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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会儿,九爷提着酒壶从茅草屋里出来,顺手带上木板门,那个坐在门口瑟瑟发抖的流浪汉也起身跟在九爷的后面朝渡口走来。
九爷临上船前照例仰起脖子灌了一大口酒,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跨过跳板上了木船。
九爷上船时沉着稳重,木船在水中漾了两漾。
流浪汉也脚跟脚地跳上了船。
坐在渡船上等九爷开船的几个赶渡人面面相觑,有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但他们仍旧不确定流浪汉就是来接替九爷的。等九爷和流浪汉相继上了船,九爷让流浪汉去船尾提起那根固定船身的长铁钎时,渡船上的人才想起什么似的,用疑惑的眼神望望九爷又望望流浪汉。
九爷似乎知道大伙儿的心思,在临起篙时平淡地对大伙儿说:“他是来接替我摆渡的,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话,以后大家都多担待着他点,别为难他。”
哑巴似乎知道九爷在向大伙儿介绍他,坐在船尾,扶着船舵,望着九爷和赶渡的人笑。流浪汉脸虽肮脏,但是笑的时候露出的那一口牙齿却整齐白净。
于是有人就怀疑,哑巴脸上的污垢是不是他故意抹上去的。
九爷开始用竹篙摆渡,流浪汉坐在船尾看着九爷。
九爷和流浪汉配合默契。赶渡人心照不宣。
九爷没有说话,流浪汉也没有说话,赶渡人也沉默着。河面上有一层薄雾,一股冷风从薄雾中渗透出来,有刺骨的寒意。
想着这渡口循环的因果,那几天赶渡的人都心情沉重。
船上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阴沉压抑。再也没有人在船上家长里短有说有笑地摆龙门阵,就是有孩子耍横哭闹起来,孩子的母亲也会立刻把孩子拢进怀里,背过人去,解开衣襟,遮住*奶孩子。
九爷仍旧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似的配合着流浪汉撑船摆渡,还不时地提醒坐船舷边的人要坐稳,小心别掉到河里。
有心软的阿婆望着九爷,眼睛里禁不住地淌眼泪。
而流浪汉却站在船尾,掌着船舵,傻乎乎地望着九爷呵呵的边摆渡边笑。
九爷站在船头仰起头灌了一大口酒,朝流浪汉打趣地说:“就你小子没心没肺,还朝老子笑得那么欢实。”说完呼的一声把酒罐摔进了河心里。
酒罐没有立刻沉底,而是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朝着河心里的那个漩涡沉浮过去。船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九爷的酒罐被漩涡吸进去。
心软的阿婆再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悲哀,扑通朝站在船头的九爷跪下,边磕头边哀声朝九爷说:“九爷啊!你撑船渡我们过河那么多年啊!你是我们的活菩萨啊!我老婆婆给你烧香给你磕头!”
九爷收敛了笑,没有去扶老婆婆,他坐了下来,背对着众人,望着河面不再说话。
人们都知道,九爷不会活过今天了,接替他的摆渡人已经来了三天了。
渡船上的人都开始凄凄唉唉地抽泣起来。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第四天九爷仍旧在船上,只是他剃了头发刮了胡须,人显得特别精神。
刚开始,赶渡的人并没有认出站在船头的人就是九爷,当听见九爷喊:“都坐稳了,起篙撑船了。”大家才从九爷的声音里分辨出眼前这个精神抖擞的人就是九爷。
大家的脸上顿时出现了难得的笑意。
而那个流浪汉也把一张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收拾得妥妥帖帖,换了一身干净合身的衣服,容光焕发,一表人才。
大家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流浪汉是特意把自己收拾得那么干净,要送九爷最后一程?
有了这样的担心,一丝不详的阴云又开始在大家的心里集聚。船上人的表情只放松了一会儿,又变得凝重起来。
九爷撑篙,流浪汉掌着船舵,船依旧来来回回地渡着赶渡的人。时间和河里的水一样,流动得舒舒缓缓,波澜不兴,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
中午时分,河边的林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呐喊,坐在渡船上的人都是陡然间一惊。紧接着,就看见从林子里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庄稼汉打扮的人。
九爷和流浪汉正撑着赶渡人朝对岸去。那人跑到河边,朝河心处撑篙的九爷使劲挥手。
九爷二话没说,朝船尾掌舵的流浪汉打了个手势,就把船朝回撑。
那人跳下河岸,朝渡船涉水而来,眼见着河水淹到了胸口处,那人开始挥臂游水。
林子里又撵出另外三个庄稼汉打扮的人,不过这三个人手里都各自拎着量尺来长的砍刀。
赶渡的人朝九爷七嘴八舌地大声喊:“不要过去,是土匪!”
