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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私下的那些产业,城西的那家出了些问题。”容臻的语气中淡淡的,明薇却不难分辨出其中隐约的懊恼来。
容臻再老成也不过十六岁,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明薇的心顿时柔软起来,她轻声细语的问道:“可是那家绸缎庄?那家以经营蜀锦出名的,在京中都数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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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音未落,容臻神色中倒透出一抹讶异和惊喜。明薇竟然记得这样清楚,是不是说明,她对自己的事情确实是上心的?自己在她的心中,是不是也占了一席之地?
容臻得到这个认知,原先的那些不快顷刻烟消云散。他轻快的道“正是。”
明薇却没想到容臻心中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听他声音虽然不高,却恢复了一贯的清朗,她稍稍安心。
“绸缎庄的蜀锦之所以有些名气,是因为有专人在蜀州负责采买,不计成本挑选最好的,价格却不高。”容臻眼神微闪,轻声道。“在蜀州……他们顺带着还做些别的生意。”
这两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让明薇登时警觉起来。
蜀锦高价买回,卖价却不高,若是才开业的绸缎庄,是为了打出名声,也说得过去。然而长此以往,却是个赔本的买卖。据明薇所知,城西的那家绸缎庄已经开业三年有余,不可能还做赔本买卖。
方才容臻提到还有别的买卖……
明薇绞尽脑汁的苦苦回想着蜀州的风物,到底哪些是值钱的,值得做一做生意的,突然一道灵感闪过她的脑海。
“殿下,他们做的买卖可是私盐?”明薇睁大眼睛,定定的看着容臻。
容臻愕然。
他早知道明薇聪慧,却没想到她能这样迅速而敏锐的抓住重点。
“没错。”容臻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了,他眼底神色复杂,轻声道:“这才是绸缎庄利润的主要来源。”
这样一来就对了,明薇在心中暗暗点头。自古以来私盐的利润极大,盐又是从农家到高门大户生活必需品,能搭上这条线,便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只是这里头的风险也是极大的,被发现可不是闹着玩的。
等等——明薇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容臻方才说生意出了些问题,该不会是他贩私盐一事,被诚王等人知道了吧!容臻的继承人之位,早就被三位亲王虎视眈眈。原本容臻私下有些产业倒也罢了,可触犯律法的买卖,一旦让诚王等人察觉,便会把容臻往死里整!
最可怕的是,如果处理不当,他们顺蔓摸瓜的追查下去,容臻私下的全部产业都要暴露了!
“殿下,是不是诚王发现什么了?”明薇一脸紧张的问。
容臻露出一抹苦笑。“原本是绸缎庄被诚王察觉出是我的人在管,前些日子闹出了一件官司。我只怕诚王借题发挥闹到皇祖父跟前,若是皇祖父插手,怕是私盐的事会被抖落出来。”
明薇只感到自己的心一寸寸沉下来。
容臻的担忧不无道理。他一向隐忍低调,诚王等人正愁没借口给容臻使绊子,这送到面前的机会,诚王岂会放过?
然而容铎的为人,明薇自认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心狠手辣、生性多疑,明薇到此刻才可悲的发现,最后她对容铎的认知,竟是要把初见的完美尽数推翻。可这会儿并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
她不断的提醒自己,当务之急是容臻的事。
在三十六年前,容铎的心思之深都让明薇心惊。更何况为君三十六年,容铎此时用深不可测形容都不为过。容臻就算再睿智、早熟,对上容铎绝没有半分胜算。
明薇顿时心急如焚。
容臻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躲过这一劫?
“阿晚,你别担心。”容臻见明薇竟是大惊失色,惨白了一张俏脸,心中开始后悔。他不该为试探自己在明薇心中的地位,把这些说出来吓她。他忙柔了声音安慰道:“这些事我自然会解决。”
明薇紧张的神色却并没有松懈半分。她急切的语气显得咄咄逼人:“还请殿下告诉妾身,您要怎么做?”
“阿晚,没关系的。便是退一步说,皇上到底是我祖父,我从小便被封为太孙,到底总有几分亲情在,就算被皇祖父发现,至多把我叫过去训一顿也就罢了。”容臻的声音舒缓轻柔,仿佛给人一种从容不迫的错觉。
贩私盐虽然是重罪,可容臻到底是龙子皇孙。容臻方才的话动之以情,倒也说得过去。若是他的太孙妃换做别人,八成心也就安定些了。然而这人是明薇,前世是容铎的皇贵妃,在她看来,跟容铎将情分简直就是太粗糙的敷衍。
“殿下,妾身要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明薇缓缓的垂下眼睑,轻声道:“先帝在时,属意的太子并不是今上。隆德太子是今上的嫡亲兄长,他是怎么死的,想必殿下也听到过一些风声!”
