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杜鹃啼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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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愁云惨淡,杜鹃啼血。

    一条小路,崎岖蜿蜒,自东北向西南 ,无尽地延伸着。

    时空长廊,抚千载于一瞬。一幅不见其起点,也难言终端的凡尘长卷,就这样缓缓地展开了:

    一位芳华绝代的姑娘,脚步踉跄,就行走在这样的一条小路上。

    她,姓赵,名馨予。

    此时此刻,她就走在这条自洛阳返回西蜀的小路上。

    对于年龄,时人自有一套说法,“豆蔻”“及笄”“桃李年华”什么的:这些,都是针对姑娘家而言的。这“桃李年华”,一般指年满二十岁。若换作男性,也就是“及冠”或“弱冠”了。这位姑娘头上插着一支银钗,自不曾戴着什么帽子,如果硬要说什么“及冠”“弱冠”之类的,确实有牵强附会之嫌。

    当时尚有行冠礼的习俗,换句话说,不到一定的年纪,那帽子,也不是你想戴就能戴上的。因为,这样的一顶帽子,往往也就意味着某种责任与担当。

    若是换作“男儿身”,赵馨予也就是刚刚过了弱冠之年。

    这一刻,赵馨予的双脚,就像是灌了铅,脚步滞重,宛如蜗行。她神情黯然,如漆的秀发上,恍若正压着一座大山,几近窒息。后人常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类的套话,来形容绝代美人。严格说来,此时正是公元263年,那“羞花”所说的杨贵妃,属于唐代人,好几百年之后才降世,因此,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再落入这样的俗套了。此时此刻,“沉鱼落雁”所指代的西施、王昭君,谢世已久。而“闭月”所说的貂蝉呢,离赵馨予所生活的年代,也有数十年之久了。当年,东汉大臣、司徒王朗,利用貂蝉为饵,离间董卓、吕布“父子”,最终导致董卓横尸大殿,大汉社稷得以延续!这样的一段故事,赵馨予也是有所耳闻。此外,她还大致上知晓,为朝廷立此大功之后,貂蝉却是不知所终,下落不明……

    缓缓地吐出一口长气之后,再皱了几下眉头,赵馨予居然苦笑了一下:值此社稷沦亡之际,多少须眉男子尚且束手就缚,俯首称臣!我一介弱女子,如今还怀着什么黍离之悲、兴复之志,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呢?我真的就有那种力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耐与魄力吗?

    仔细说来,赵馨予除了不逊于俗世美人的花容月貌之外,眉宇之间更是透出几分不输于须眉男子的英武之气,灿若晨星。如此的巾帼英姿,世所罕见。

    喝了几口清水,吃了一点干粮,捋了捋额前飘下的几缕秀发之后,再暗暗地吸了一口长气,她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那偏向西南的天幕:哦,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这原本着了墨似的阴沉沉的天空,居然也透出几缕阳光来了!嗯,确实是阳光:多看那透亮处几眼之后,自己的双眼,就像被炭火灼了一下,依然是会隐隐作痛的。

    目力所及的那透亮处,就像半张弓,斜斜地挂在那儿,离那偏西的山头,已然不远了。

    太阳偏西,时近黄昏。

    又一个白昼,就这样即将成为过去。

    其实,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一个白天,有没有阳光,又有多少区别呢?这些日子里,我愁容满面、肝肠寸断,对那一句“暗无天日”,总算是有某些切身的感受和体会了。社稷沦丧、江山易主,在这些日子里,我就像那盲人骑着瞎马,行走在那无边无际的暗夜里,这样一来,对于这大白天里的阳光,倒是不太习惯,不太适应了?

