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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赵丹青从很沉的睡梦中醒来时,榻上只有她一人,枕边安安静静躺着那柄国刀催花雨。自应乐军中开始吃人后,姜兰亭便再也没带过这柄刀,一直留在赵丹青身边。
她养刀蓄锐多时,刀内气机暗流涌动,便是常人拔出防身,一样会使封锁的气机如同洪水奔泻,难以招架。
赵丹青将催花雨置于膝上,指腹细细抚摩刀鞘上的精致纹路。
即使在醉酒后,梦里仍是那些死去的冤魂,若能回到从前,即使与兵部彻底翻脸,她也不愿姜兰亭来经历这种劫难,为何要逼一个原本善良的女子变得冷血麻木?变得和自己一样处事不惊?
姜兰亭重感情,当她看着那些无辜的人在她面前一个个死去,又无力挽救,那种深(。)入骨髓的自责与心寒,也许只有赵丹青能理解。
两人都是不擅长发泄情绪的人,真正出了事也会下意识瞒着对方,或许都是善意,不想让对方操心太多,可又都希望对方对自己坦白,即使帮不上忙也希望能为对方分担些。
相同点何其多?若单纯论心性,赵丹青不过是另一个城府更深的姜兰亭而已。
她皱着眉头,隐隐可听云层后面的雷鸣。
现下能做的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赵丹青并没有把自己想得有多高尚,但断然也知常人的生杀大权不该握在军伍手中,更不该为了自己活下去而去杀害同胞。
那么多人丧命,他们或许到最后都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在自家人剑下。
这一切的记忆,都会在不经意间一次又一次灼烧着两个瘦弱肩膀挑起重担的女子,直到她们死。
若还能有记忆的话。
又是十五日过去。
赵丹青喝下最后一点肉粥,侍女端进一碗棕绿的药汤。那粥中熬煮的是仅剩的一点马肉了,是苏昌忍痛杀了自己的马匹将肉送到帅营中,马肉很硬而且口感发涩,并不好吃,但在粮食紧缺的西凉也算是极好的食物了。
女子杀得只剩那班女乐,现在军中已经迫不得已开始斩杀一些仆从。
姜兰亭把苏昌送来的马肉分给下面一些抢不到肉的士卒,能让属下少吃点人肉,总是好的。
姜兰亭在帐外亲自打磨刷洗盔甲,一个士卒突然急匆匆从很远的方向冲到姜兰亭面前,看他那样子似是气都快接不上来,喘(。)息道:“将......将军......”
她皱起眉头,停下手中的活,说道:“有话慢慢说,怎么了?”
他咽了口唾沫,这才道:“将军,不好了,八部韩将军手下一名士卒私藏歌妓,砍伤了两个弟兄,李忠将军正在压制。”
姜兰亭身体震颤了下,八部营盘离那班女乐的住处最近,她下意识问道:“那个女子叫泣诗么?”
那士卒摇摇头:“似乎不是,小的也不知那女子叫甚名,但泣诗姑娘小的还是知道的。”
听到不是那个陪酒的泣诗,姜兰亭心也松了些,她偏头看了看帐中,小声道:“我们过去看看。”
八部的营盘此时人声鼎沸,越往那乱处走吵嚷声越大,震得人耳朵轰鸣,前来禀报的士卒小跑进人群中,大声喊道:“郡守大人前来,还不速速退开!”
众人闻声,立刻惊得纷纷让出条道来,人潮尽头,一个士卒举着剑,身后护着一名站在墙角的女子,满脸惶急。
姜兰亭心中隐隐作痛,但也只得徐徐走进那一男一(。)女,看着那个护在女子身前的红衣士卒,她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
那士卒看着姜兰亭走进,声音哽咽道:“将军......真的是姜兰亭将军吗?”
姜兰亭紧紧抿唇,声音尽量平缓道:“是我,我能过来么?”
那士卒猛然胡乱挥了几下剑,将身边的人唬得又往后退了几步,他朝姜兰亭喊道:“不,不,将军,快走吧!谁都不要过来!”
姜兰亭道:“只有我一个人来,你先把剑放下,有何难事你告诉我便是。”她刚踏出一步,那士卒立即举剑直指姜兰亭,手还在不停地颤抖,身后的女子伏在他背上,惊惧得面如土色,梨花带雨。
僵持了一阵,那士卒哭喊起来,声嘶竭力喊道:“将军,他们......他们要杀小的未过门的妻子!将军,求求您,求您救救吾妻,免她一死!我不要吃人,我不要打仗,我只想同她好好过日子,您放了我们,小的甘愿当牛做马报将军免死之恩!”
姜兰亭面色也有些发白,她尽力平静地劝道:“你先把剑放下。”
“不!小的不能放!小的一放下剑,他们就要抓走吾妻,小的不能将她交出去!”他嗓子已快喊哑:“将军,你说过的,我们有活着的权利,她也有,为什么要杀她!”
此时人群中一个洪亮却淡漠声音说道:“杀你妻子一人,可以救活更多人。如今军中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女人,还可以再找。”
众人侧目,说话的人是韩兴。
姜兰亭此时眼神阴冷得可怕,她回头看向韩兴,许多人注意到她的眼神,心中顿时寒意骤起,他们从未见过郡守大人这样的眼神。
那士卒哭得凄凉:“就这么些人,又杀那么多人,有什么意义!”他说着,眼泪又是猛淌。
姜兰亭回过头,对他道:“我那里还剩一条马腿和一些白米,若是急需,我便差人送到韩将军部下,但他的妻子,谁都不许动!”
韩兴冷笑着走出来,竟未行大礼,而是直直看着姜兰亭,说道:“将军,如今一条马腿怎抵一个人的肉量?”