比起容臻来,明薇更清楚容铎当初的手段。
隆德太子便是容铎先下手害死,致使太子之位空悬。先帝晚年痛失爱子,身体一日差似一日。在当时四位亲王参与的夺嫡之争中,最终容铎依靠唐阁老等人的帮助,顺利登上皇位。
关于隆德太子之事,先前唐婉只是有所耳闻,但并不相信。还是她入宫后偷听到容铎与心腹的密谈,才不得不相信。
嫡亲的哥哥他都能下手,更何况是众多孙子之中,他最不喜欢的容臻?
容臻听了明薇的话,顿时神色微变。他有些怪异的感觉,明薇在对待皇祖父的态度上,仿佛格外的慎重,甚至还有些惧怕和厌恶?
对上容臻探寻的眼神,明薇只得硬着头皮的解释道:“先前妾身、妾身去英国公府做客时,曾不小心听到过一些——”
容臻点点头。
隆德太子虽然死在了四十年前,流言蜚语确实有一些。虽然隆德太子身体素来文弱,但暴毙东宫,实在有些蹊跷。关于是容铎杀死隆德太子的传言,一直都在勋贵世家里暗地传过,容臻心中清楚,明薇会知道也正常。
“殿下,还请您不要敷衍妾身!”明薇再度抬眸时,漂亮的大眼睛中已经隐隐泛着水光。她声音又轻又快,听在耳中却格外让人觉得心碎。
容臻心疼极了。
“阿晚,是我不好。”容臻懊恼不该为了让她安心为敷衍,他只好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既然已经被诚王觉察到,为今之计只有切断绸缎庄同别处的联系,把绸缎庄和私盐的买卖,暴露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明薇凝神听着,在容臻如实相告以后,才松了口气。
虽然私盐是容臻产业的重要收益之一,若为了保全它而动用别的关系遮掩,反而会陷入泥淖不可脱身。
明薇心神大定,她翘了翘唇角,微微笑道“殿下能有这样壮士断腕的勇气,妾身佩服。”
“你不觉得……我这样做无能?”容臻有些奇怪明薇的反应。在一般人看来,这分明是懦弱无能的行为。“我本可以试一试——”
谁知明薇却是用力摇了摇头。
“妾身再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法子了!”明薇历经两世,到底不再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反而柔声安慰容臻道:“人多贪婪,壮士断腕的勇气,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见她肯细声细气的安慰自己,容臻如同在寒冬喝了一碗热汤,心中暖烘烘的。
“谢谢你,阿晚。”容臻微蹙的眉头终于舒展,他失落的眼眸再度恢复神采:“我会处理好的。”说完,他的手试探着伸过去,轻轻握住明薇的手。
明薇的本能反应便是瑟缩,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到容臻期盼的眼神上时,她没有躲开,只是红着脸低下头。
容臻勾唇,俊朗的面容上缓缓露出笑容,如同春风拂面。
事情真的会如他们所想的顺利吗?
在垂下的眼睑中,明薇掩去了深深的忧虑。便是追查到私盐就能到此为止,容铎会放过容臻吗?若是再往坏处想,万一全都被容铎发现了该怎么办?平日里最软弱无能的孙子,背着他做了这么多的事,哪一样看起来都像是为夺皇位而做的准备……
当初对嫡亲兄长隆德太子尚且都毫不留情的容铎,会放过容臻吗?
明薇猛地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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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谈话后几日来,明薇一直都是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生怕哪一天就传来不好的消息。
这日上午,容臻照例去了议事厅,明薇让人拿了针线筐过来,想替容臻坐一双鞋,好歹分散分散注意力。
“娘娘,您要的花样子。”声音才传来,就让原本翻弄着明薇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来替她送花样子的是冬月。
虽然跟明薇入宫的四个大丫鬟里数老太太给的冬月、冬竹最伶俐能干,但因为旧日的情分在,日常贴身服侍明薇的还是棠梨和月临二人。冬月、冬竹也识趣,从不往前凑,和棠梨二人争。
前些日子谣言的事明薇到底还是上心了,她托了冬月去悄悄的查。
等闲她做绣活时服侍在一旁的是棠梨和月临,今日屋子里只剩下冬月,远远能听到棠梨、月临和碧云等人在院子里的声音,明薇便知道是关于她“善妒”谣言的事,有了眉目。
“放下罢。”明薇用眼神示意冬月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了,才轻声问道:“可是查到了什么?”