    隐隐的阳光,觉得有点刺眼的隐隐的阳光。真能够选择的话,我倒是想看到那宁静的月光。那自天而下的清辉,至少也能够让自己的心田,不那么焦灼吧?宁静与安详,就像那流淌在心间的清泉。只是,真要见到那月光之时,我只怕又要感慨那夜凉如水了……

    感慨叹息好一阵子之后,赵馨予收回那远眺中的目光。

    好一会儿之后,浑身酸软的赵馨予,精疲力竭,颓然坐倒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

    阴云如怒潮,不断地翻涌着,很快就遮住了那夕阳的小半张脸。然而,那一钩残阳,似乎并不甘心就此低头。于是,它迸出全身的力气,奋力撕扯着那厚棉絮般的云层,总想着要拉扯出一道口子来。而那云层呢,也不想着善罢甘休,于是,极力压住那夕阳的脑袋,拼命地往下按,往下挤,往下压……

    此时此刻,赵馨予心头那潮水般的思绪,已然是翻江倒海一般,其激烈的程度,只怕未必就在这有形的对决、对峙之下:烛影曈曈,那摇曳着的光影,映照在那即将见底的酒杯里。“凤儿,”那男子嘶哑着嗓子,大着舌头,吐词却依然甚是清楚,“来,再来一壶……”

    这“凤儿”就是他的贴身侍女,平时就是专门为他端茶倒酒的。对此,我是知道的。

    当然,我更知道,由于我已经做了一番手脚,今夜里,那凤儿,是不可能再次出现在他眼前的了。当时,她在明处我在暗处,再加上她身手平平,功夫有限,趁着夜色,只拆了数招,我就制住了她。在用布条堵住她的嘴巴之际,我就这样说道:“凤儿,你,你不用怕!今夜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替代你。如果你真要弄出什么声响来,那下场,你是知道的吧?”

    她尽管不能开口说话,不过,使劲地点一下头,也还是做得到的。

    看到她那惊慌不已的样子,我也是暗自好笑:放心吧,小丫头,本姑娘还真不忍心弄伤你,更不会杀了你。如果没有你,你的主子,也就是那位“安乐公”,就连个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的丫鬟都没有了,还真的就是个“孤家寡人”了。

    “好吧,”强忍住笑意,我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沉声说道:“一旦事情有个了结,我马上回到这儿,松开这布条,让你透一下气。嗯,到时,如果你表现好的话,就算是给你松绑,还你自由,也不是不可以!我,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吧?”

    这一刻,她的眼里,居然泛上了激动的泪花。于是,那点头的劲儿,就更为沉稳、沉浑了些。

    凤儿,对不起了!有些事情,明知是戏,也是要演得有模有样的。

    让你吃这么大的苦头,确实有点过分了。然而,如果我不这样做,又如何能够接近此前的蜀汉后主、如今的“安乐公”呢?要怪,你就先怪自己不小心,一下子就着了道儿,让我轻易得手。看来,练好本事,永远都是有用的。因为,你永远都不知晓,什么时候能够用得上?

    “卑职,卑职在……”这样说着,我缓缓走到安乐公跟前。

    他抬起头,一脸惊愕地盯着我。

    不难想象,他的脑子也还算清醒,尚不至于就将我和凤儿看成同一个人。人言“扶不上墙的阿斗”,在这一刻,也还算耳聪目明。

    “你,你是谁?”他拉下脸,低声说着,“你,你来干什么?你,你——”

    “卑职,卑职赵馨予,”我拱手作揖道,“蜀汉锦官主管,专程前来看望陛下……”

    在说到“蜀汉”两字的时候,我特意加重了语气。主要是想提醒他,他曾经是蜀汉后主。

    他闭上眼,再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睁开双眼,神情和缓了些,只听他这样说道:“哦,是,是赵姑娘。你,你的事情,你所主管的那些事务,寡人也还是有点印象的。不错,干得不错嘛。哦,你来干什么呢?那,那凤儿呢?”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依然还在惦记着一个陪侍着自己的小丫头,为人似乎还不错吧?或许,他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安乐公,”静静地盯着那张暮气沉沉的脸,我缓缓地说道,“此时此刻,你,你若再称孤道寡的,只怕不太适宜了吧?”

