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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久,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降王子婴,烧秦宫室,大火三月不灭。
那一晚,咸阳城中火光冲天,烧得半边天际都是炽然的烈红,如血一般的灼灼颜色。
咸阳城外骊山之巅,夜风携着寒意扫过孤峙于山峰最高处的几株野松,经了霜的苍青色针叶瑟瑟散开一阵微响,而穿着单衣站在树旁的二人却似乎不觉寒意,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项羽携着虞姬,临风立于山巅,冷眼看着火舌恣肆地蔓延,将眼底这一座座金砖玉瓦砌成的巍峨王宫,一点点焚做灰烬……
“阿虞,终于看到这一天,你开心么?”他凝着一双炯然的墨色眸子目视前方,清了声,问。
她静立在他身畔,亦冷眼看着下方的火海,轻而坚定地点头--这三百里阿房,取了多少楚材楚玉,困了多少楚宫女子,又害了多少楚人性命……这宫中一阁一亭、一砖一瓦,尽是楚国子民的血泪!
其中……亦有她父母的。
昔年备受强秦欺凌时,多少楚国子弟醒里梦里都想着,有朝一日持枪提剑杀入咸阳,斩秦王首级,一炬焚了秦国王宫以雪耻泄恨!
而他--整个西楚项氏,几乎他所有的血缘至亲,都死于秦军之手,他心底里有多恨,她再懂不过。
公元前206年,秦灭,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自封西楚霸王,分封诸侯。
立沛公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
立章邯为雍王,王咸阳以西,都废丘。
立司马欣为塞王,王咸阳以东至河,都栎阳;
立董翳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王河东,都平阳。
赵相张耳素贤,又从入关,故立耳为常山王,王赵地,都襄国……
这一年,项羽二十六岁,少年得志,睥睨四方,诸侯臣服,站到了权位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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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虞,这酒滋味可真好。”项羽封王,楚营之中自是举杯把盏,豪饮同庆。他在营中已灌了不少酒,眼里都带了酣然的醉意,晚间却仍拉了她置酒同饮。
“这是会稽的‘稻米清’,而今天下闻名呢。”十六岁的绝艳少女,一袭湖绿色襦裙,跽坐在一旁檀木乌漆案边执了铜鉴替他斟酒,语声清越而柔和。
“会稽?”他已醉得厉害,呼吸之间尽是酒薰气,听到这二字却是来了精神“呵,阿虞从来最是知心,如今,整个会稽郡--不,整个楚国都知道,是项籍灭了秦国,做了西楚霸王,主掌天下!”
他已醉眼迷蒙,执着酒盏扬声而笑,何等的志得意满!
--项羽,终究不堕西楚项氏之名!
“是呵,大王光前裕后,”她看着这人的醉态,心下微微无奈,只好安抚小孩子似的应和他道“是楚国项羽百年以来,最了不得的人物。”
“阿虞……总是最懂孤的心意。”他醉得有些迷糊,只知道看着她笑。
“是啊,谁叫阿虞这般喜欢大王?”她亦笑着回看向他。因为这样喜欢着你,所以伴你左右,慰你寂寞,宽你心事,解你烦忧,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对你好。
项羽醉中听到这一句,便笑了起来,多少自傲:“孤的美人,自然都喜欢孤!”
蓦地,虞姬的眸光瞬时一滞,一双浓黑纤密的羽睫重重一颤。
默默垂了眸子,静坐无言。
--是呵,她险些都忘了,其实他身边的美人从来也不只她一个。
楚军上下皆知,虞美人随项王三载,盛宠不衰……其实,也不过是他众多姬妾里最合他心意的那一个罢了。
少年得志,尚是恣肆无忌的年纪,喜欢宝剑名马,喜欢美酒美人。
而钱财美色,自古以来便是男子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位尊九州的西楚霸王,若没有姬妾成群,美人填室,才会为天下人所笑谑罢?
英姿年少、睥睨四方的项王,如今天下间待嫁的女儿家,谁不暗寄了一颗芳心?哪怕能碰到这人一片衣角,亦是门楣生辉,荣耀不尽。
他帐下,眼前已是吴姬赵女几多丽色,暮暖衾被,朝为笙歌……往后,只会更多罢。
那,她又算得什么呢?
虞姬低低垂睫,似水潋滟的眸光一点点沉凝下来。
那厢,项羽尚在醉中,见她忽然垂眸不语,微微迷蒙着眼道:“阿虞……这稻米清滋味绵厚,你一惯喜欢得很,今日怎么倒不贪杯了?”
