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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似乎有些失笑,既而揽衣在她身畔跽坐了下来,从容而温和。
他略略思忖了片时,而后温颜一笑,看着那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局促里带着些无措的小少女,语声里带了些安抚道:“成君是在合采么?”
她瞬时惊讶地抬了眸,一双清泉般纯澈的眸子定定看向他,而后却是咬了咬唇,贝齿噬得粉润的菱红唇瓣微微泛白,神色有些沮丧地又低低垂了头。
年轻的天子不再言语,却是探出手臂,微微将飞凤纹的平纹绢广袖捋了些许,露出匀白秀劲的手腕,平伸到她面前。
霍成君有些错愕地再次抬眸,看着他,眼里满是不解。
“难道不是为朕合的采?”他语声清润,笑意温和得让人适意而安心。
“那,便替朕结上罢。”
她闻言似是愣住了,看着静静伸展在自己面前的那段手腕,却是没有动作。几番咬唇之后,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自膝头移开了一双广袖,露出下面光泽鲜亮的各色缯丝来,其中有好些已经合好的五色缕……论手艺,的确粗陋。
所谓合采,便是将朱、绿、黄、白、玄五色缯丝捻合成一股丝绳,然后系了珠玉之类的小玩意儿佩在腕上或颈间,为辟邪祈祥之意。
这本是极容易的手艺活儿,并不需多少章法技巧。但霍成君长到一十三岁,在家中时连斟茶倒水的微末小事都有大堆仆妇悉心服侍,不曾自己动过手。至于合采……往年都是家中长辈合好了五色缕替她结上的。
而今日,她难得没有睡懒觉,平旦时分就早早起身,草草用过了朝食,便吩咐宫人拿来了一大匣五色缯丝,静静待在屋子里开始专心地合采……
可眼下,看着自己膝头那十余条已然合好的五彩丝绳,小少女心下不由一阵沮丧——条条花色都合得不匀,远比不上自己往年戴的鲜丽漂亮,也唯有系在绳端的白珠、铜镜、小金铃之类还算精致。
“当真……要替陛下结上么?”她仰起那张带着婴儿肥的精致小脸儿,微微咬了唇,声如蚊蚋。
“嗯。”他只温和地颔首,一字以应。
“那,便这一条罢。”小少女见他似乎并不十分嫌弃,终于鼓起了些勇气,心下的紧张与沮丧竟消弥了大半,而后,便垂了螓着认真地自膝头一堆彩绳里挑出了一条系着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彩绳来。
她双手执了那彩绳,微微低着头,仔细地将丝绳绕着他手腕缠了一匝,然后在绳端的镜钮处绾结系牢。但结好之后,又似乎不大满意,微微蹙了眉,于是便又十二分费劲儿地解开了重新绾……
天子看着眼前的小少女自顾自地专心忙碌,目光凝在那只小小的三弦纹纽小铜镜上,神思却是有些了飘远了开来——
听丙吉说,当年,太子府上惨遭横祸,便是在初秋时节,甫过了七月七的时候。他才是襁褓婴儿,尚不足三月,臂上还系着祖母史良娣亲手合的五色丝缕,绳尾缀了一枚八株铜钱大小的身毒宝镜……可惜后来在狱中遗失了。
涎世才数月的婴孩儿自然是一派懵懂的,而自隐隐开始记事起,他便是生活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嘈杂的哭嚎声、威吓声、斗殴哄吵声……还有狱中终年不散的霉腥腐臭味儿……
两岁多时,他被人带着走出了郡邸狱,因为常年不见天光,头一回被太阳照到时,小小的稚儿浑身仿佛针砭似的疼,眼睛更是刺痛一片,直吓得捂着双目缩回狱门下的阴影底下——但却怎么也不敢哭,在狱中,凡是敢哭闹的犯人都会被狱吏用铁鞭招呼,他年纪最小,一向又有丙吉庇护着,倒不曾遭遇过这般对待,顶多只是被粗暴的呵斥罢了。
