着没有说出来。我很痛苦,跑到你爸坟上哭了一场,发誓以后一定要照数还你们,谁知一直到今天才如愿。瞒了你们这些年,对不住你们和死去的老哥,真不该呀!”说罢,他低下了头,眼圈也变红了,眼角上溢出了一串泪珠。
经刘三叔这么一说,我这几天来一直在心中嘀咕的那个“谜”一下子解开了。我仔细地端详着刘三叔的脸,他那端端正正的微微上翘的鼻子和紧闭的厚嘴唇充满着厚诚和慈祥,显得那么可亲而又可敬。怎么能叫他“三痞棍”呢?我心中想着,开始对这个绰号愤愤不平起来,同时,也感到脸上一阵火热。因为自己原来也这样叫过他,心中立即产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罪过感和深深的疚愧。
我把接过的钱转送到刘三叔的手里说:“刘三叔,您这些年才稍微转点机,这钱就不必还了,你先留着,我目前的条件比你还是要好些。”
见我和刘三叔拿着钱推来推去,乡亲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孙二婶则有点坐立不安了。她大约是想到原来自己去刘三家讨钱时骂得太刻毒了一些吧,脸上显得很不好意思。只见她犹犹豫豫地把棉袄的下摆掀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掀起,最后终于把手伸进贴肉的内褂子口袋里,把那个早已放进去的红包拿了出来。然后用手拢了拢头发,看了大家一眼,站起来走到刘三面前把红包递了过去:“三老,我这钱也不必还了,你先用吧!”“我的钱也不必这么急。”“我的也慢点没关系。”“我的也待以后再说吧!”......在孙二婶的带动下,其他的人全受了感动,不约而同地立起身来,争着把红包送回给刘三。
刘三叔被几十个人团团围住了,屋里只听到一片推来推去的喊声,只见到许多红包在空中不停地晃动。刘三叔显然是被这种热烈的场面激动了,围在垓心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得帮着他先把大家劝着坐了下去。
待大家都坐好安静下来以后,刘三叔定了定神又开始作“报告”了:“乡亲们,大家的美意我心领了,我万分感谢大家。不过,这钱我今天无论如何要还大家。因为这钱一ri不还清,我心里就一ri背个包袱,连觉也睡不着,把钱还了之后,我就脱落一身枷,心里坦然多了,觉也会睡得着了。请大家不要挂记我,前些年那么困难都搭帮大家熬过来了,现在还怕什么?并且还了大家的钱以后,我不是就没钱了,口袋里还有五百多元留着过年哩。另外,我还借了二千四百多元钱给人家,这里写着簿呢,不信我就拿给大家看吧。”说着,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票子和一个红皮塑料ri记本来。李波顺手接过本子,翻开后,边看边念:“四月十一ri,李少凡买化肥借八十元;五月十三ri,刘和生买农药借六十元;八月十九ri,李光中老婆住院借三百元......”
“李光中那个刻涩鬼还找你借钱?真是好意思。你怎么也肯借给他?记得那年他父子俩同在水利工地上打一年石头,全队挣的最多工分,口粮也分得最多,工地上又有粮食补助,全队那年就算他家粮食足一点。可是你没有过年饭吃去找他借几升米都碰了一鼻子灰,不但没有肯,还把你讥笑了一顿。这事是我亲眼看到的,三老,难道你自己反不记得了?”孙二婶听李波念罢,似乎心有不甘地对刘三说。
“孙二婶,都是对门邻舍的,那点小事谁还放在心上,我早就忘了。其实那一回也不能怪他,那时粮食咯紧张,我的名声和底子又不好,他能不考虑我没能力还吗?我那些年不是搭帮乡亲们,哪有今天咯号好事?我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自己好了,乡亲们有困难,我应当尽力帮助。并且,那三百元钱也不是李光中向我开口借的,而是我送鸭蛋到食口站时,路过医院门口,见他送老婆治病少了钱住不进医院,我自己找着送给他的,他开初还硬推着不肯要哩!”“你呀,真正是‘宰相肚子菩萨心’,要是我吧,你既做得初一,我就做得初二。”孙二婶还是有点不满和想不通。刘三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孙二婶微微笑了笑。
这时,天sè渐渐暗晦起来,黄昏已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降临。“该回家了。”大家小声相约着准备谢情告辞,有几个已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谁知刘三又把大家留住了。他又分了一轮jing装带嘴“白沙”烟,笑呵呵地说:“大家先莫慌,还早着哩,请再稍微宽坐一会,我还有一点子事呢。”说着,他从屋里搬出了满满二箩筐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报纸包,不容大家推辞就一个一个塞到大家手里说:“今天耽误了大家的时间,吃又没吃什么,反而破费了大家。这包里是十个鸭蛋,二斤熏鱼,二斤腊肉,全是自家产的。‘冬瓜蒂,表个意’,大家如果不要,就是嫌我的少了。我今天特地请大家来喝杯淡酒,一是向大家陪礼,我过去欠大家的钱太多了太久了,不这样‘洗个脸’,心里不好过;二是还有一点事要拜托大家帮忙......”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用手搔着头皮,拍打着衣上刚沾的尘土,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再讲下去。他悄悄地看了大家一眼,见大家都在专心等着他讲,咳嗽了一声,马上又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是这样一件事,大家知道,我有个很不好听的名字叫‘三痞棍’。其实,我并不是愿意当**,所以,一听到这个名字就难过死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谁叫我以前一直欠着人家的钱不还呢?现在,我的情况好了,所有的账都还清了,这诨名也真想去掉才好。上次,乡上的陈书记给我订了任务,明年产了四千斤蛋,三千斤鱼,就奖给我四立方木材指标。我也准备把房子新做一下,添置几件新式家具,把伢细子‘武装’起来。如今,我想拜托诸位乡亲帮着宣传宣传,请大家把我头上这顶‘帽子’取掉,以后再莫这么喊了。我自己倒还莫去管他,问题是伢妹大小全都二十好几了,要开亲对眷啦,如果我还留着这么个名字影响多不好呀!”“好!你放心吧,现在党和zhèngfu提倡讲文明讲礼貌,我们大家一定带头,再也不这样喊了。”“我们一定帮你宣传,帮你‘平反’。”“你家做屋和办喜事,我们大家都来帮忙。”“我已物sè到了一个合适的姑娘,准备马上去给你那个大伢子提亲做媒,据我看,很可能一说就会成功。”......大家又爽快又高兴地答应着。
大家说完,只见刘三又从口袋里掏出个皱皮巴巴的小本子说:“这是我原先的欠账簿,现在再麻烦各位看看这簿上所记的,算算纸包里所装的,对对与你们自己记的数目是不是相符?”大家拿起那个本子传阅着。“对!对!一分也没错。”“连ri子都不差。”......
“不错我就放心了。二十多年来,我每欠一分钱都记到了这个本子上,可这本子也象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的心上整整压了二十多年,压得气都喘不过来,背都压驼了。现在,这石头该搬掉了,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这本子烧了吧!”说完,刘三叔把那本子几下撕烂,投进了炭盆火中。纸片上空立即升起了一缕盘曲上升的青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烧纸的特有香味。接着,“哄”的一声,一条黄灿灿、红闪闪的火舌从纸片上欢快地窜起一尺多高。明亮的火光映红了刘三叔喜气洋洋的充满甜意的脸,他那伛偻腰身躯也分明地变得挺直和高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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