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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长兄邓骘,听了这话,也不由替妹妹担心了起来--阿母她一向严厉,对阿绥更是操心得很。
有些莫名地,车中静了好一会儿。
“阿父以往便说过,只叹阿绥非是儿郎。”半晌默然后,少年微微叹了口气,而后仿佛喟息似的轻声开口道。
“乱说!”邓缇闻言立时不乐意了,脆声反驳道“阿姊这等倾世姿容,若做了男子多可惜!”
“要我说,阿父那是贪心不足,有了这般品貌无双,天资颖悟的女儿,还要遗憾她不是儿子!”
其实,恐怕也有他这个长子不够颖悟睿智,频频令父亲失望的缘故……邓骘不由垂目,心下默默道。
他天资平平,自幼便好像再怎么努力,也仍是不及身为闺阁女子的妹妹呢……
因为这个话题,原来闹热的车厢中微有片时的静默,但后来在邓缇努力地玩笑逗趣之后,也终于重新活泛了起来。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洛水之滨,才不过辰时,两岸已是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繁丽景象。但即便车马如流,冠盖相属,邓家这一辆青帷髹漆的双辕车驻了步后,仍是引了周遭不少人注目过来。
而后,便见御者谙练地系了马,而后车前置好了踏石,车中最先出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光景的少年,他下了车后,妥帖地伸臂去扶车中的妹妹。
先是跳脱的邓缇灵活地下了车,最末邓缇方才敛着衣裾,姿态娴雅却从容地扶着兄长手臂,踩着踏石落了地。
——好一个清姿玉色的小女郎!
那一袭霜青襦裙的少女,眉目间虽仍带了几分稚气,但委实太过惊艳,以至于片时间便引了周遭许多人注目,虽碍于邓氏高门,未有谁人胆敢放肆上前,但却着实惹了许多人指点议论……原来邓校尉家还藏着这般姿容无双的玉姝。
一向从容淡若的邓绥,此时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也有些微的不适。她自小不大参与宴饮游赏之类的闹热,除了性子沉静,不喜喧嚣,便是为了避免总被许多人注目议论。
那些目光……每每令得她仿佛如坐针毡。
幼时还好,只是被长辈带在身边时,会有许多相熟的长辈争相来摸头,夸赞说好精致的女娃娃。待年纪大了几岁,情形……便麻烦得多了。依时俗,女儿家十岁上,便到了议亲的时候呢。
因着这个缘故,近两年,她连家门都是极少出的。
心下暗暗叹了声气,十一岁的邓绥,并不觉得容貌有什么值得夸耀——美丑妍媸,皆是天生而定,既非自己的意愿,又非已身努力所得,又凭甚么以此傲人?
而且,时至今日,这副样貌给她带来的几乎都是尴尬与不便。
立在她身边的邓缇看着自家阿姊一露面便惊艳众人,心底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片时后,她目光终于回落到阿姊身上时,却见姊姊神色虽是一惯的从容平静,但却下意识地微微抿紧了唇角……
女童心下方才那些骄傲喜悦之类的情绪,瞬时散了个七七八八……阿姊她一向都不喜欢凑这样的热闹,今日被自己硬拉了来,逢着眼前这般情形,其实心底里应当是有些局促的罢。
想到这儿,她心底里生出许多愧意,思忖了片时后,目光不由落向了洛水之上那一叶叶浮泛四漂的木兰小舟,而后便牵了阿姊的手,仰着一张稚嫩脸儿笑着着兄长道:“阿兄,今日风静波平,不若我们兄妹也去泛舟罢?”