人群被推开,一个魁梧将军走出,指着韩兴大声道:“韩将军,你好大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来人是李忠。
韩兴啐了一口,哼道:“李将军难道认为我的话错了么?如今死局当中,莫不是心中还要存留妇人之仁?”
“你!”李忠指着他,气得语塞。
不等三人僵持,那士卒突然回手一剑,准准刺(。)入自己妻子心房,他妻子没有说话,只是软绵绵倒进他怀中。
众人惊呼,姜兰亭亦大吃一惊,韩兴微微一笑:“总算是开了窍,本来你伤了部中军士,应当重责,但此时正是需要人力之时,你......”
不待韩兴将话说完,那士卒从妻子心房拔出剑,带着血丝,一下子捅进自己心口。
姜兰亭失声惊呼出声:“不!”她冲了过去,一掌击开那士卒的剑,但他已经紧紧抱着妻子重重倒在地上,扬起一阵黄沙,他嘴角音隐约带着笑意:“将军,郡主与王爷的教诲,小的一直未曾忘记,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他说到最后一字时,便被涌上的鲜血堵了喉咙,凝视着姜兰亭慢慢没了进气。
一个男子,一个女子,两人的鲜血不断涌出,聚集成一滩,渗入沙中。
姜兰亭不知在两人面前站了多久,才沙哑道:“李将军。”
李忠僵硬的身体缓缓走到姜兰亭身后,恭声道:“将军。”
“将他们的尸身抬下去,就在营地中火葬了吧。”
韩兴的声音此时传来:“不劳将军费心,此人是属下营中的士卒,属下来处理就是。”
姜兰亭缓缓回头,直直看着韩兴。韩兴不知怎么回事,他看着姜兰亭,她的眼神如同一头被咬伤的头狼,异常震慑,他脸色剧变,心底猛然生出一股纯粹的恐惧。
那哪是一个女子该有的眼神?
那女子眼神尖锐至极,随即冷声道:“韩兴,你若敢动,那试试看。”
她一向温润注重礼节,即使对下属将领,也从未直唤对方名姓。
韩兴莫名不敢直视这名女子,额头青筋跳动,最终悻悻躬身退下。
天空又开始下雨了,细细的雨丝冷得像冰针。那士卒与妻子死去的地方,火光已经吞没了一切,雨点扎进火光中,散出阵阵白气,但火势依旧未减。
一片军士安静驻立在姜兰亭身边,他们清楚地记得那时她得眼神。她的墨色眸子冷得像一块冰原,又似有有烈火在其中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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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纷飞着羽箭,西凉的城墙被投石车砸得千疮百孔,许多石弹已完全嵌入城墙中,挖都挖不出来。城墙上下两端都铺满血污,几乎看不清地面,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尸体。
巨(。)大的铁链彻底断裂,沉重的东城门被头车砸了稀烂,大地仿佛都抖了一下。
高满棠骑着马直接冲到了帅营口,冲里头喊道:“郡主,将军!西夏军攻进来了!”
城头那边,所有守城军已经四下溃逃,西夏军如同一股白毛风般完全没有阻挡地吹进西凉。西凉这些靠吃人肉撑到今日的人,再没有多余气力去抵抗了。
姜兰亭心沉了下去,她扶起还在病中的赵丹青,令道:“传令诸军退入城中,准备巷战!”
高满棠退下后,姜兰亭放眼整座喊杀震天的西凉城,当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帐口两樽篝火不断跳动,被这冲天杀气逼得越来越黯淡。
姜兰亭语调生硬,对身旁侍卫道:“传令下去,拼死守住营盘防守,谁敢退缩,杀!连我也不例外!”她的声调让侍卫精神一凛,骑马飞奔向远方。
“大人有令,拼死防守营盘,若有退缩,斩......啊!!”最后一声惨叫也响遍军营,或许是被西夏大军乱刀砍死了。
溃逃后,西凉军也如无头苍蝇般乱窜,遇到西夏军,反而死得更快。
赵丹青被侍女搀扶着,脸色煞白,她看着姜兰亭的背影,欲言又止。
“西门失守!”
西门也失了?
西门也失了?姜兰亭滞立原地,日照当头,但周围却越发地阴冷,没想到兵败真如山倒,仅半柱香的时间西夏军又破一门,西夏军此番真是要杀光西凉的人才善罢甘休啊!
此时,南门也传来巨响,周遭士卒脸色铁青,现下西夏军如下坡急流,哪里还能挡得住?姜兰亭环顾身边将士,无一例外脸上溢满凄凉悲壮。
耳边战火喧嚣,忽然面前传来惊天动地的惨叫,姜兰亭心中一凛,拔出佩剑护在赵丹青身边,下一刻,一阵鲜血如同暴雨而至,甩得众人满身。
一道白影裹挟稀疏雨丝,奔掠而来,姜兰亭眼疾手快,剑尖一抬,准准击开逼到眼前的枪尖,横出一剑,来人反应也是极其迅速,枪尖回扫挡住剑刃,趁势抽身跳开。
姜兰亭只看了来人一眼,便如临大敌,呼吸都为之一滞,她对身后的赵丹青及士卒们喃喃道:“快逃......”
赵丹青很少见过她这般惊恐的样子,抬头望了望眼前站立的一人。
来人穿着西夏人的白茬袍子,银枪银甲,面目之奇异狰狞平生罕见,他的两颗獠牙诡谲,周身散出的阴森戾气仿佛要将空气冻结。
他歪了歪脑袋,朝左大跨一步,登时抓住一名应乐士卒,五指如爪抠进那士卒的胸膛,骤然一扯,一颗血淋淋的人心被他活生生扯出,那士卒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死得不能再死。
这名曾经夜袭西凉的魔头,望着眼前众人发出渗人的笑声,如饿鬼夜行见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