“土匪个个都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
九爷边使劲撑篙边朝赶渡的人大声喊:“都别吵吵!走坐稳了!”
大伙儿见挡不住九爷,只好一个个呆若木鸡地坐在穿上。直勾勾着眼神看着被三个土匪追撵着的那个人。。
后撵出的三个人眼见得被撵的人离九爷的渡船越来越近,于是站在河边捡起河边的石子朝着渡船一阵猛投。石子嗖嗖地从船上飞过,而九爷和流浪汉稳扎稳打地站在船头,使命地撑着渡船朝河心里的那人接近。
河心里的人已经中了砍刀,有血色在他周围的水域侵染开来,他挥臂游水的姿势越来也疲软无力,眼见得就要支撑不住朝水底沉落下去。
这时九爷朝他大声喊:“坚持住,赶紧抓住。”边说边把手里的青竹长篙朝水里的人伸去。
这时,一块石子砸在了九爷的脑门上,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九爷的声音像是在河面上打了一个炸雷,那人在冰冷的河水中被九爷的声音惊得打了一个激灵,他使出最后一口气力伸手抓住了九爷伸出的长竹篙。
在船尾掌舵的流浪汉也跑上去帮忙,伙同九爷用竹篙把河心里的人拖上了渡船。
被拖上船的人趴在船头奄奄一息。
九爷来不及细看他的伤情,朝流浪汉大声喊:“赶紧扳舵调头!”
流浪汉听不见九爷的话,但是明白九爷的心思,于是又跑到船尾,九爷也一竿子插入河心,脚蹬船头,身子斜斜地撑动手中的翠竹长篙,奋力把船撑得调过了头。
岸上的三个土匪眼见得九爷将渡船撑到了对岸,扔出的石子也变得鞭长莫及,这才悻悻地转身离去。
渡船靠了岸,被九爷搭救的人趴在船头上,*地浑身淌水,一股股殷红的血迹从他的后背处汩汩直冒。
船头的甲板上,血水和着河水流淌。而九爷满脸也是鲜血淋淋,看得人心惊肉跳。
赶渡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个个吓得脸色发白嘴唇乌青。
九爷招呼着呆若木鸡的赶渡人说:“大家赶紧上岸,该办事的办事,该回家的回家。这事千记不要说出去,赶紧!赶紧!”
赶渡人在九爷的招呼声中纷纷起身上岸,不敢多看趴在船头上的人一眼,逃似的离开了渡口。
瞬间的功夫,渡口上只剩下九爷和流浪汉以及那个被土匪砍中的人。
流浪汉站在船尾,身子斜靠在舵把上发愣,有阴冷的风从河面刮过来,流浪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九爷蹲下身,看着趴在船头的那人,迟疑片刻,把他翻转过来。
在翻转过来的瞬间,九爷不由得“咦”地惊呼出声,人也朝后面退出一步,刚好退出船头的边缘,一脚踩空,扑通一声跌到河里去了。
愣在船尾的流浪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打了个愣神,惊讶地盯着跌到河里的九爷。
水里的九爷依旧是一副讶异的表情,他在水里抓着船舷翻身上了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明明我救起的是一个长胡子的男人,咋会转眼间变成一个女人了?莫非老子一时心慌看花眼了?不会啊?大白天的活见鬼了!”
说着九爷又朝船头的那人走过去……
被砍中人的确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下颌处粘着尚未彻底脱落的胡须。从她的眼缝中流泻出的眼神,此时变得迷离飘忽起来。
九爷蹲下身,定神细看,小声说道:“我九爷这辈子只会渡人不会救人啊!妹子,你说该咋办呢?”
女子使出最后的气力说:“今晚上你们都得走,别……别留在这儿。他们……他们……不是人!是……是……是鬼!是鬼……鬼……”
女子说完,眼睛便彻底闭上了。
九爷看着流浪汉,流浪汉也看着九爷,两个人在船头站了一会儿,流浪汉朝九爷咿咿呜呜的指着一个地方。
九爷顺着流浪汉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女子的左手心里死死地似乎攥着一件东西。
九爷上去掰开女子的手,一块圆形的玉牌出现在女子的手心。玉是古玉,苍老温润,精光内含,有尸沁的颜色。
九爷拿起古玉,站起身,对着阳光端详起了这块古玉,突然,他脑子里一阵旋动,似乎有一条血龙在古玉里游动。
九爷打了一个激灵,定了下神,把玉从炫目的阳光下拿回来,低头再仔细观看,玉上面只有尸沁的痕迹,并不见血龙。
九爷就纳闷了,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是邪了门了,难道是我看花了眼?”
