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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闻此言,巫颜脸上不解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吃惊,她抬起脸来,飞快的看了一眼殿上的王者。
夏昊此时仍旧在看着殿中舞姬翩翩起舞,一身白衣黄裙的潋滟柔情蜜意的笑着,葱白的玉指扶着酒壶,微微一动,便有琼浆玉液倾入夏昊手中的酒杯里。连着好几杯琼浆入喉,夏昊的脸上显露出几分带着光泽的红,似有醉意的神情中不见一丝阴沉之色。他似乎觉察出自己的不胜酒力,闭上眼睛往身后龙椅上一靠,潋滟体贴的将他手中的杯子放在案桌上,自己则斜靠着龙椅的扶手,将一串晶莹甜蜜的葡萄捧在掌心上,将一颗颗葡萄轻轻摘下来,送入夏昊口中。
巫颜将目光收回,见夏子河有意无意的眼神留在自己脸上,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你的用意了。”
“你不知道。”夏子河目光在巫颜面上盘旋一圈,薄唇一撇,头微微一摇,道,“我可以有百种方法从你口中探知消息,可是我却用了最容易徒劳无功打草惊蛇的方法,只是因为我想开诚布公,以我之诚心,换你之诚意。”
巫颜还是笑而不语,只是半垂眼眸,脸上笑意盈盈,难辨其心。
夏子河却并不在意,继续说道,“世间由因得果,今日他如此对待兄弟,待父皇百年身后,若他为王,这天下还会有我的容身之处吗?我接近你,确实有私心,我不否认。毕竟谁都有一颗想活下去的心,能不能当上这宝座上的王,不过是活下去的方式之一,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如何活着,会如何活着,仅此而已。”
他眼角余光掠过巫颜,只见她听完自己的话,眼帘微微眨动,低声反问了一句“是吗”,却轻的几乎不可觉察。
他有些领悟,口中淡淡的“哦”了一声,不被人信任的感觉没刺激起半分怒气,只衍生淡淡的无奈和失望,他眉目微敛,唇边含了一丝无力的笑容,开口道,“你不信我?”
他的声音也太过苍白无力,惹来巫颜觉察的一眼,但少女很快就弯眼一笑,甜声道,“没不信你,大丈夫一言九鼎,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只不过,你随便说说我也随便信信而已。”
明知她这一番话都是废话,明知她话中有话,明知她此刻话中在意、指明的是自己的失信,指责自己明明答应让她离开却仍未松口让她走。他心中无奈,却只能说道,“我有证据可以证明给你看,却不知你敢不敢看,是要走还是留?”
两人正说着话,殿中珠帘此时再次被人掀起,百余珠子一番晃荡撞响起轻音叮咚。一身雪白华服的少年步子轻缓踏入殿中,他身后一个侍从也无,也无人回头望他,白衣衬得他面容如雪,神情如冰,仿佛没有灵魂的躯体,又似冬夜里寂寥的雪色月光。他身子挺拔,未曾偏首,只目视前方,眼睛眨也不眨的看向了殿上,眼神落在了身坐龙椅的王者身上,这道目光又顺着龙椅上王者的目光看向了身侧起舞的舞姬,这一刻,他脸上的面具似乎有些崩坏,巫颜几乎能看出他冰冷神情下的波动,但就在自己深究的这一瞬,雪白华服的少年猛地头一偏,用目光逮住了正看着自己的巫颜,他的眼里有瞬间的疑惑,他的眼神自巫颜身上飘过,滑过夏子河身上,便再次望向了前方。他步履不缓不急,殿中红地毯厚实绵软,他的脚步一点声音都惊不起,就这样悄然从巫颜身前经过,径自坐在了夏子河的左手边。
有摆膳宫女立即捧上茶来,低声询问是否要即刻上菜,这名少年点一点头,端起茶水饮了一口,慢慢似有意无意的转过脸来,对着夏子河,留下不冷不热的言语,“三弟好兴致,还带了侍女前来赴宴吗?”
那双桃花眼如深冷潭水,望不穿猜不透。夏子河脸上的笑容却是懒洋洋的,懒得像是挂了一张面具。他没有回答夏子晏的问话,只是懒洋洋的打了一声呵欠,缓缓的站起身来,在巫颜疑惑的看向他时,他唇瓣一动,无声的说了一句,“走吧。”
夏子河朝龙椅上的王者告辞,又朝着巫盈躬身一礼,便转身离开了。巫颜顺着窗边的一道暗影走出,在殿外跟上了他。
此时已经不知是何时辰,天边明月倾斜,身后殿中早已是夜深人醉意倦,除却这些,整座宫殿中,便只有冰冷的食物,飘渺的熏香,涩苦的酒液,以及不知疲倦燃烧至生命尽头的蜡烛。
夏子河领着巫颜回到刚刚来时的路上,这才开口说道,“笔直往前,便是来时的花园,顺着花园小道朝南……”
少年的声音划过耳边,风一样飘散身后,一句话都听不进耳朵里,心里焦躁不定的情绪翻涌澎湃,是好奇吗?仅仅是好奇吗?她抬头看向面前少年,脑海里会响的只有少年的那句话,——“我只是想知道,我能如何活着,会如何活着,仅此而已”。
不知为何,她只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起了波动,是感叹、同情,或者甚至是怜悯,是对他,或者不仅仅只是他,是对世人命数曲折的感触。可她难道又不是世人中的一名无名之辈,沧海一粟,在百岁或者更短的命数中完成从生到死。
可是她的人生,却从来简单快活,从来不用忧烦如何活下去,一切水到渠成顺其自然。可是夏子河呢,他明明和自己年纪相仿,又身为天之骄子,可身居高处的他,想的做的却是为了活着,仅仅是为了活着,而决定要与命运抗争?
