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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荼并无多少意外,但身子仍是不由得微微一颤,眸子里泛起一丝苦笑,垂首默然——她很早便清楚,这人戒心何等之重,性情又是怎样的多疑。
咸阳宫主殿的寝宫,入夜之后,十丈之内不许宫人接近——她曾不止一次听到,有近身侍候的仆婢寺人因此而被仗毙。
何况,昨夜他被恶梦魇了一夜,梦呓里又泄露了那般不堪回想的私隐事--而她腕间的於痕,算得铁证。
他,如何会放过她?
明白这些的时候,阿荼独自在室中静坐了许久,最后,莫名地,心底里竟唯余了几分庆幸--幸好,他是真心喜爱扶苏。
那样懂事聪颖的孩子……只要一直得他的心,大约便能平安顺遂地长大。秦国的大公子,身边自会有人悉心照料,没有衣食之虞、寒暖之患……她的扶苏,日后定会长成一个矫健英武的少年郎罢。
这,便已是万千之幸……她该知足。
床榻上的秦王没有等到回音,蓦地推枕而起,只着一身极单薄的泽衣,下榻站定,直身立在了她面前。
“昨晚,听到了几分?”清清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分明地透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阿荼仍是默然不语,垂首跽坐着,双手恭谨地交叠于膝前,白皙柔润的右腕上,一道带了些微红肿的於青格外分明。
眸光触及此处,秦王蓦地微微色变,身子一动,手腕疾出——下一瞬,右手已锁在了她喉间,劲力很重,眸光刀锋似的冰寒。柔弱的女子没有半分反抗,连挣扎也无,只痛苦地深蹙了眉,喘不上气,脸色骤然泛上了青白--仿佛刹时间便会断了气。
年轻的秦王并不见多少动容--长到二十二岁,比这惨烈的情形他已见得太多。就在数日前,他还当着生母的面,亲手杀了她的两个孽子,血漫宫砖,一片殷色淌得肆意淋漓……
赢政手下愈重,女子的眉目都紧纠成了一团,看着那双从来乌灵明润的眸子因极度的痛苦而涌上哀色,仿佛某种胆怯怕人的小兽,临死都不知反抗挣扎,只绝望而柔顺地接受一切。
不知怎的,他竟下意识地不想再看下去,既而目光略移向了别处……室中西边的墙角,是一尊高大的屋形陶匮,彩陶衣匮边叠置着三个绘漆的朱木衣箱,衣箱上面放着一只细蔑编成的竹簏,簏中是一摞小儿的衣物,绵袍、直裾、中衣、泽衣……最上面的一件儿似乎还未做完,摊开着置在顶层,边上放着用了一半的剪刀、针黹、丝线、断锦碎布……
心下蓦地被什么东西触动一般,不由便松了手上的力道,被锁喉半晌的女子蓦然吸进了些新鲜空气,骤然弓下身子猛咳起来,简直连心肺腑脏都要咳了出来似的,神色痛苦,但面上终究渐渐恢复了几分血色。
秦王就这么有些莫名地收了手,静静立在了室中,却半晌未言。
“若泄半字,死。”最终,他走时,只说了这一句。
阿荼,劫后余生。
秦王政九年末,秦国迎来了另一桩大事,燕王为向秦示好,送太子入秦以为质。燕太子,名丹。
次年,秦相吕不韦免。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秦王,终于实至名归,位尊一国、睥睨四方,一步步接近了一个时代权位的巅峰。
秦王政十一年,夏,清池院。
“阿母,阿母,这个就是‘郑’字,先生今日新教的。”绿叶繁茂的甘棠树已丈余高,今春是头一次开花,此时伞盖般的枝叶间缀着稀疏的几粒青果,莹翠可爱。一树凉荫下,五岁的稚童一身玉青色直裾袍,乌发垂髫,剑眉薄唇的小脸儿还带着孩童特有的圆腴,只显得一团稚气。
扶苏方才几乎是抱着卷书简,边唤着阿母边自外院快步跑进了内门,喘息还略略有些急,但未歇片刻,便自地上拾起了段干枝,献宝似的一笔一画地郑重在地上写写画画了起来,一个“郑”渐渐成型,笔迹稚嫩却是十足的认真。
阿荼失笑——明明四岁上便随着子师学习宫中礼仪,在人前言谈行止从来不错分毫,怎么一到了她面前,便又成了这般一团孩气的幼稚模样。
微微无奈,阿荼敛了衽,在他身旁半蹲下来,抬手接过了扶苏左手中那卷《史籀篇》,熟稔地展开书简,翻到了今日新习的“郑”字,先是自己拾了段树枝,一笔笔用心地试着写下来,再两厢对照,一笔一画地端详,细细地一处处指出扶苏笔画不规整的地方。
阿荼本不识字,只是自年初扶苏开蒙后,每日一回来,便是兴高彩烈地将今天新习的字写给她看。那模样,就如同幼时莫论见了什么稀罕物什,都想方设法地捧回清池院到她面前献宝一般。
她无奈里又透着几分安慰喜悦,索性便同孩子一处,每日闲时,便捧着书简一个个地试着依书摹字。她自幼记性便比旁人好些,如今丝毫也不觉吃力,半年多时间下来,竟能渐渐佐着扶苏习字了。
同母亲一起认认真真地写了十余遍,扶苏终于能把这个篆字写得如书简上一般圆劲均匀、婉通漂亮。
“这,就是阿母的故乡么?”落下了最后一笔,五岁的孩子静静看着地上那一个笔画略有些繁复的“郑”字一会儿,忽然仰起小脸儿问。
阿荼有些意外,略略怔了怔,眸子里才透出些微笑淡淡的笑意,点头:“嗯,阿母原是郑人,生于鄢陵。”
“鄢陵,那是什么地方?”小小的稚儿语声清嫩,一双乌润眸子望着母亲道“离咸阳很远么?”