于是他又将古玉拿到阳光下对着阳光仔细端详,果然有一条血龙在古玉里游动!千真万确!
同时,在古玉中间部位渐渐聚集起了一个漩涡,漩涡似乎是由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气泡变成的,又似乎是从九爷眼睛底部升腾起来的一股神秘气流,气流越旋越大,越旋越近,终于,一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洞口从漩涡的底部突兀地显现出来,而那条血龙却在漩涡的上空盘旋游动。
九爷试图将目光深入到漆黑的漩涡底部一看究竟,却突然有种身处漩涡中心的感觉,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
他大喊了一声:“不好,这玉里边有古怪!”
随着喊声,他从古玉里的幻境中挣脱出来,然而,此时的他才发现,他和这条渡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漂移到了河心里的那个漩涡中心。
船靠岸的时候,流浪汉忘记了插钎固定渡船。
渡船载着九爷和流浪汉在漩涡里旋转,九爷清晰地听见漩涡的中心部位在船底发出可怕的汩汩的声音,就像河的底部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要将整条渡船一口吞没!
九爷和流浪汉都慌了神,而漩涡的吸力好像在逐渐加强,九爷甚至听见了底部的船板被漩涡吸得发出嘎嘎嘎的断裂声响。
九爷和流浪汉在旋动的渡船上站立不稳,摇晃着身体,随时都有坠入水中的可能。
九爷朝流浪汉大声喊道:“抓住船舵,抓稳!”然后紧忙把那块古玉放进贴胸的衣兜内,*起长长的翠竹船篙,朝着水中一插到底。
然而九爷的长竹篙插到水里却插了一个空,他下意识地一愣,紧接着,一股奇大的力量通过竹篙传递到了九爷的收心。他感觉到手里的竹篙在水中剧烈地颤动,似乎在水底下有一头被激怒的怪兽,正用锋利的牙齿撕咬着他手中的竹篙,并且要把他从船上拽下去。
九爷这一惊非同小可,水底下传递出来的力量令他把持不住,手中的青竹翠篙脱手而出,呼地一声就被吸入到了深不见底的漩涡里去。
没有的竹篙的九爷惊慌失措,他朝流浪汉大声喊:“稳住!稳住!”
被旋转得摇摇欲坠的流浪汉此时更是六神无主,他脸色煞白,叉开双腿,死死抓住船舵,因为惊恐和害怕,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漩涡旋动的力量越来越大,船在漩涡的中心开始逐渐下沉,九爷甚至可以更加清晰地听见整条船被漩涡折断的嘎嘎声。
突然,九爷感觉胸口处被火烙了似的,一阵专心的疼。他本能地探手入怀,一块奇烫无比的东西攥进了手心。
是那块古玉!
九爷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突然朝着船尾处的流浪汉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苍天不负有心人啊!苍天不负有心人啊!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哈哈哈……”
流浪汉不明白九爷为什么会突然间变得如此痴狂,在他还没有回过神的时候,只见九爷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水里。
流浪汉眼睁睁地看着九爷的身影朝着漩涡的底部急速陷落。
此时,漩涡的中心电闪雷鸣,一条血龙从闪电间迸射出来,骄横的身躯扭曲着随着漩涡旋动,朝着茫茫无际的深渊游动下去……
漩涡开始疯狂地旋转陷落,终于,一个巨大的水泡从无尽的深渊里冒了上来,托着渡船浮出了水面。水泡在水面上轻轻地破裂开,就像一尾鲤鱼在水面俏皮地吐了一口气。
一切变得风平浪静……
船停止了旋转,漩涡也消失不见。
流浪汉惊魂未定地呆立在船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弥天大梦。
船上没有了九爷,也没有了那个女子,只有船头的甲板上,留下一滩淡淡的,被血色浸染过的痕迹。
河面空空荡荡,河水缓缓流淌,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也似乎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是那么风平浪静……
从此,神秘的漩涡在这段河面销声匿迹,不会说话的流浪汉继续在雪柳渡摆渡着过往的赶渡人。他所见到的和他所经历的,当然也不会对任何人说起。只是到死的那天,也没有人再来接替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