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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到半块果子饼后,饿极了的石富山和石大头的三弟石老三就急不可耐地就着凉水啃开了像石头一样硬梆梆、香喷喷的的果子饼。但富山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一伙张嘴挨饿的人,石富山就没舍得吃,只草草啃了几口就把半块果子饼藏进了怀里。但他石老三可不管自己的爹娘哥姐,反正自己是光棍一人,先填饱了自己的肚子再说。转眼间锅盔大的半块果子饼就下肚了一小半。心满意足的石老三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恣意地躺在工地的地铺上漫天算计着谁谁谁家的小妮可以让老娘说来给自己当老婆,谁成想不到一顿饭工夫,石老三就肚子疼得满地打滚,没等石大头同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他送到公社的医院就在半道上死掉了。
石老三是被活活撑死的。
饥饿的石老三把干燥坚硬的果子饼一口气给吃了个饱。但干燥坚硬的果子饼一到肚子里经水一泡,一膨胀,体积变大了何止一倍?哪还有个不死人的?眼睁睁看着石老三活活给撑死了,石富山一下子明白了当初在自己饿得快要死的时候婶子为什么不给他吃饱了。因为他当初饿得不行,对奶奶的一举一动就都清清楚楚,记得真真的。现在细细想来,是奶奶菩萨般的好心肠救了他石富山一命,而狗屁不懂的自己还对婶子心生不满,真是畜牲不如。满心愧疚的石富山连夜就从工地往家里赶,天亮时直接赶到奶奶家里,一见到奶奶不由分说噗通就跪倒在奶奶面前,砰砰砰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脑门上都磕出了血印。奶奶不明所以,拉起高大的富山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石富山就把石大头拉拢他想整爷爷奶奶黑材料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给奶奶说了,最后石富山掏出怀中的半块果子饼奋力砸掉了大半块非要送给奶奶不可。奶奶不要。石富山就跪在奶奶跟前不起来。
“婶子,您今天要是不要,我这心里……,我……我这辈子也直不起腰来。”
“好好好,婶子要了。我们家富山什么时候都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奶奶只好接过富山另一只手中那半块儿小的。
得到奶奶夸奖的石富山开心地站起身来。那一刻,他猛然感到无比的舒畅和自豪。能够回报、付出,原来感觉是这样的美好。已经二十大几的石富山好像直到这时才真正长大成人。
失去亲弟弟的石大头很想给石老三申请个烈士,但弟弟是偷吃,活活被好吃的给撑死的,这个名声实在不好给上级明说,只好把自己想从死人身上赚个大便宜的念头生生给摁住了。没有赚到大便宜就算吃亏了,心中自然憋了一肚子邪火。于是石大头就把邪火直接撒向了爷爷奶奶。等到年底村民从工地上回来,连年也不让过,石大头就又组织群众开爷爷的批斗会。照例是当前的形势和以阶级斗争为纲抓革命促生产的前奏,接下来就直接让石富山出来揭发万恶的阶级敌人“地主婆”一家是如何剥削、欺压革命群众的。奶奶见状刚想说些什么,却被石富山给止住了。
“婶子您请坐,今天我就当着大书记的面,好好跟您算一算账。”他站在大槐树下的石台上,面对着支书石大头问:“书记您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劳力一天能挣多少工分?”