“谁道阿虞不贪杯,只是,今日这酒味儿像是薄了些,不似往常甘醇?”艳色无俦的少女,微微撇了撇嘴,似是不满道。
继而抬眼,一双流光潋滟的眸子朝他看了过来,清波欲流--
她正饮着盏中的稻米清,酒液沾唇,软红嫩润的一片。少女仿佛专心细品一般,探出丁香小舌来舔,一点点将那粉润唇瓣上的水迹吮舐干净……
那样倾城绝色的娇袅少女,做着如此诱人采撷的情态,真真勾得人心旌动荡,永陷沉沦。
而那厢,半醉的项羽只觉得一股热从心口烧了起来,他蓦然伸臂,一把拥住她,将少女玲珑的身子揽入了怀中……
她丝毫也不客气,就势一双纤臂环上他颈子,张了口,狠狠朝这人裸着的颈侧咬了上去!
--忽然间,就想尝尝他的血是什么滋味。
……待微微腥咸的味道涌入唇齿间时,她耳畔只听得他醉中低低的一声调笑“但愿待会儿,阿虞仍有这般好精神!”
她却不回应,只齿间用力,咬得更狠更深了些……
其实,男女欢好,最原始的时候,便有一层重要的含义--占有。
肌肤相亲,喘息交缠,最狎昵不过的亲近,也是最明白不过的宣誓……你,是我的。
这个男人,是她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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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羽分封诸侯,当年四月,杀义帝芈心。
而分封之后,诸侯各国许多不满于自己的封地,于是各方频起战端,相互争伐。
一年之后,汉王刘邦定三秦,并关中,割据了偌大一块儿地盘,地广兵多,冠绝诸侯。
汉二年(公元205年)春,刘邦自以为势力壮大,足以与项羽争衡,于是劫了常山、河南、韩、魏、殷等五*队,总计五十六万人,东伐楚,攻打项羽。
四月,两军交战,项羽亲自披甲上阵,大破汉军,十万余汉卒兵败被杀,尸体投入睢水,睢水为之不流。汉王刘邦独领数十骑突出重围,逃得了一条性命。
而其父刘太公、其妻吕雉、其长子刘肥等人,则在此战之中为项羽所俘,质于楚营。
汉二年,四月末,楚营。
“喏,看到那个女人没?就是那边刚刚汲了水回来的那个。”营帐外的场地上,结束了一天辛苦操练的兵丁们正懒洋洋地靠在草垛上晒太阳,其中一个看向不远处正准备炊饭的人群,指指点点地向同伴道。
“这谁不知道?不就是刘邦的妇人么!”旁边另一个兵丁不屑地回道。
--营中负责炊火煮饭的,一般都是专司其职的兵卒,往返汲水的十余个人里,只有这一个女子,自然显眼得很。
“汉王刘邦的妇人,那不就是汉王后了?”
“嘁!再是王后,现下也是楚军的阶下囚,还不得在这儿做粗活,伺候着咱们!”旁边有人鼻子里哼了声气,不屑道。
闻言,周遭一阵笑谑,忽然,眼尖的一个扫到一角水碧衣裾正朝这边走过来,连忙向同伴们使眼角,大家伙齐齐规矩地低了声--
这虞美人这可是项王捧在手心儿的珠子,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他们几个只怕吃不好兜着走。
十七岁的清艳少女,一袭缥碧色楚锦曲裾,站在主帐之外,目光落向不远处那个被肩上横置的扁担压得直不身子,只得佝偻着脊背,颤颤魏魏地向前小步移动着的中年女子--
看看上去十二分的瘦削,一挽长发散乱地披在背上,杂草似的枯黄无泽,因为不堪重负,所以脚下有些踉跄……
听说她只是三十来岁的年纪,可看着那张黯淡憔悴又沾了好些炭黑柴灰的脸,任谁看,也是四旬不止了……
那是--刘季的妻子吕氏。
清楚地看着这一幕时,虞姬的心绪纷乱如丝,许久都难以平静。
涌上心间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若异地而处,项王会不会容她落到旁人手上?