她看着夏子河,这一刻,因为他说的那些话,即使心存怀疑,她也想选择去相信他。
她的思绪在夜色中飘散,只有声音仿佛拥有了思想,自己从嘴里冒了出来,“证据呢,不是要给我看证据吗?”
夏子河没有开口,身后却响起一人的轻咳之声。巫颜转头一看,只见一名身着藏蓝色宫服的男子站在身后,不知他何时而来,在此站了多久,恍如影子一般。这人见巫颜转头看着自己,微微一笑,面容俊秀,几乎亦男亦女。他走向巫颜,将手上捧着的东西朝巫颜递来。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某处殿宇旁的宫廊一角,有侍卫走动,见是夏子河,立时施了一礼便走开了。巫颜看向那人手上之物,分明是一套衣服。
——而衣服式样和他身上所穿明显一样,区别在于颜色,这人身着藏蓝色,手上这套衣服却是淡淡的一抹青。
那人见巫颜只看着衣服,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娇柔妩媚,几乎可比女子。巫颜原以为他是夏子河的侍卫,却没想到他竟是宫里的人,又在他妩媚的声音里愣了一愣,直到他耐心的再说了一遍后,才回过神来。原来竟是要让她换上这套宫装,莫非?
夏子河眼见巫颜眉头微皱,不由道,“如此就不敢了?若非如此让你自己亲临亲见,只怕再由我转述描绘,还不是同样的结果?”
巫颜望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便将衣服接了过来。跟着那名自称荣升的太监去换了衣服,又随着他走向都胜殿。
他们从都胜殿殿前经过,沿着曲廊朝着都胜殿西南方向的一座殿阁走去。他们进了殿阁中,里面分内阁外阁,外阁里宫人不过三两个,见着荣升和巫颜二人进来,一个和巫颜同色宫服的太监便立马迎了过来,对着荣升恭敬的称呼了一声,“荣公公”,同时看向内阁对着荣升使了个眼神。
巫颜不敢抬头,所幸一路行来也无人注意到他,反倒是对她身旁的这名荣升甚为恭敬,此时荣升对着这名太监吩咐一声,举手往外挥了一挥,这外阁侍候的宫人立时便走得干干净净。
见外阁只剩下巫颜和自己,荣升才转过头来,对着巫颜低声道,“这处殿阁,便是圣上的书房,也是待会圣上和大皇子会面之地。我们不得吩咐不可入内,只能在外阁里候着。”
见巫颜点了点头,他又温柔的嘱咐道,“公子吩咐要我照顾好姑娘,姑娘只要记住,不要慌,凡事有我照应,可好。“
巫颜开口应了,抬头望向内阁,却见内阁的阁门开着,只落着撒花珠帘,帘后一把四扇金沙屏风将人视线隔开,屏风后有黑影矗立不动,却不知是不是夏子海。
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大红宫门被人推开,一个朱红身影闪进殿来,也没理会外殿的巫颜二人,径直便往内阁走去。
巫颜抬起头来,只见这道朱红身影刚刚消失在屏风后,那道黑影便有了动静,传出了夏子海的声音,“葛公公,怎么只有你,父皇呢?”
那道紫红身影的人开口了,声音尖细,却是柔声慢语,“圣上他多饮了一两杯,此时龙体欠安,怕是不能来了,夜深更静,怕大皇子在此久等,圣上特命奴才前来告知,还请大皇子早日归府安歇。”
他悠悠的说了这一堆话,却没说完,继续说道,“来日方长,大皇子何必急于一时,愁来日再无机会吗?”
殿阁中一片冷寂,外阁灯火阑珊,影子四处蔓延攀爬,巫颜站在光影混杂的外阁中,只觉得身后有莫名冷意,一阵一阵袭来。内阁里灯光通彻,传来的话语声微小,仿佛身旁暗影,只见动静,几乎不可察听,而心中总觉得有暗涌波动,令人感觉不安。
内阁里,再次传来了男子沉郁的声音,“……他是真的龙体欠安还是不愿见我,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知是谁出的好主意,一旦过了今晚,皇命诏书加盖了玉玺,就回连夜送至重台殿,届时中书、门下签字盖了印,只怕寅时就宣读,等到天亮,已经世人皆知,覆水难收……来日方长,真的还有机会吗?”
夏子海低笑出声,“他不来见我,只怕连安抚我都不愿意,只想等明日诏书公布天下,让我死心认命,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