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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葵山山主被诛灭,驻扎在葵山外大半年的步天宫大队人马也终于可以拔营回山了。
澄澈苍穹,白鹤之上,叶流白垂眸看着怀中熟睡的小姑娘,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秀丽的眉峰微微蹙起,看起来她睡得并不好,是梦境之中有什么困扰她的事情么?
冰凉的指尖抚开她皱成一团的眉毛,但马上就又皱起来,叶流白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地抚开,皱起来,再抚开,皱起来,再抚开……
一旁御剑的弟子们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他们好奇极了,却又不敢多嘴。被他们一度认为患了隐疾的掌门人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小美人儿,虽然掌门用外袍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但从身段上看来,一定是个美人儿……他们的掌门人终于老树开花了……
一别三百年,重回太白山,物是人非,山中的弟子换了好几批,南音也不知道去哪里了。阿狸站在云台上,看着下边忙忙碌碌的少年少女们,笑颜如花的孩子们,即使被师兄师姐们责备了,也丝毫不会放在心上,他们真好,真年轻,真快活,周围是严肃而慈祥的师长,时而调皮却又不失义气的朋友,这样的日子,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那她如今又在怀念什么呢?
往事烟云过,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远远的,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这边走来,一袭紫衣,白发三千束在高冠里,身后跟着四位长老,还有已经是大师兄的北乐。太乙慌忙从云台上跑下去,然后又一溜烟地消失在人群里。
阿狸也觉得自己很奇怪,明明回到了太白山,明明自己从小就爱慕的人就在身边,她却不敢见他。从回山到现在,已经有月余了,他们没说过一句话,每次看到他,她就远远的躲开,然后躲在人群中从别人的嘴里听他的消息,什么掌门的功法又升阶啦,什么掌门继续留任九州仙盟的盟主啦,什么掌门新收了个女弟子啦,据说还很漂亮,等等等等。
什么?女弟子?
阿狸听到这个终于睡不着觉了。她抱着枕头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嘴里啰啰嗦嗦个不停“我师父收了个弟子”,“我师父收了个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女弟子”,“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
滚累了,她就抱着枕头盘腿坐起来,看着窗外大如银盘的圆月,眼睛忽悠悠地转着。
不知为何,她很郁郁。
一方面,她害怕见到师父,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欢,很不喜欢“我师父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这个结论。
矛盾,太矛盾了。
师父有了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就不会来找自己了,自己应该高兴才是了,毕竟是她先开始躲着他的。
可是……太乙狠狠地一扔枕头,可是她一点都不高兴!
她又开始在床上滚,滚啊滚,滚啊滚……不行不行,这样下去,她一定要走火入魔的。
想到这儿,阿狸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跳下床榻,连鞋都没穿,急匆匆地就奔着叶流白的小蓬莱去了。
可等她风也似的来到门口,又不敢敲门,在门口转了好几圈儿,最后还是决定——唉,还是回去吧。
她刚要走,房中却有人道:“来了就进来。”
声音很轻,却掷地有声。
阿狸摸摸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她进了门却不继续向里走,而是站在门口眼珠转着四下里看。
坐在书桌旁的叶流白放下手中狼毫,表情依旧淡然,却不冷清,“找什么呢。”
阿狸转脸望他,“我听说师父你收了个漂亮的入室女弟子,她……不在么?”
男人托着下巴,歪头瞧她,目光如洒林的月光,清清而灼灼,他的声音慢慢的,“她?在这儿啊。”
阿狸如坠五里雾中,再左右看看,连个人影都没有……
“小狸,”小姑娘还犯迷糊的时候,叶流白不紧不慢地拎起来两张纸问,“你看这两个花样哪个好看。”
一边是凤穿牡丹,一边是孔雀双燕。
虽然心里奇怪,阿狸还是指着左边的道:“牡丹这个吧。师父……你要做新衣服?”那这花样也过于女气,过于华丽了。
叶流白一笑,“给你的。”
看着书桌上厚厚的两堆花样图,有些是衣服的,有些是首饰的,还有一些是幔帐书柜之类的,阿狸蹙眉道:“师父这些日子就一直在忙这些?”
