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里乡亲(2)

简单的木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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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另一个比较有名的人就是“神汉”贾半仙了。其实这个贾半仙应该称作“神婆”,但在村里,整日出头露面,风风火火,尤其是在家里,更是把自己的男人收拾地服服贴贴老老实实。自己一个女人,平时要比男人还男人。论喝酒,三个男人也喝不过她,据说她一辈子就没喝醉过。论吸烟,一个女人整日里裤腰上别着一根旱烟袋,号称一根烟。就是一天吸烟只用一根火柴。因此,村里人就把这个女人叫做“神汉”。这多少有些讽刺的意味。但她这个贾半仙竟欣然接受了这个很阳刚的称号。说起来,石大头的婚姻还是这个贾半仙给成全的。她只给刘彩凤测了测八字,就断定这个女人能生养,至少能生六个儿子。当这话说给石大头的爹听了后,一向低调的人钢铁般撂下一句“就她了”的话后,石大头一辈子的婚姻就这样被绑定了。

    女“神汉”贾半仙的主要职责就是在人家红白喜事上给人家查日子看时辰,兼带给小孩儿叫魂、扎针、救命跳大神。据说这个半仙很有神道,给人家观宅堪舆,从来就没有失手过。但自从把一个叫“嫚”的据说是撞了邪的女孩为了驱邪把舌筋给挑断了变成了一个口齿不清的半哑巴后,村里人再有了什么病呀灾了的,就不再去求她神仙而是改找二婶——也就是柱子的奶奶了。因为二婶的草药能把快死的人治活而且还不收钱。有时候还管病人吃饭。因为要治就要把人治活,饿急了,饭也是药。

    与葫芦峪的山野村妇比,奶奶绝对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奶奶有很强的领导能力,尤其是领导爷爷这方面。爷爷做过的几件比较露脸的事情都是奶奶指使的。就在给奶奶的父亲上过周年坟的那个晚上,心满意足的爷爷搂着水嫩光滑的奶奶说他一定要出去挣好多好多钱让奶奶享福,奶奶却说现在兵荒马乱的而且是日本人的天下出去挣不着钱甚至有可能把小命都给搭进去。奶奶还严令爷爷不要把他们从府城杀了鬼子逃出来的事情给显摆出去,对于奶奶的身世一定要严守秘密。也正是这个远见让爷爷、奶奶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多次躲过劫难。奶奶平时是个很低调的人。自从踏进爷爷的破院子起,她就没有显露出一次千金大小姐的架子。虽然各种农村的活计她都不会,但聪明伶俐的她一见就懂,而且往往还能别出心裁省时、省力、高效。有了奶奶的吩咐,听话的爷爷也就从不出远门,只是在附近几个乡村转悠弄点儿零花钱。

    在当时的葫芦峪,最缺的是盐和粮食。因为山多地少,且地处偏远,虽然少了小鬼子的骚扰洗掠,但一年到头确实也没有多少收成,只能靠着山核桃、板栗、柿饼、大枣等物品添补着才能勉强活命。如果遇上水旱灾荒年景,饿死人的事情是时常发生的。好在爷爷人勤快又活泛,挑着货郎走街串巷也总能弄些粮食回来,奶奶的几个孩子也都活了下来。当45年的秋天爷爷在外面听说小日本投降了,奶奶立即指使爷爷套上大青驴让他出趟远门到东海去贩一车盐回来,并嘱咐他回来的路上走苏北地界用盐换些粮食回来,但带回的盐不得少于三百斤。临行前爷爷还担心贩私盐会被政府查扣,奶奶却说现在的政府有那么多天大的事情都管不过来谁还有精力管你这个小商贩?不趁这个时候出去走一趟等到政府安顿下来腾出了手,事情还真就难说了。奶奶一下子给了爷爷二百个大洋,这让爷爷一下子瞪圆了眼睛。结婚这么些年了,爷爷竟然不知道奶奶原来还有这么多压箱底的私货。临出门了,奶奶嘱咐爷爷身上带的是二百个大洋,不是十二个铜板,出远门很辛苦,要舍得吃好、喝好。只有照顾好自己,才能把事情干漂亮了。爷爷拍着怀里的王八盒子让奶奶放心,保证一根毛都不少地全乎乎回来。事情也正如奶奶预料的那样,爷爷一路畅通无阻。再加上爷爷也确实是把好手,不到半个月,爷爷就满载而归,不仅二百个大洋没有花了,还给奶奶买了两匹棉布和两身绸缎,一身月白做夏装,一身大红做冬装。奶奶对爷爷的表现很满意,破例杀了一只老母鸡亲手给爷爷做了一顿接风洗尘的晚饭。

