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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以来,将军已收服郡中诸县,又逢陈婴率兵归附,麾下增了两万人马……诸事无不顺遂,所以,将军这心事,非是为己。”十四岁的绝艳少女眸子里带了盈盈浅笑,条分缕析,明白透彻。
项籍眸光回转,定定落向她。
“若是为旁人,那近日,咸阳那边倒有一桩大事——相国李斯获罪,被腰斩于闹市,夷三族。”她将酒盏放回了案几上,凝了目光,静静与他对视。
“阿虞向来剔透。”他看着眼前稚气仍未褪尽的少女,语气不掩赞叹,一双黑亮熠然的眸子里带了笑意。
“两年前,赢政东游会稽时,我曾见过一回。”顿了片时后,项羽将手中的云纹漆耳杯缓缓置到了案几上,神色微凝,似是在追忆什么。
那一年,位尊天下的秦始皇帝御驾东游,那样铁骑开道、兵甲护行的威仪,羽葆华盖、车驾蔽天的煊赫,简直晃花了道旁随众人稽首而拜的那个二十二岁年轻人的眼。
“其时,伴驾随行的,便是左丞相李斯。”
若细论起来,秦相李斯,其实是楚人。
昔年,楚国上蔡郡,曾有一个姓李的小吏,镇日里汲汲营营,卑微求生。忽有一日,他有感于“厕鼠”与“仓鼠”,回视己身,自慨此生庸碌无为。
于是幡然彻悟,告别了家中妻儿,打点行囊孤身离乡,千里求学,拜于当世大儒——兰陵荀卿门下。
数年之后,李斯学成出师,到了秦国求仕。他才识出众,先得吕不韦青眼,再成为赢政臂助。始皇阐并天下之后,李斯众望所归,晋身为相,自此位极台辅,煊赫无二。
所谓布衣卿相,平步青云,不过如此。
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这是赢政、李斯、项羽三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会面。
这一次,赢政五十岁,项羽二十二岁,李斯年约七旬——官高爵显,权重天下,正值他一生仁途的巅峰。
短短数月之后,始皇病死于沙丘。而忠心辅佐他三十多年的李斯,却在此际决绝地背弃了旧主,与宦官赵高合谋,矫诏逼公子扶苏自尽,而后,将皇帝的幼子--胡亥扶上了帝位,成了秦国的二世皇帝。
胡亥年幼,朝政由赵高一手把持。而仅仅一年之后,这个“指鹿为马”、肆意弄权的宦官,就借着傀儡皇帝秦二世之手,一纸制书,将丞相李斯腰斩于闹市,且祸及子孙,满门诛连。
临刑之前,对长子李由怆然悲叹道:“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
——即便想再和儿子像昔年在上蔡郡时那样平庸度日,闲出东门,牵着黄犬打兔子,也求而不得了!
秦相李斯,开国之臣,肱骨栋梁,占尽天下权势,阅尽世间荣华,最终也只落得惨死闹市、子孙断绝的凄凉境况。
“他临终如此遗言,大概是悔了罢?”项羽渐渐收回了思绪,目光落向窗外,看着一片无垠夜穹,近乎自语道。
“不是悔,只是贪心不足罢了。”闻言,静坐一旁的少女,忽地清声接口道。
说着,她抬眸,睫羽微微扑闪了下,一双眸子清湛湛地看过来:“将军以为,若他当初留在了上蔡郡,一辈子当个庸碌卑贱的小吏,便当真能此生安乐么?”
“不,他会不甘。”闻言,项籍却忽然斩截似的利落应道,目光骤凝。
留在上蔡郡,那个叫做李斯的小吏,将注定庸庸碌碌,一事无成。等年老死去,他将被胡乱埋葬在某个乱坟堆里,他的名字只会被他的儿女们偶尔提起,而等到他的儿女们也死去了,他的*也早已在棺椁里腐朽烂透,他的名字也将不会被世间的任何一个人所记起。到那时,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半点李斯曾存在过的痕迹。(注1)
朝生暮死,无声无息,渺小卑微得如同这世间任何一个命如草芥的庶民。
那样一个心怀抱负,志存高远的人--怎么甘心?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同他项籍,这一点又何其相似?