“是啊,很远很远。”阿荼神色平静,目光温和。
“比虢宫还要远?”秦宣太后所起的虢宫在岐州境内,距咸阳一千多里,那是扶苏去过最远的地方了。
“从咸阳到虢宫,大约需三日的车程,而鄢陵,至少要半个月罢。”阿荼想了想,这么同他解释道。
“唔。”小小的孩子忽然沉默了下来,垂了头,好一会儿才又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问道“那,阿母若想回故乡一趟,岂不是很不容易么?”
阿荼未料到他这话,一瞬时竟默然了下来。
“扶苏自小长于咸阳宫,这儿便是家。从记事至今,每每随阿父去各处离宫行猎游赏虽也开心,但心里却总想着回来……一刻也舍不得这儿。”小小的孩童一双乌灵明澈的眸子与母亲对视,语声稚气,目光挚切“阿母的家在那么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没有回去过,应当也很想念的罢?”
“阿母,想回鄢陵去么?”五岁的稚童神色竟有几分郑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问。
阿荼垂眸,罕见地在孩子面前默然良久。
“阿母怀念那个地方,却并不想回去。”半晌后,她抬眸,淡笑。
“为何?”小小的孩子嗓音稚气,带着几分不解。
“鄢陵呵……那里有阿母的血脉亲人,亲密友伴,有长满了舜华、桑木的的山川林野,有遍是鲂鱼珠贝的洧水——可这儿,有扶苏啊。”她柔和地浅浅笑着,目光温暖,伸手抚上稚童的小脑袋,轻轻地揉了揉他头发。
故乡、亲友、山林洧水……那些东西,曾经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怀念与眷念,但而今,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己身边的两个人重要。
“阿母,”五岁的孩子蓦地扑进了母亲怀里,紧紧拥着,小脑袋在她颈边蹭了蹭“扶苏会一直陪着阿母,怎样也不离开。”
一脉暖意陡然涌进心底,阿荼下意识地回拥住了怀中的小稚儿。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开了口,却是在孩子耳畔玩笑似的道“当真怎样也不走?哪怕有人拿了新丰的柰脯来诱哄,也不去?”
扶苏四岁时随王上在新丰的步高宫住过些时日,小儿贪嘴,极喜食当地的柰果腌制成的柰脯,临走时甚至问了句能不能挖一棵柰树带回咸阳。
“扶苏已知错了!”五岁的孩子听阿母提极此事,却是神色蓦地认真起来,而后低低垂了头,一张小脸儿满满的羞悔之意“李先生已经教诲过了,身为上位之人,一言出而天下随。故当常念黎庶之艰辛,万不可贪一时口腹之享,劳民之力……扶苏日后再不会了。”
阿荼本是一句玩笑,不想竟牵出这些后话来。听着怀中稚儿这样慷慨陈词地悔过,心绪却不由得微微有些复杂了起来,低眸细细端量着他一团孩气的圆腴小脸儿——才不过五岁,寻常人家的幼儿稚童,怕还是不谙世事的懵懂年纪呢。
但她明白,廷尉李斯,王上的肱骨重臣,这般悉心教导扶苏,却是真正用心良苦。
“阿母,扶苏是真的知错了……”小小的稚童见母亲半晌也不说话,以为连她也生了自己的气,着急忙忙拽了拽她袖裾,仰起小脸儿信誓旦旦地再度认错道“后来再随阿父去各处离宫,案上哪一样饭食羹肴扶苏都没有多碰过一点儿!”
心下蓦地微微有些疼,阿荼看着儿子这般模样,静了片刻后才勉力平复了心绪。她抬眼,眸光温和地冲怀中稚童笑了笑,而后更拥紧了他“阿母信的,扶苏一向最懂事不过。作为奖酬,今日的下餔便做一种刚刚自宫外传进来的新吃食,可好?”
她话未落音,怀中的小人儿却忽地神情激动,挥着小手在她臂肘间挣了起来,高高扬声,稚气嗓音里掩不住的欢欣“阿父!是阿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