叶流白点点头。
她知道她师父爱好手工艺,但也不能这么玩物丧志吧。
“师父你就算再忙也应该……”也应该看看我才是啊。想到这儿,阿狸也觉得自己好奇怪,躲着师父的是她,师父不来看她,生气的还是她。她几时变得这般小女孩子气了……
叶流白长臂一伸,把小姑娘揽到怀里,“这不是见到了么。”
她赌气不看他,“那如果,那如果我一直不来找你呢。”
男人哈哈一笑,“我本来打算一会就过去见你的,没想到你却先来了。”
言下之意就是谁叫你自己这么沉不住气的。
阿狸本来就对美貌入室女弟子的事情心里不舒服,叶流白这么一开玩笑,她就更不开心,漂亮的小脸像是霜打的茄子,恹恹的,郁郁的,暗暗的。
“生气了?”他勾过她的脸。
“生气了。”
“那小狸咬我吧。”叶流白指指自己的嘴唇,笑得十分正直,调子也是清风磊落,一本正经。
“……”阿狸气结,她以前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了么,她怎么会觉得师父是天底下最纯良最老实的人。
她这师父不要太腹黑才是,随便一句话都能把你堵上个半死。
阿狸一肚子火气堵在心里发不出来,而偏偏叶流白又像个棉花团一样,你怎么挑衅他,他都那么轻柔地顺从地接招过去,就是不反驳,也不给你发脾气的机会。
她眼睛圆圆地看他,他却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目光一直没离开她,眸子却深深的,像是陷入了什么梦境。
阿狸的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师父你在想什么?”
叶流白展颜一笑,眉峰微抬,俊朗的面孔凑得一近再近,险些就撞到小姑娘的鼻子尖儿,他说:“在想我的小狸猫穿嫁衣的样子。”
“师父,”阿狸一下子红了脸,虽然这也是她一直以来的心愿,但是……她低下头,半响,又抬起头,目光有些闪烁,“我暂时不能成亲。”
男人细长的手指插-到她的指缝中,丝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一握再握,“你要给拂玉君守寡?我的小狸猫终于长大了呢。”他微笑地看着她,几分感慨,几分戏谑。
“不是守寡,虽然……”阿狸别扭地移开眼神,不去瞧他那星辰海一样浩瀚又深不可测的眸子,“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和他毕竟成亲了,虽然没有夫妻之实……可是那毕竟发生了。他刚刚死去,我就马上成亲,我总觉得不太道义。”
阿狸的眼神四处飘忽,这个房间处处都是她和师父的回忆,小的时候,师父抱着她手把手地教她习字,冬日的夜晚,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暖意融融,很多时候她写着写着就在他怀里睡着了,等再醒来,已经睡在了师父的床上,而叶流白则在不远处的琉璃榻上,闭目打坐,黑发如云,紫衣盛花,膝下放着那卷他时常翻看的古书,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了,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习惯了睡醒之后第一个要见到师父的脸才安心,是不是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了他?
几番风雪,几度春秋。
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而他一直步履不停,也从不回头望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他停住了脚步,转身,握住了她的手。
她多想就这样扑进他的怀里,但是,有个人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挣了挣不开,踢也踢不掉,等到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人,却发现那个混蛋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两个黑爪印儿。
“小狸,你喜欢我么。”惶惶然,她眼中的他神情憔悴,虽然笑着,却满目忧伤。
“师父……”她不知道说什么,千言万语只化成师父二字,而这二字比“夫君”还要缠-绵几许,柔情几分。
“我有点嫉妒,小狸第一次那么热情的表白居然不是对我,小狸第一次穿嫁衣也不是给我看,小狸第一次叫夫君也不是对我……不过,只要小狸说喜欢我,我就愿意等。”
她不愿意,他就不忍心逼她,但是,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还有六个月……对于他来说每一次目光交错的时光都比金子还要珍贵……
阿狸迷迷糊糊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对师父,她很愧疚,师父那么认真地准备婚礼,亲手做衣服,首饰给她,可以看得出来他有多么期待,可是她呢,她说不行,暂时不行……而这个暂时有多久,她不知道。
走进屋,和上门。
一只小狐狸赫然端坐在小几一旁的椅子上。
一只九尾狐,穿着一件破旧的白袍子,背上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小包袱。
它在灯下看书,肉呼呼的小爪子捧着竹简,姿势十分可笑,看她进来,它放下竹简,小身子一跃从椅子上跳下来。
小狐狸从背上解下那个小包袱,放在地上打开。
一封书信,一个瓷瓶。
书信上写着两个字——休书。
小狐狸的眼睛眯成一条线,它抓抓头,笑嘻嘻地说:“虽然晚了三百年,不过这次终于把东西送到你手上了。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那个可以回溯时空的宝物,沙罗香。小负心汉。”
***
第二日清晨,叶流白一开门,就见到阿狸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小包袱,她说:“师父,我要出一次远门。”
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地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