所以……才会物伤其类罢。
室中略略静了片时。
“此人胸有丘壑,数十年间算无遗策,竟轻易受了赵高蛊惑,背弃旧主,最终死在了那个宦官手里……倒是意外得很。”项羽的神色已然沉定,只微轩了眉头,似是叹息,又似是疑惑。
“将军以为,他不该背弃始皇?”少女抬眼看他,唇角微微泛了丝浅笑,清声问。
“三十多年君臣相得,也算不易,只给赵高一番话便哄得背了主——当真是人心易变。”
“不,他从来都没有变。”她低头抿了口柏叶酒,而后缓声道,清越的嗓音淡静而泠然,引得项籍不由抬眼看向她。
“早年,他弃家离乡,是为了入仕得官,以求权势名望;后来,弃吕不韦而助赢政,是为了谋得更大的权势名望;而最终,背弃始皇遗命,同赵高合谋,则是为了保住眼前的权势名望。”
“自始至终,他最看重的,都不过一己名利而已。”少女一双明眸清浅带笑,语声仍是不惊轻尘的淡静。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心如此罢了。
而那厢的项羽,闻言却是一时怔住——即便先前早已晓得他的阿虞是怎样的心思剔透。但此刻,这般洞明深辟的言论,自一个十四岁少女口中道出,仍是不免令人讶异。
“不过,李斯授首,赢秦自毁长城,这于将军,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不待他再细想,那厢的少女又启了声,这回,神色间带了些郑重。
项羽方回过神来,听到她这一句话,似是蓦地想到了什么似的,不由得微微轩了眉:“那个姓范的老头儿倒也这么说。”
“可是上月刚刚来府上的那位范公?”她目光与他相触,问。
“嗯,”项籍微微点了头“单名一个增字。”
“叔父说,此人有大才。依我看,他本事倒算不小,可出的那些主意——”说到这儿,他不由得眉峰皱得更紧了些。
“范公所谋之策,将军不赞同么?”她的神色有些疑惑。
“只是——”项籍一双浓眉有些倔强地轩着,不肯舒展“令人不痛快得很。”
“那范老头儿说,如今陈王身死,部卒离心,正是收拢人马最佳的时机。但这就得师出有名,名正而后言顺。所以,他让叔父从乡间野里找到了楚怀王的一个孙儿,打算扶他做新任楚王。”微微顿了片时,他接着说道。
“现在,那个黄毛小儿已经在来城阳的路上了。”青年唇角略微倨傲地一撇,神色间多少不屑。
他们项氏一族,封于西楚,世代为将,祖父、父亲为昏聩的楚怀王效忠效死,枉送了性命也就罢了,而今,连一个乡野出身的放牛小子也要他们叔侄三叩九拜,奉他为主!
虞姬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七情上脸,小孩子似的闹着脾气,不由得垂眸,眼底里露出一丝无奈来——
这人,终究世家出身,少年得志,骨子里倨傲得很……从来不肯卑躬屈节,连个名份也不甘委屈了半分。
“昔日,陈王起兵时,亦是借了公子扶苏的名号。但大军成了气候之后,谁还去管那个空头名号?那不过是尊土偶木像,摆在人前好看的罢了。”她默了片刻后,终于启唇,清声缓缓说道。
闻言,项羽略略一怔——这个道理他自然明白,范增那边应当也是这般谋划的。叔父怎么可能当真为人做嫁?
心中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只是,委实有些憋气!
见这般情形,少女默默按捺下心头无奈,却是抬了眸子看向他,唇角挑了丝笑,清声道:“既然只是尊偶像,待那一日用不着摆在人前了,如何处置,还不是悉随君意?”
项羽蓦地回视向她,神色间一时恍然——自己怎么竟钻了这个牛角!待异日叔父基业大定……有的是机会出了这口气!
他方才皱着的眉头瞬时便舒了开来,眸子里不由带了笑意:“阿虞呵,相识一载,你从来便是这般知心体贴,顾虑周全。”
“将军就算再夸,这鉴好酒阿虞也要分一半的。”少女闻言扬眉一笑,似水明眸顾盼生姿,流睐出三分稚气七分娇嗔,却是十二分的艳色夺人“断不会因着几句溢美之词,就让将军多得了几杯!”
对面的人竟是一瞬间被这笑颜微微晃了眼,怔了刹那后,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豪爽把盏,朗然一笑,举杯仰尽……
而那厢,少女垂眸而笑,饮酒的间隙,微微低了睫,对着微微晃荡的酒盏清波中的自己影子,神色间一丝恍惚——
之所以事事缜密,那是因为,在过去许多年间,从未没有人真心为我打算。所以,便只好从三四岁上起,开始学着自己为自己打算,十年间多少血泪教训下来,自然就懂得了千般思虑,缜密无遗。
——而我的将军,你喜欢的,是否也只阿虞的皮相姿色,玲珑心机?
而那个时候,把盏对饮的二人,谁也不会想到,仅仅两月之后,等待他们的,便是一场巨变——
秦二世二年,九月末,夜。
乌月蔽月,漆黑一片的天穹间不见丁点儿星光。从远处叠嶂的群山到近处的野林草木,尽都在夜幕中隐了形迹。
连续落了两三日的淫雨,地上泥泞得厉害。两山之间难得的一片地势较高,尚算干燥的开阔平畴间,扎起了近百个简陋的毡布营帐。北地九月里天气已经有些阴冷,可蔽风雨的毡帐中,疲累了一天的兵士们刚刚沉入酣眠。
“有人袭营!”石破天惊般,一阵兵戈相击的杀伐之声在寂夜中骤然响起,混杂各种不同声音的惊喊、叫骂、金属刺进血肉之躯时的痛呼、兵卒倒地时身体跌进泥浆水潭里的闷响……
数不清的黑衣黑甲的秦兵,自四面八面潮水一般汹涌袭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合围了项羽所率的这一支两千来人的先锋队伍——攻其不备,雨夜奇袭,然后,几乎是一面倒的血腥屠杀。
而被兵士们重重戍卫着的主帐前,却是一派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重氛围。
“将军,唯今之计,您轻骑突围,或许——尚能挣得一线生机!”一身铁胄白甲的年轻的裨将以头触地,声音透着镔铁似的决绝与坚毅“属下率人留下,负责断后!”
说着,他抬了头,焦急的目光几乎仇恨地怒视向将军身侧,那个半裹在绵厚貂裘中的单薄少女——
“将军,她——”忠耿的裨将死死盯着将军身边这个莫大的累赘,然后,又更焦灼地将目光移向了自家将军。
“阿虞,你怕么?”项羽目视前方,眸光冷凝。
阴湿的瑟瑟冷风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刚毅有力地透到一层裘衣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