“你这么壮的劳力,当然得记满工了,十分。”石大头极力呼应。
“那我一天满工值多少钱?”石富山不紧不慢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按咱今年的计算,一天满工少说也得八九分钱。”信心满满的石大头认为胜券在握,没有认真思考石富山的问题,直接就把会计刚刚报给他的账目说了出来。
“那也就是说刚够买仨窝头的。像我这样的壮劳力跟着你书记干一天,只给三个窝头!而我当时才十四五岁,跟着我叔我婶子,我一顿就吃七个窝头,而且还是掺了白面的窝头,我一天三顿顿顿管够,还有大碗的热粥、炒菜。按现在的价钱,那不得一天吃掉我婶子家一块钱?照这么算一算,我看你比我叔我婶儿这个‘地主’更能剥削革命群众。”
一听石富山的账目,会场上的群众轰地笑了起来。想着刚才石富山说的掺了白面的窝头、热粥,饥饿的人们不由得想念起奶奶家里的饭菜来。立时,会场上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叫声混合着吞咽声响彻一片。
“你石富山就会满嘴跑火车,你一个小孩子,一顿能吃七个馒头?净胡扯。”被反戈一击打懵了的石大头急忙漫天反击。
“别说七个,现在你就是十七个,我也能吃了,不信你就拿你们家的窝头来试试。”
“正好趁年关,要不就让书记大人验证一下富山说的是不是真话,反正书记家里窝头多的是。”爷爷趁机使绊子。
“我自己都不够吃的,哪里有多余的窝头给他糟蹋?”石大头急忙招架。
“富山哥的饭量不行,要试还是试我,你看我能不能一顿吃二十个窝头。”粗壮的拓也走到石大头面前。
“你个二愣子趁早给我滚一边去,这哪里又有你的份啦?”石大头大声呵斥。
“书记您别听他们俩胡咧咧,您就是有饭也不能填他们俩那无底的窟窿啊?我老鼻涕饭量小,有十个窝头就够了,要试就试我吧。”看着愤然离去的石大头,老鼻涕仍然不放手。“哎书记您别跑啊!五个,就要五个!一个也行!……真抠门!”
在村民们的哄笑声中,石大头落荒而逃,爷爷的批斗会也再次在嬉闹声中结束了。这哪里是爷爷奶奶的批斗会?简直就是爷爷奶奶的表彰会。石大头每批斗一次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声望就在村民们中间增高一回。虽然葫芦峪的日子过得又穷又苦,但有爷爷奶奶的调剂,总算在那艰苦的年月里没有饿死人,日子终于还是挺过来了。
在与爷爷奶奶的较量中从来没有赢过一回的石大头仍不死心,一直在挖空心思找机会、想办法批斗爷爷奶奶。他知道在智力上根本不是精明干练的爷爷的对手,更不用说那个足智多谋的奶奶了。想找爷爷奶奶的身边人整些黑材料,但爷爷奶奶帮助过的人都是爷爷奶奶的铁杆,尤其是石富山、拓、老鼻涕、石富有四个穷光蛋,根正苗红身子骨硬,只要他一开爷爷奶奶的批斗会,这四个人就跟红了眼的野狼一样想吃人。况且,这个“地主”婆还找了个在公社当公安的女婿做靠山。这让他不得不在批斗爷爷奶奶的问题上小心谨慎,绝对不能留下什么把柄,不然还真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因此,石大头对爷爷奶奶还真消停了几年。
说起奶奶的“靠山”——柱子的大姑淑贤跟姑父郑有德的事情,这里还真得说上一说。他们的相识相爱还是从“大炼钢铁”那时候开始的。那年秋天,因为爷爷奶奶家的成份不好,县里就要求这些家庭里的劳力出义务工,是不计工分的那种。柱子的大姑,刚满十八虚岁的石淑贤就顶替大哥到县上的“大炼钢铁”的工地上劳动。因为这些出工的都是成分不好的“阶级敌人”,县里就派了几个公安人员看管并组织他们劳动。柱子的大姑父郑有德就是其中的一个公安,而且是刚刚才参加工作的一个年轻的小公安。听说县上的领导明天要来工地视察,上过中学的郑有德就连夜写了一幅标语想向同来的县委第二书记的父亲证明没有他的关照自己的工作照样也是好样的。第二天一大早,郑有德就把自己精心准备好的标语条幅悬挂在了工地上最显眼的高炉前。条幅是由十四个斗方的红纸粘贴在红绸上的,粗重的笔墨,虽然字不是很劲健,倒也端正。鲜红的色彩在烟熏火燎的高炉工地上很是醒目。郑有德见众人纷纷上前围观并发出赞叹的声音,就很有些自得。但石淑贤看了标语,却无声地笑了。原来,标语上写的是“赶英超美不畏难,誓把钢铁翻一翻”。她本没打算给这个小公安把错误指出来,但当工地领导组织众人要列队欢迎县上的领导来视察时,淑贤就有些不忍心。毕竟,这个小公安不像其他监管人员那样对她们这些“阶级敌人”态度那么恶劣。石淑贤就有意走到郑有德的跟前悄声问他。
“标语是你写的?”