冬月谨慎的点点头。
“娘娘,奴婢查到咱们宫里的大宫女碧珠,这些日子以来,暗中同其他宫女说了许多不妥当的话!”冬月压低声音道:“那些说您善妒的谣言,她没少在其中出力。”
明薇不动声色的听着,眉头也不皱一下。
“你出去,让碧珠碧云进来见我。”明薇波澜不惊的吩咐道:“你们都在外头守着。”
冬月是老太太身边“冬”字打头的丫鬟里,数一数二的聪明伶俐、知轻重。她既然敢这样肯定的说,就说明碧珠确实传过谣言。
“是,娘娘。”冬月同样修为到家,她低眉顺目的应了一声,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
等到碧云和碧珠进来时,明薇正拿着两股丝线,似乎正在比对颜色。
“娘娘。”碧云和碧珠一时间摸不清她想做什么,行礼后便屏息敛声的服侍在一旁。被容臻敲打过的碧珠,在明薇面前也是十足的乖顺。
明薇淡淡的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丝线,仿佛闲话家常的问道:“你们入宫多久了?都做过什么?如今可都还有家人在?”
听到这一连串刨根问底的提问,碧珠在片刻的怔忪后,和碧云对视一眼,眼中竟闪烁着惊喜。她就知道明薇是个藏奸的,果然善妒的谣言传出来后,作为太孙妃的明薇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有所动作了。
最便捷的做法便是从太孙身边抬举一个,既全了自己的名声,又讨了太孙的喜欢。
碧珠忍不住有些激动,然而碧云却察觉出一抹怪异。
“回娘娘的话,奴婢入宫已经九年,先前在太子妃身边服侍,后来太子妃薨逝,便跟在太孙身边服侍。”碧珠不等碧云开口,便抢着道:“奴婢还有叔父一人,如今帮殿下管着先太子妃的产业。”
她的话音未落,碧云便觉得有些不妥。为奴为婢,最基本的便是在主子跟前恭顺谦卑。碧珠这哪里是在回话,更像是在明薇面前□□裸的炫耀!
“哦?”明薇勾起唇角,挑了挑眉道:“这样说来,你是最合适去服侍殿下的人?”此时她话中的“服侍”,自然不是寻常的服侍容臻更衣吃饭,而是要替容臻挑选侍妾。
于碧珠狂喜的神色不同,碧云心猛地一沉,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次她没给碧珠先开口,忙道“娘娘,碧珠笨手笨脚的,这些年来贴身服侍殿下的都只有来福几人,怕是碧珠蠢笨,让殿下生气,倒辜负了娘娘的一片好意。”说完,她“扑通”一声跪在明薇跟前,顾不得自己的话中多有僭越,诚恳的道:“请娘娘三思。”
碧珠惊愕的睁大了眼,她急得直跺脚“碧云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明薇心下了然。
碧珠倾慕容臻迷了眼,碧云倒是个明白的。
“你替她做不得主。”明薇笑容渐渐加深,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本宫瞧着这样很妥当,不如随了她的意,也好过她同外人说本宫的闲话。本宫的体面先放在一边,殿下却是受不得这牵连!”
碧云的瞳孔不受控制的扩大,她不曾想过忠心耿耿的碧珠,竟会是参与传播明薇“善妒”谣言的人。
在明薇意味深长的微笑中,碧云强自镇定的跪着,脑子转得飞快。既然明薇当着她的面说出来,就证明碧珠确实有牵连。乍一听她觉得惊愕,细想来倒也能分析得通。
关于东宫女主人的问题,容臻是早有准备的。他早知道太孙妃人选是要皇上做主,所以他便打定主意,等人嫁到东宫,他能做到相敬如宾,打得却是架空太孙妃的主意。
碧珠本就喜欢容臻,从此更是有了期盼。
谁知容臻娶进东宫的是谁都没想到的明薇,大婚那夜二人没圆房,碧珠是暗暗欣喜的。可越到后来,越让人心惊。太孙妃回门时带了厚礼、又把东宫的对牌早早交给太孙妃——
容臻看向明薇的目光全是温柔情意,这哪里是在做戏,分明是真的喜欢上了明薇!