    我记得很清楚,他降魏之后被封为“安乐公”。而这些日子里,他整天浑浑噩噩,沉迷于酒海,也算是跟“安乐”二字,沾点边儿了吧?眼见他如此不成器,我甚是恼怒,只好出言相激了。

    霎时,他的那张脸就像是被霜打了一下,蔫了下来。

    投降之后还敢“称孤道寡”,这可是犯了大忌的!此事若是传到司马昭耳边,甚至会有人头落地之虞。如果他眼前之人,就是司马昭派来的卧底,他就算是有一百张嘴,只怕也是说不清了。

    “嗯,赵姑娘……”他支吾着,“当时,出城受降之际,我,我就想过,那亡国之君,阶下之囚,那种滋味,注定是不会好受的。唉,只是,赵,赵姑娘,刚才你依然称我为‘陛下’,我一时激动,一时糊涂,也就信口自称起‘寡人’来了……”

    “陛下,”我心头一软,语气就放轻了些,“陛下,你君临川蜀四十载,卑职自出生之日起,就是蜀汉子民,称你陛下,也,也是很正常的……”

    算起来,到这一刻为止,他称孤道寡的时间,比我的年纪都要翻上一番!只是,对于他来说,到了现在,那些端坐龙椅之上的日子,就只能在梦中回忆了。

    “嗯”了一声之后,他不再接我的话。不过,看得出来,他的目光,他的神情,和缓、平静了些。

    他没有再出言让我给他倒酒,我也不曾想着要给他“再来一壶”。于是,摇曳的烛影之中,双方就这样沉默着,僵持着。

    “哦,赵姑娘,”再过了好一阵子,他总算开口了,“你,你此行,有何贵干?”

    说着,他右手的食指,下意识地点了点桌面。

    哼,这家伙多半是在这样想着:赵姑娘,人总是要吃饭的嘛。如果你有何难处,不妨直言。当初,你在锦官,也算是尽职尽责,小有成就的了。现如今,尽管寡人已然是“寄人篱下”,无权无勇,不过,如果还能够找个机会,在晋公那儿为你美言几句,你的前途,依然是无可限量的。那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了这一刻,寡人依然是那样的一匹骆驼。而你呢,要说安逸享乐,只怕还是比不上寡人……

    “陛下,”强压住心头的愤懑,我轻声说道,“卑职此次前来,只是想知道,陛下的那一句‘此间乐,不思蜀也’,究竟是什么意思?”

    到此之前,一路上,我就想清楚了:早在远古时期,那位望帝,不管旁人把他说得再怎么不堪,在失国之后,还懂得化身为杜鹃,在自己曾经的国土的上空悲啼着。也就是说,还是有感情的。而我们蜀汉的这位“后主”呢,如果连一丝一毫的故土之思都没有,那就真的是让人心寒齿冷了。我所面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就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主要就取决于他的态度了。因此,现如今,他心中那真实的想法,是一定要弄清楚的。要不然,一切都无从谈起。

    对于他的昏庸怯弱,此前,我也算是有所耳闻。因此,此时此刻,也不想再多绕弯子了。反正,那该说的话语,总是要说出口的。而他呢,很可能就是这样,你不直言,他也就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装糊涂。

    “你,”他把脸一沉,厉声道,“你,赵姑娘,你凭什么这样对朕说话?”

    我淡淡一笑:“陛下,你,你在卑职面前,称孤道寡,还摆出一副当朝天子的样子,直言‘朕如何如何’什么的,就不怕遭来横祸吗?”

    “咚——”的一声响过,他那胖大的躯体,先是晃了几下,紧接着,就重重地坐倒在那席面之上了。

    确实,这“安乐公”云云,只是为了笼络人心,说给世人听听的。到了这种时候,权倾当朝的司马昭,就是那魏主见了,也会唯唯诺诺。而早已沦为阶下囚的这位蜀汉后主,如果再遭到司马昭的猜忌,只怕凶多吉少。被击中软肋之后,他霎时瘫倒如泥,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你,赵姑娘,你,你真的要出卖我?”痛苦地闭了好一会儿眼,再次睁开双眼之际,他神情惊惶,嗫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