    奶奶让爷爷把从东海贩来的盐与村民们用山货交换,价码是一斤盐换山核桃五斤,板栗是八斤,柿饼是十五斤。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山货,而最金贵的就是盐。原因一是路途遥远,运盐到偏僻的葫芦峪实属不易,再就是山里人确实也没有现钱买,最愿意用山货物物交换。奶奶就让爷爷把换来的山货运到府城卖掉,再到南乡买回大米、白面等粮食。那些年,爷爷就是靠奶奶的筹划养活了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好几张嘴,还在原来院子的西边空闲的地方又接了两间草屋,在这个院子里还盖了东西厢房。俨然是个有钱有粮的人家了。

    在土改中,由于上下葫芦峪的人们都穷得掉渣,没有人被划为地主,阶级斗争也就没有了对象。但革命工作不能不抓,于是只好将曾经外出游街串乡的货郎爷爷划为富农。爷爷之所以被划为村里唯一的一个“富农”,是因为他在结婚时从看山爷爷那里弄了一身长袍和一顶礼帽,在村里着实阔绰了一回,于是这顶阶级斗争的帽子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这个“地主”的头上。本来按照上级的意思是要将爷爷划为地主的,但他在村里既没有多少地,也没有多少产,外人也确实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把他划为地主也确实有点儿难度,于是退而求其次,只好把他划为了富农。饶是如此,老支书石大力还是用公款偷偷地请爷爷喝了一回酒,爷爷在喝高了之后才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爷爷明白自己不去当这个被批斗的对象就得有别人去,这出戏的丑角只有他出演最合适,谁让他还顶了副“地主”的帽子呢?但从此以后,货郎爷爷就没有消停过一天,大会小会总要把他揪出来批斗。本来下葫芦峪的人也没打算真斗爷爷,但上葫芦峪的石大头不干,说是下葫芦峪的干部群众同情阶级敌人,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站错了队。于是全体村民就都不敢说话了,任由上葫芦峪的群众批斗爷爷。

    因为长袍的事情把爷爷错划成了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看山爷爷不忍拖家带口的爷爷挨批斗,就说出了爷爷借他长袍的事情,说真正的地主应该是他这个外乡人。就为这事二人还大吵了一架。爷爷说看山爷爷揭了他的老底,让他在奶奶面前出了丑,说看山爷爷一个连媳妇都养不起的穷光蛋早就嫉妒他娶了奶奶,是想借机搞臭爷爷,最终的目的还是惦记着奶奶。但奶奶说爷爷没有心肝,忘恩负义,不是当初看山爷爷的长袍让她错认了爷爷这个冒牌的富家子弟,也许现在爷爷还是光棍一条。做人要讲良心,要知恩图报。这话倒是真的在理,况且这话是奶奶说的。爷爷最听奶奶的话了。你不要说爷爷没有主见,是个怕老婆的人。你要是也娶一个全村最漂亮、最水灵的黄花大闺女,而且又有见识、又温柔贤惠的女人,难道你会不听她的话?但爷爷的一句话让奶奶改变了对自家男人的看法——如果一个外乡人被当成“地主”这一革命的对象,很快就会被打死的,不像他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乡里乡亲的,谁也不会真对他下手动真格的。