而且碧珠前些日子头一次遭容臻的训斥,也是因为她对明薇不敬,碧珠心怀不满也是有的。碧云是了解碧珠的,她断然没有心思害容臻,心里却是恨着明薇的。明薇善妒,她定然认为只会让明薇声誉有损,于容臻无碍。
“娘娘,您不能随便诬陷人!”碧珠急了,她知道如今明薇是容臻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如果闹大了,容臻也是站在明薇这一边。“奴婢自小便在东宫服侍,受太子、太子妃恩德至今,怎么会做对东宫不利的事?”
“哦?”明薇掀了眼皮,浅浅的微笑显得分外有深意。“你以为传出本宫善妒的名声,至多只是本宫名誉污了、成平侯府名声有损,殿下就毫无干系了?”
碧珠梗着脖子不说话,显然明薇说出了她心中所想。她甚至觉得自己这是在帮容臻,容臻本就是在韬光养晦,明薇突然被赐婚给太孙,皇上的用意不明。明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不清楚,万一仗着容臻的宠爱坏了容臻的大事,岂不是追悔莫及?
“你可知道本宫既然嫁给太孙,自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明薇目光淡淡的,却是格外严肃。“本宫是皇上赐婚,自然代表了皇上的眼光。如今传出善妒的名声,莫非你要把识人不明的罪过,安给皇上?”
“太孙在宫中何等处境,你们久在东宫服侍,该比本宫更清楚!真的闹到皇上跟前,太孙就有体面了?太孙就被皇上看重一分了?”
她的声音虽轻,却一字一句的敲在二人心上。
“本宫先不处置你,你好自为之。”
还不等碧珠、碧云二人松一口气,只听有脚步声传来,片刻门上的姜黄色锦缎软帘被掀了起来,映出一张俊朗的面容。
一身明黄色朝服的容臻,神色冰冷的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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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凉殿。
从议事厅出来,容臻直接便被请到了清凉殿的偏殿。
同行的容昊等人明里暗里都有些幸灾乐祸,关于容铎要问容臻什么事,他们都有各自的渠道得知。
“孙儿给皇祖父请安!”
容臻利落的跪地行礼,神色平和,声音清朗。明黄色绣盘龙的皇太孙朝服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威严,反而让他看起来更温润高雅。
然而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容铎,神色复杂的看着眼前十六岁的孙子。
良久,容铎才慢慢的开口道:“可知朕今日为何让你过来?”
容臻心中亦是早就有数,容铎没让他起身,他就仍是就着行礼的姿势,恭顺的回话道:“孙儿知道,是为了近日有人造谣太孙妃明氏善妒。”
“你知道就好。”容铎态度稍显冷淡,他语气中有些责备的道:“此等谣言,实在有损皇室名声。”
容臻态度愈发温驯,他忙回道:“是孙儿不孝,些许小事还要劳累皇祖父操心。孙儿定当早日解决此事!”
望着眼前性子温和以至于显得有些软弱的容臻,容铎目光微闪。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淡淡道:“跟朕说实话,你觉得朕替你挑的太孙妃如何?”
“太孙妃贤良淑德,贞静柔顺。孙儿能娶到明氏为妻,是孙儿之幸。”摸不清容铎心中的想法,容臻只好回答得中规中矩。
容铎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时间容臻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妥当。
容铎的目光落在清凉殿角落的一对梅瓶上,被精心收起的梅瓶清雅别致,不染纤尘。他仿佛又看到那个鹅黄色的娇俏身影,艳丽无双的美貌佳人,银铃般的笑声就在耳边回荡着,那双凤眸中满是对自己的依恋和爱慕——
而转瞬又是她含泪的双眸,柔软的唇瓣中一字一顿吐出决绝的话语——
“皇祖父——”容臻悄悄抬眼去看容铎,却发现容铎少见的走神了。
不过片刻,容铎便又是满面的威严端凝,他似乎有些疲惫,没有再多说什么。
“退下罢。”
容臻只好起身再次行礼,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清凉殿。
方才他看到容铎出神的那一瞬,嘴唇微阖,仿若呢喃着一个名字。
是他看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