--不会!心底里斩截似的肯定。倒并非全因当年那个“非死不弃”的承诺。
而是,这人性子太独,他的东西就是他一个人的,从来不容旁人碰了一星半点,简直类似于兽类的护食。
这个人,就是这般的肆意与霸道呵。
自公元前205年春天的这一场战事起,楚汉相争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年,刘邦五十一岁,项羽二十七岁。
公元前205年(汉二年),项羽领兵讨伐刘邦,大败汉军于彭城,诸侯各国皆背弃刘邦,重新臣服于项羽。
公元前204年(汉三年),刘邦屡败于项羽,于是阵平献计,离间项羽与范增。遂致亚父被疑,愤然大怒,告老而去,不久,病死于彭城。
公元前203年(汉四年),项羽与刘邦相持不下,于是约定:项羽归还刘邦父母妻子,楚汉相约,中分天下,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而东者为楚。
公元前202年(汉五年),汉王刘邦毁约,联合韩信与彭越,并力击楚,围困西楚霸王项羽于垓下。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史记·项羽本纪》
夜渐渐深了,一勾纤纤弦月悬在天穹间,银亮的半弯,繁星散落了漫天,仿佛点缀在墨蓝绸缎上的一颗颗珠玑,分外光华璀璨。
虞姬立在帐外,静静抬头仰视着这纤月繁星,耳边隐隐传来调子悠扬的楚歌……汉军那边,又在唱楚歌呵。
这一招可真是奏效,她默然看了一眼主帐……项王两月前头一回听这楚歌时,神色几乎大变,而后,面上渐渐浮上了她从未见过的悲凉神色。
这个人,从来意气用事,莫论如何都固执地认定了楚国那一方水土是他的根基,甚至打下了天下,自封西楚霸王,然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回自小长大的会稽郡。
江东的楚国,是他最初的起点,也是最后的退路。
可而今,却四面楚歌……楚地已是刘邦的天下了么?汉军之中怎会有这么多的楚人?
这夜夜的楚歌,刺中的是西楚霸王的死穴。
此刻,她孤身立于寂静夜色中,漫无边际地想开……楚国啊,自七年前随他离开会稽,四处征战,有多久没有回去过了?
那可真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呢,昔日,楚南公曾断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后来,实是应验了--从揭杆而起的陈王陈胜,到后来的霸王项羽、汉王刘邦,皆是楚人。
这三人之中,陈王早死,而项羽与刘邦……几乎是两个极端。
时人评说这两人时,总免不了道--刘邦折节下士,爱重贤材,所以得了张良、韩信、萧何等国士;
而项羽为人倨傲,不知礼贤,所以身边只一个范增,还不知信重。
其实,仔细想来,这一切都实在理所当然。
刘邦早年混迹市井,从社会最底层的烂泥里一步步挣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在太过艰难,所以对身边任何一个可以增加实力的机会、任何一个可以给他助力的人,都溺水的人看到救命稻草一般牢牢抓住。就因为把这些助力看得太重,所以才低得下头,屈得下膝,放得下身段,折节下士,做出一个卑微些的姿态。
而项羽,自出生起,便冠着西楚项氏的姓氏,有了足以称傲的资本。年纪渐长,有叔父庇护照料,一路顺遂的长大,后来起兵反秦,率军征战,所向披靡,直到诸侯臣服,睥睨天下。于他这个年纪而言,真正少年得志,盖世英杰。
也正因为这一路走得太过顺遂,这一切权势荣耀都来得容易,所以也就不那么吝惜--人们敢于任意挥霍的,从来都是自己富余的东西。所以,他肆意张扬,从来不肯为了那些不怎么在乎的东西,委屈了自己的脾气。
--所以,走到如今四面楚歌的境地,其实也一点儿都不意外呵。
如今,汉军围困垓下已经整整两月,营中粮草断绝,将士们已经开始杀马充饥,再这样下去,没有战死,也是困死在这里。摆在面前的--只有死路。
她回身看向主帐,帐中一盏孤灯独明,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映出一道独坐案旁的影子--从正午到如今,他已坐了整整四个时辰。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阿虞,若孤战死于此,可愿相从?”
--她刚刚进了营帐,便听得那默然静坐的人影,问出这么一句。
虽是问句,却如此笃定,语声随意得不带一丝疑虑。
虞姬闻言,脚步微微滞了一下,然后才走到案前,在他对面敛衽跽坐下来,直到此刻,她依然清姿艳质,容色照人,连行止礼仪也是如旧的幽姿雅态,分毫不乱。
待坐定之后,双十年华的绝色美人,神色安然,静静与项羽对视,眉目间缓缓挑了丝笑意,一双似水明眸清波潋滟--“大王以为,妾颜色如何?”
“艳质无俦,生平仅见。”项羽意外之下怔了一瞬,连神色都愣愣一滞,却仍是认真的应道。
“呵……”她轻轻笑出了声,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那语声清越,盈盈入耳“那,大王觉得,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舍得杀了虞姬?”
倾城艳色的美人,微微弯唇而笑,似水清湛的一双明眸清波潋滟,顾盼生姿……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当真是绝色的尤物!
“灌英?刘贾?彭越?……抑或刘季?”她揶揄似的笑看向他,清湛湛的眸光无端令人心底里生出一丝不安来“妾不过一介贱伎,浮花浪蕊之流。而今年华未晚,姿色犹在,寻着下一个金主何等便宜,难不成会去做殉死的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