    虽然石大头他们每次开批斗会都要把爷爷拉到主席台上挨批斗,但爷爷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批斗的黑历史。于是只好把祖宗八辈的陈年旧事都扣在爷爷的头上,气得爷爷直骂娘,发誓今生不再喝酒。(其实他一辈子也就喝过两回酒,一回是他结婚时,另一回就是老支书偷请的那次。如果他有钱喝酒,任谁都不会相信他会信守誓言)但这种批斗,不知是什么原因,反而在无形中提高了爷爷的威信。因为在批斗中上葫芦峪的人把全村有史以来所有的“功劳”都归在了爷爷的头上,好像是爷爷早在几百年前就谋划好了现在的这一切。于是在村民的心目中,爷爷成了村子里的族长,这倒是支书石大头和上葫芦峪的人们所始料未及的。由于全村几百多人都姓石,所以族长的威信和地位所带来的好处还是蛮多的,虽然没有什么工资报酬。比如谁家有个什么红白喜事,请族长去主持大事,自然,一顿饭是少不了的。由于村民们普遍都家境穷苦,酒是请不起的,于是也就不愿请喝酒。爷爷明白这个道理,心地善良仁厚的他也不想让乡亲们破费,于是就借口自己的誓言决不喝酒,这让事主家很是感激,于是其他再有事的人家也就自然愿意请爷爷去主事儿了。

    爷爷在全村四百多人面前说一不二,但奶奶只在爷爷一个人面前说一不二。奶奶给爷爷生了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因为奶奶认识不少字,据说是上过什么洋学堂(虽然奶奶自己从来没有承认过,这是爷爷从救回奶奶时奶奶的穿着上瞎猜的)。于是奶奶的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就都认得不少字。奶奶的四个儿子很孝顺,于是四个儿媳也就只好很贤惠。

    见过大世面的奶奶很有派头,威望也很高。因为很多与柱子的父亲那一辈的人都吃过奶奶做的饭,甚至有的还吃过她的奶,尤其是从小就失母丧父的孤儿。石富山就是柱子的父亲那一辈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那还是奶奶家刚有些钱粮的时候。初冬的一天,奶奶到自家的山林中采摘熟透的柿子做柿饼,就见只有十三、四岁的富山蜷曲在柿子树下抱着肚子呻吟。一问才知道孩子三天没有吃饭了,光吃柿子充饥屎都拉不出来。奶奶就心疼得不行。扶着没了爹娘瘦得干瘪的富山回到家,奶奶就给他熬了两大碗稠粥。稠粥的数量是奶奶精心测量过的,两大碗水,大半碗小米,临下锅前奶奶又给抓了两把大米,一小把干枣。稠粥熬好后不一会儿奶奶就给富山盛了小半碗让他趁热喝下。喷香的金银米粥第一口差点儿没让他把自己的舌头给吞进肚里去,好在米粥还烫嘴,饥饿的富山就是再心急也没有办法吃得太快。半碗吃完又是半碗,而且还就着一条灶底火烤熟的小咸鱼,最后是一大碗。两大碗米粥下肚后石富山还是不饱,但奶奶就再也不给任何其他吃的了。虽然石富山仍然嘴馋,但奶奶不给,他也就不好意思再要。奶奶让吃完米粥的富山到堂屋门前的石墩上坐下不准乱动。半晌,小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乱响,蹦出好几个臭屁后肚子也就不疼了。看着满脸脏兮兮头发上还沾着乱草的富山,奶奶就用剪刀把已经都打了卷的乱发给剪掉了。虽然奶奶理发的手艺不好给剪得参差不齐,但经过热水和香胰子洗过几遍之后,也显得精神了不少。就在这一天,石富山记住了他一生中知道的两样最香的东西——一是奶奶给他的金银稠粥,一是奶奶给他洗头的香胰子。当时才只有几岁的柱子的大爷就看着富山哥哥参差不齐的头发一个劲地笑。

    吃完饭后奶奶并没有就让石富山离开,而是让他跟自己到后山去摘柿子。给奶奶干了半天活的富山晚饭自然也在奶奶家里吃,这次是两大碗米粥外加三个混合面大窝头,喷香的窝头就着咸菜大葱,富山自我感觉他至少能吃五个,但奶奶就只让他吃三个。在人家家里吃饭,就是自己心底里再有什么想法,人家不给吃,你也不好意思要啊。但不管怎样,石富山还是很感激这个血缘并不亲近的婶子,没有婶子的这两顿饭,或许他现在就已经饿死了。石富山真正吃饱饭是第二天正好爷爷从外乡回来,在奶奶家院子外面闲溜达的富山就帮爷爷卸车,奶奶就又管富山吃了一顿饭。这次奶奶让他尽着肚子吃,但要求是必须先喝一大碗稀饭。那次只有十三、四岁瘦小干瘪的石富山一口气吃了七个大窝头。看着孩子狼吞虎咽的吃相,爷爷就笑,而奶奶就在一旁边叹气边抹眼泪。晚上,爷爷把奶奶搂在怀里,说自己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奶奶骂他臭美,爷爷却一本正经地说他搂着观音娘娘睡,自己不也是神仙?是神仙自然过的就是神仙的日子。