邓骘自然明白幼妹的意思,于利落地点了头,水岸边便有许多小舟出赁,不一会儿,他们兄妹便也泛了叶木兰舟在水上,邓骘撑桨十分有章法,行水轻而稳,是以坐在舟上十分安心。
泛舟水上,总算是避开了许多目光,邓绥心下不觉轻快了许多,也终于有心思来欣赏这洛水之滨的季秋景致。
时值暮商,水岸的山峦已不复春秋绿郁,漫山的树叶褪变作了红褐、深赭、浅金诸色,斑驳参差,绚烂得仿佛画卷。而自山麓延伸向水岸的数里平畴间,则是大片大片如茵的野花野草,生得十二分菁茂,其间最为惹眼的要数野菊,金黄、淡紫、雪白三色一簇簇生在茵草间,遍野盛绽,烂漫不可方物。
那一片绵延数里的花丛间,有许多韶龄的女郎或垂髫稚儿牵衣连袂,嬉戏笑闹着采菊摘花,许多都簪花发间,远远望去,也能觉出那一派鲜活明媚。令人心绪不由得瞬时间朗然了起来。
近处的江舟上,浮弋着一只只木兰舟,舟上多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鲜服丽饰,偶有薰风拂衣,翩然若举……
邓缇坐在舟尾,索性褪了绢袜,一双藕白的小脚丫探进水里,晃晃荡荡地踩水玩耍,飞溅起大片晶莹的水花,溅湿了裙裾也毫不介意,直是不亦乐乎……邓骘在一旁看着,只得细心地交待幼妹莫玩水太久,当心着凉。
不知江上何处,有人意兴大发,取了竹箫,临水趁兴奏起一曲《溱洧》来,未久便有人弹起琵琶来相和,丝竹入耳,悦心怡情……
邓绥赏着乐音,渐渐入了了神,不觉也随着曲调曼声轻吟起了这一道《溱洧》--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此情此景,当真赏心悦目……以至于,后来成为她一生都历久弥新的记忆。
过了许久,邓缇才玩闹得累了,要歇息并用饭。兄妹三人便取了自家带的米饵来分食--这是邓缇的手艺,小丫头虽嬉颜笑闹模样,但自幼烹饪之类的正经事儿从来没落下,虽不及十岁,但却已有了他们阿母七八分手艺,烹出的饮食从来都是精致可口的。
“阿缇这般好庖艺,日后嫁人,定是夫家交口称誉的。”尝着甜淡适宜的饵糕,邓骘不由赞道。
“那自然!”女童毫不谦虚地回道,连洛水里的鱼儿都听得出邓缇的得意“虽然我不及阿姊生得美,但妇工这般好,说不得比阿姊更易嫁出去呢!”
“好,那便愿我家阿缇早日寻个如意郎君嫁出去。”邓绥倒是毫不介怀,看着幼妹淡淡轻笑道。
待终于泛毕了舟,日已偏西,三兄妹不敢再耽搁,于是各自插了株茱萸,开始登高。
北邙山下有曲折蜿蜒的青石阶一直通向山巅,道上人流如织,闹热非常,他们兄妹三人毕竟是少年,一路走下来,倒也并不觉辛苦。
山顶处是一片小小的平畴,修了一间歇山顶的翘角小亭,周遭生着几株高大的苍松,笔直地孤峙着,倒是颇有些意趣。
邓缇取了早先备好的彩缕出来,递予了兄长和姊姊,自己也开始选取合适的树木。
重九之节滥觞于周代,但到了本朝才渐成风俗,相传,当年高祖皇帝刘邦与戚夫人就曾于重九之日,在长安宫百子池畔,弈棋,饮菊花酒,取丝缕就北斗星求寿。
而今已逾三百余年,重九之节渐渐便更名作了“茱萸节”,而每逢此日,登高赏菊,系丝求寿的风俗在民间早已成为定例。
邓骘兄妹三人便是在山巅处各寻了松树,将那丝缕系在了正北北斗星的方向,为家人祈求久寿。
十一岁的稚气少女踮起足尖,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缕青色缯丝系在了松枝间,绕过三匝后,绾了个简单结实的结,这才松了开来。
而后立在苍松之下,看着天际才隐隐现出的北斗星的方向,静静阖了眸子,虔诚地默默祈语……
…………
这一天,他们兄妹三人归家时已是暮色渐侵,城门险险落钥。永和里中灯火次第,邓府的家丞见他们按时回来,默默抹了抹额汗,心头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晚间,虽是镇日玩闹,困顿得很,邓绥仍是提笔,续着今日清晨的那一处,将整卷内容写毕,遣人予兄长送了过去。
而后,她拾掇好笔墨后回了寝居,洗漱罢,便欲睡下……一天下来,着实是困得很了。此时,却听得一阵敲门声响起。
“阿姊,是我!”不待她问询,门外的小丫头已脆声自报了身份。
原本就想着这种时候来敲门也只有阿缇了,所以邓绥倒并不意外,只是侍女已被屏退,于是她只好披了件绵厚的外袍,亲自去开门。
“你这丫头,这么晚了不睡,究竟是什么为了何事?”见幼妹抱着只漆木奁立在门口,邓绥的神色温和而无奈——这丫头又是得了什么稀罕物什,拿来她这儿献宝的么?
“当然是难得的物什了,阿姊你瞧了肯定喜欢。”邓缇却是一双眸子晶亮,流出丝丝笑意,仿佛对这么晚来打搅阿姊没有半分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