但,心底里却依然惧怕极了。
出狱之后,两岁的孩子被人带到了掖庭宫,扔进一处偏避蔽小的宫室中。他的曾祖父——孝武皇帝刘彻,既未杀了他,但也未打算好生教养照料他。
长大之后,他曾想,他那位从来杀伐凌厉的曾祖,只怕心底里也是矛盾的罢。一面,他冤杀了自己最为爱重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太子刘据,而这个两三岁大的稚儿便是儿子在这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亦是他唯一的曾孙。
但另一面,这个孩子的父母至亲,尽数死在这位自己手上……算得上血仇。
或许,连孝武皇帝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罢。于是,索性不闻不问,自郡邸狱放出后便扔进了掖庭宫,任他野草一般长大。
那十多年间,他在宫中从未受到过多少照料,自然,同样的也就少了许多管束,日子算是真正的任意自在。
守着宫城大门的侍卫们对这株刘氏皇族的野草向来视而不见,于是自五六岁上起,小小的孩童便时常偷偷溜出宫去……
尚冠前街常有百戏可看,闹热非常,市井上的顽童们便学着那伶人叠案倒立、弄丸跳剑、舞盘、弄球弄瓶、舞轮、戏车走索;杜门大道上最高的要数那座足足五重的旗亭楼,髹漆绘彩,檐牙高啄,一众小儿常常做赌,看谁本事最高,能用弹丸打下楼脊最高处檐角上悬着的那只金铃;章台街上多是些歌楼舞坊,满街的燕脂香粉味儿腻人得很,可这儿花坞园圃里的芙蓉、芍药却开得最艳最好,若偷偷折了拿去东市卖,一枝就能售得十几文的好价钱;东西两市总是最为嘈杂但也最为有趣的地方,常有许多番邦的奇巧物什,偶尔还能看到身着皮毛衣裳,粗发浓须,走近些便闻见膻腥气的胡人牵着高大的骆驼招摇过市……
那些日子,过得当真是自在任意……每日总会一直玩耍到向暮时分,在宫门落钥前才万般不情愿地悄悄溜回掖庭宫。然后,张伯父总不免不了看着他轻声叹息,然后神色沉重地督促着眼前这皮猴儿一般的顽童温习昨日教授的几个篆字,再学上一小段文章……
他就这样日渐长大,慢慢懂事,直至十五六岁上,到了娶妇成家的年纪。
“陛下,这样……可以么?”耳畔一记脆稚的少女嗓音,将他的思索拉回了眼前。
“嗯。”他看着腕上那条系着精致弦纹钮小铜镜的五色丝绳,微微点头。
…………
长乐宫,永寿殿。
“我这儿,并不需你侍奉饮食。”上官氏神色静澹地跽坐在凤纹朱绘漆案后,看着眼前稚气一团的少女双手捧着乌漆小食案走上前来,然后躬身将小食案上的各色饮馔,动作有些生疏笨拙地一样样替她摆到面前,不由淡淡出声道。
“是成君哪里做得不好么?”她闻言一怔,不由顿了手上的动作,却是仰起一张稚嫩的小脸儿,看着太皇太后,有些紧张地问。
上官氏眸光清冷无波,只眉峦微不可察地蹙了蹙——这位以往十三年间在家中只怕都不曾给父母侍奉过饮食,这会儿怎么竟想到来她这儿伺候?
“昨日,成君才从宫人那儿知道,原来以往许家姊姊在时,每五日都会来这儿为太皇太后侍奉饮食的。”她微微垂了头,低声道,倒是先替上官氏解了惑。
闻言,高坐堂上的太皇太后不由一怔,而后,看向眼前这小少女的神情都有些复杂了起来——
当真是……一派天真,什么都不懂呢。
先皇后许平君与她哪里来得可比之处?
一个是掖庭宫暴室啬夫的女儿,出身微贱,虽经鱼龙之变,入主中宫,可背后却无半点依恃。所以,自然处处做低伏小,谨慎入微,唯恐行错半步。
而另一个是大将军霍光最为宠爱的幼女,珍若拱璧……整个大汉,谁又敢难为了她丁点儿,委屈了她半分?
“许家姊姊与陛下少年结发,情谊笃深,又是阿奭的生母,陛下……心底里一直十分惦念她。”小少女低低垂了睫羽,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