“写的不好,好久没有练了。”郑有德在年轻漂亮的姑娘面前谦虚起来。
“写错了。”
“什么?哪里错了?”郑有德大吃一惊。
“最后一个字错了。你就是真对‘大炼钢铁’的号召不赞成,也不能把政府让老百姓翻箱倒柜砸锅卖铁的做法写在标语上啊?小心领导给你扣上坏分子的帽子!”石淑贤郑重提醒。
“……?”郑有德一脸茫然,仍然没有看出问题的严重性。
“是翻一番,而不是翻一翻。”见郑有德仍然没有反应过来,石淑贤赶紧解释:“是增长一倍,而不是翻箱倒柜。”
直到这时,郑有德才恍然大悟。明白过来的郑有德登时羞红了脸,同时也急出了一身冷汗。
“这、这、这该怎么办?我、我去把它换下来。”惊慌失措的郑有德早已经没有了主意。
“来不及了,视察的领导都到工地大门口了。”
“哎呀!这、这……”郑有德急得满地打转。
“快上去把最后一个字的右边撕了,虽然少了一块,好在都是红底,不注意也不大看得出来。”石淑贤急忙给六神无主的小公安支招。“快找梯子来。”
“这时候了上哪里找梯子去,来,你踩我肩膀上,你上去给撕了。”得了主意的郑有德逐渐稳定了下来。
“这、这没个扶手我也不敢上啊!”
“不好意思得罪了同志。”紧急中也顾不得男女应该避嫌的郑有德一把抱起石淑贤的双腿把人举了起来。此时他也忘记了这个被他称作同志的姑娘现在还是他阶级专政的对象。
有了郑有德保护的淑贤很小心地把最后一个“翻”字的右边折叠,撕掉,鲜红的标语终于成了“赶英超美不畏难,誓把钢铁翻一番”,不过最后一个字显得有些瘦。郑有德不放心地看了又看,脑袋里在急速寻找着可行的说辞。
视察是满意的,尤其面对这醒目而又提劲的大红宣传标语。
“这标语不错,是谁写的?”第一书记高兴地问紧随在侧的工地领导。
“小郑同志,郑有德,小伙子很有才能,工作热情很高。”知道郑有德身世的工地领导当着众上级领导的面极力夸奖。
“这口号确实不错,很有感召力。不过就是最后一个字有些瘦了。”第一书记自然认得郑有德。
“是这样的书记,本来我找好了十四张红纸,但写的时候不小心把一张给滴上了墨汁,本不打算用它的,可是临时又找不着备用的,后来还是这位姑娘说把染上墨汁的那一边给撕掉其实也能用,扔了怪可惜的。这么着就将就着把最后一个字给写上了。”郑有德急中生智,一边说一边指着身后的石淑贤向书记介绍,还真让他把这个谎给圆过来了。
“嗯很好嘛!我们在国家建设中就是要从一根针、一根线、一粒米、一张纸节约开始嘛。这个女同志很不错,她是干什么的?”第一书记就是有水平,从很简单的事情里都能讲出大道理来。
“她是来参加劳动的,富农。”郑有德及时轻声汇报。
一丝尴尬快速掠过书记的脸庞。“这也很难得嘛!一个来参加劳动的富农家的女孩子都能有这样的节约意识,有这样的革命觉悟,这恰恰说明我们社会主义的力量是强大的嘛,任何人在我们社会主义这个大熔炉里都能改造好,这正是我们社会主义制度的伟大,正是共产党的伟大!正是毛主席的伟大!”