    后来,奶奶见富山吃了上顿没下顿,家里亲近的人也无力照料,就让才只有十四岁的富山跟着爷爷出车跑外了。从此以后,石富山就成了奶奶家里固定来吃饭的一个。这样的事情几乎不几年就有一个。比柱子的父亲只小几个月、很小就没了爹娘的小叔富有就是这样一直跟着奶奶长大的。平时,有孩子在奶奶家里跟柱子的姑姑、大爷们一起玩儿,只要到了饭时,就直接在奶奶家里吃一顿饭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奶奶觉得,只要她跟爷爷这样不停地跑里跑外,照顾这些孩子们填饱肚子还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但土改中被村里划定为唯一一个“富农”以后,爷爷就不能再出去跑买卖了,家中就自然没有了进项,加上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还有小叔富有等每天不下十张嘴在家里吃饭,奶奶的箱底就日渐空虚。紧接着随后而来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情况就更不乐观了。直到奶奶把一件珍藏的翡翠手镯交待给爷爷去典当。

    私下里,奶奶向爷爷抱怨这是什么世道?好的政府是能让更多的穷人变富,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公平让富人也变穷。小河里有水大河里才能满,民不富,国自然不强。奶奶虽然有自己的想法,但奶奶不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也就是在之后的漫长日子里,才让爷爷和全村的人知道了奶奶到底是怎样的了不起。

    家里没有了更多的粮食,奶奶就利用抱窝的老母鸡孵出小鸡养着。奶奶养鸡不像葫芦峪的村民一样在家里垒鸡窝,而是让爷爷用荆条编织鸡笼,从小就把小鸡养在鸡笼里。等到小鸡长到能够自己找食吃时,奶奶就让大爷他们几个孩子白天把鸡笼抬到后山上的山林子里。从小住惯了鸡笼的小鸡们就在白天吃饱肚子后傍晚该上宿时很自觉地又回到鸡笼里,大爷他们几个孩子就再把鸡笼抬回自己的家。因为不用粮食喂鸡,奶奶家的鸡就养的比其他人家的都多,多的时候能达到几十只。这样,小孩子需要的鸡蛋就有了保障,而且每过个把月,奶奶就杀掉一只鸡,并把鸡与五六斤栗子一同熬透。金黄的栗子吸饱了鸡的浓油也变得跟鸡肉一样香,软糯的栗子吸走了鸡身上的肥油让鸡也变得不那么肥腻了。这成了孩子们的最爱。后来,凶恶的大队书记石大头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名义把狡猾的地主婆的罪证抓走了十几只后,奶奶就不再养那么多鸡而改养鸽子了。奶奶让爷爷在自家的大枣树上放了几个陶罐,经常在陶罐里放上一些谷子和水。不几日果真引来了几只鸽子,从此这些鸽子就在奶奶家的树上安了家。后来,爷爷把家里的几棵柿子树上也挂上了陶罐。鸽子虽然比鸡小的多,但比鸡更有营养。再说野生的鸽子愿意飞到谁家里你石大头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管不着。奶奶还把秋收后的栗子皮、废木料、烂树叶等物品放在房后的夹道里,当来年暖和的时候还经常给泼些水。于是房后的地上就经常长出许多蘑菇和木耳等可吃的东西。就是在如此贫瘠的山沟里,在那样非常的政治环境下,奶奶就是靠着自己的智慧,顽强地养活了里外几十口子人。奶奶还懂得很多种草药,这个本事是奶奶嫁给爷爷后在书本上学来的。秀兰的母亲在小的时候有一次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就不行了,秀兰的姥姥急得要命,就是奶奶用各种草药又是洗又是灌的花了三天的时间才给救过来的。为了感激奶奶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的秀兰的姥姥就让秀兰的母亲拜奶奶为干娘。村里人有个头痛脑热肚子疼什么的,一般都是来找奶奶。

    这些小本领还远远不能展示奶奶的水平,真正让爷爷和村民们知道奶奶的厉害的还是与石大头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