“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工地领导立即带头喊起了口号,随之震耳的口号声在工地上响彻云霄。
来视察的领导们满意地走了,工地上照旧又开始了火热而无效的劳动。午饭时间,石淑贤刚刚端着领到的半碗漂着些许油星的煮灰菜和两个掺和了菜叶的灰色的地瓜面窝头还没有来得及吃上一口,就被郑有德叫走了。二人来到工地另一侧的伙房的东头墙根下,郑有德端出了自己的那份午饭——一碗豆腐炖粉条,内有大块的猪肉片子,四个白面馒头。不由分说就换过了石淑贤手中的午饭并把黑窝头抢先咬了一口。
“今天多亏了你了,不然现在我还指不定在哪里吃饭呢?!我得好好谢谢你。但这里很不方便,等完了工到县城我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小公安发自内心地感激。
“郑公安您太客气了,这值当个什么?”淑贤急忙推辞。
“往小了说是保住了我的饭碗,往大了说是救了我一命,你说值当个什么?你也别跟我客气,推推搡搡的让人看见了也不好,我现在只能用这个来表示我的谢意,你要是还推辞那就是嫌我的诚意不够了。”郑有德的热情让淑贤无法推辞。
石淑贤只好接受了郑有德的盛情。这顿饭是她多年来吃到的最香甜的一顿饱饭,不过她只吃了三个馒头和一小半碗肉菜。
他们俩中午的情景让工地领导看见了。领导找到郑有德,下午就把石淑贤分派到了高炉工地的小伙房。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随着彼此了解的加深,很快,郑有德就爱上了这位年轻漂亮的“富农”家的姑娘。聪明、乖巧又善良的漂亮姑娘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虽然姑娘碍于自己的家庭成份对小公安的爱情有些犹豫,但一个是青春年华、激情燃烧的青年,一个是豆蔻花季、憧憬怀春的少女。没到年关,二人就坠入了爱河。小公安就向姑娘保证回家跟父母挑明非她不娶。但身为县委第二书记的父亲听说儿子要娶的媳妇是个“富农”的女儿,就坚决不同意。因为这不但会毁了儿子的政治前途而且也会影响到自己。母亲也赞同父亲的观点,自己的唯一的宝贝儿子什么样的吃国库粮的媳妇找不着,偏偏去找一个农村“富农”的女儿?但儿子很坚决:要么要一个幸福的儿子,要么要一个心死的官员,反正我已经把人家的肚子搞大了,到时候让人家去告发把你儿子关进监狱里好了。无奈的父亲气得摔碎了手中的茶杯,担心的母亲也非要来亲眼见一见准儿媳不可。小公安就让淑贤在见他自己的母亲之前把他自己身上的毛衣叠了叠让姑娘塞进了裤腰里。一见凸起的肚子,再见年轻漂亮的模样,又见礼貌大方的谈吐,母亲也就无可奈何地同意了儿子的要求。可看到男友母亲的脸色,再听到男友母亲的抱怨,懂事的淑贤就一把拿出了藏在怀里的毛衣说小公安是骗人的,为了小公安的前途,她不能连累人,有这几个月的照顾和顿顿白面馒头,她知足了。吃惊的母亲先是愤怒继而抱着淑贤哭了起来。儿子没有看错人,只要儿子喜欢,当娘的就喜欢。但知道了实情的父亲做法与母亲就很不一样,因为父亲是个革命坚定的老八路,在声明与儿子断绝父子关系后,就把儿子发配到姑娘老家所在的公社派出所里当了一名普通的干警。结婚、生子,虽然母亲一次次向父亲诉说小孙子的可爱,但烦躁的父亲终究没有到公社去看一眼,直到文革结束他退休后。
奶奶对大女婿也很满意,结婚时她偷偷给了女儿十块大洋压箱底儿。后来,淑贤也被公社招了“临时工”。随后出生的儿子郑凯因得不到奶奶的照顾,从小就是跟着姥姥长大的,自然跟姥姥的感情很深。父亲不来看自己的儿子,郑有德就对父亲有意见。但奶奶却批评女婿说天下哪有不疼爱孩子的父母?只是方式不同,疼儿不让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