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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此认真地问,倒使我不得不仔细想想,才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答道:“先生看我的样子难道猜不出来吗?”
他墨玉一般的眸子平静又深邃,仿佛潮起之前宁静的海面,沉默地望着我,不发一言,似是等我说下去。
我望着他,胸中忐忑,不知为何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让我有些惧怕的威严之气,虽然他与我说话倒也是平易近人,但却不像阿青那样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靠近。他似乎高高在上,目光审视之处皆值得留心。他虽未言明身份,但这种贵族所特有的疏离感让我平白生出些许畏惧之心来。
我咽了口唾沫,他专注凝视的目光让我觉得喉头有些发紧,继而颤抖了起来:“……自古位极人臣者、宠冠后宫者,不论归宿如何,都是担得起大风大浪的……奴婢只是寻常女子,只于寻常人家,只求桃李满园,善始善终就好。”
他听完我的回答,脸上不知为何露出苍白的笑容,似乎也并不意外于我的答案,拂袖起身,缓缓叹道:“若是大汉子民,人人都能像你所说一样,‘桃李满园,善始善终’倒是好了………”
“长安繁华富庶,百姓安居,莫不正是先生所说的桃李满园吗?”
他沉静地望着我,唇边漾出一丝缱绻的苍凉笑意:“长安乃帝都,自然所有这世间繁华之景皆汇聚于此,又有何稀罕?那些血流漂杵,尸横遍野的惨状,无一不是被奏本上阿谀奉承、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轻易就遮掩过去了……”
语罢,他眉头轻动,目光也沉了下来:“漠北动乱,匈奴人屡屡犯我国境,挫我国威,破我山河,伤我百姓。每思及此,始终如芒刺在背,如鲠在喉。”
我望着他的目光,那样清澈悠远却又锐利如刀。他这样的表情,还有语义后隐藏的阴霾,让我不由想起那些匈奴的马匪所做的那些人神共愤之事。
“匈奴虽强悍……但是不像大汉……”我无意地嘤咛一声,竟也被他听去,一双墨玉一般幽深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让我不觉地低下头去欠了欠身子:“奴婢失言,先生只当童言无忌,莫要责怪。”
“既是童言无忌,说说又何妨。”
我慌张地抬起头,碰上他不可违逆的深邃目光:“说。”
我硬着头皮,只得直言道:“北上幅员虽辽阔,但胡人更多是漫无目的地逐水草而行,游牧民族,时常居无定所,没有农耕保障,所以只能以不断地骚扰大汉边境,以掠取财帛来平衡内需……若说国力,我大汉的兵强马壮,粮草丰沛,军纪严明,睿智神武之将领数以百计,身先士卒之猛士更是不计其数。若说战争,无非就是国力之间的抗衡,大汉于国力而言早已胜出匈奴百倍,只是排兵布阵上还未想到抑制匈奴的好法子。匈奴狂妄自大,长此以往,未尝不会自食恶果……”
我正要说下去,抬起头来遇上了他望向我的错愕的目光,不由一怔,想必是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心里一虚,把头低了下去。
他望着我久久地出神,我连声羞红不敢抬头直视他的目光。
“我大汉受胡人欺辱多年,寻过多少猛将勇士,却也都只说匈奴悍猛如虎,无法战胜,吾等只能坐以待毙,任人鱼肉。倒是你这丫头,如今对我说了这样一番厥词……”他突然开口,语气有些诧异:“你当真是只想‘桃李满园,善始善终’而已吗?”
“当然。”我赶忙答道,抬起头来又正好遇上他玩味审视的目光,不由地又把头低了下去,心中砰砰乱跳,忖度着方才是否当真说错了什么话。
“既然如此,那这些话,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是锦师傅……还有阿青。他们曾聊起这些事,我在旁边听来的。”我急忙抬起头,解释道。
“姜锦?还以为他已经没了这份心思……”他的声音有透着一丝意外,转而又问道:“你说的那个阿青,又是谁……”
“您怎么一个人溜到这里了,公主……”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少年爽朗的呼喊,打断了我们之间的谈话。
我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姿挺拔,面容俊俏的贵家公子从桥头翩然而来,身边的先生见我转头望向石桥那头的少年郎,也跟着我的目光望去。
待那公子走近,我才看清他的面容。
同样是难得的俊美少年郎,明眸皓齿,面如冠玉。可是他的相貌比起阿青平日里刻意收敛锋芒的样子,眼前的人倒是显得神气气十足,明艳张扬,举眉抬眼,近视一副目下无尘的样子,横眉轻挑,一双清澈的眸子,波光粼粼、神采飞扬。
他看到我,也微微一惊,不由向身边的先生问道:“这是谁……”
“一个有趣的小丫头罢了……”先生转过头来望了望我,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望这位俊美的公子:“公主和平阳侯……等急了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他的眼中飘过一种异样的神色,瞬间与身边的男子交汇,两人都迟疑了一下,气氛不知为何,有些尴尬。
“公主她……听说您悄悄进的府……叫我过来问问……”面如冠玉的公子不知道在想什么,似乎有些忐忑,支支吾吾地望着我,又望着身边的“先生”,又言道:“十哥您是现在过去呢……还是在这儿再呆一会儿?”
“过去吧。皇……公主她费心搞这么热闹,定时要去看看的。”
说罢两人又相视一眼,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俩人在我面前打什么哑谜。但是从他们的谈吐和衣着便可以看出,非富即贵。心想师傅让我躲着人些,可是我这却越来越招人了,不由赶快欠了欠身子,行礼道:“二位大人在府中自便,我是新来府里的,照顾不周,先告退了。”
说罢转身拔腿就跑。
只听身后只响起一声:“哎,别跑啊……”
然而我的脚步却没有因此放慢。
“算了,王孙。就由她去吧。”
我过了桥,急忙慌不择路地拐入旁边的花园,想要避开方才的两人,谁曾想跑得太急,竟然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你吗?”
我看清面前的人,才定住了方才慌乱的心神。
是阿青。
“方才遇见个先生……好像是府里的客,跟我打趣了半天,后来又来了一个……我害怕……”我气喘吁吁地答道。
阿青听见我这样说,朝着亭子的方向匆忙地瞥了一眼,随即拉起我的手,转身朝着后院跑去。
我被他这样紧紧攥着,方才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自然也顾不得脚上的疼痛。
他一直拉着我跑到四下无人之处,才停下脚步。我因为这一路的奔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抬头望向他回过头来有些许忧虑又慌张的脸,突然想起了方才的正事。
“阿青,方才正要找你的……我今天早上……发现了这个……”我喘着气,伸出手从袖中掏出手中的钉针,递到阿青的面前:“……在……在子夫姐姐的鞋里……”
阿青一怔,抬袖从我掌心接过,面色有些凝重,目光盯着那掌中的顶针沉默了片刻,抬眸望着我的眼底,轻声说道:“姐姐可知道?”
我摇了摇头:“当时大家都在房里,我不知道怎么说。后来她们走后,我思来想去,心中还是放不下……方才是要去找子夫姐姐……才撞上那位……”
阿青将那些钉针收入掌中,抬起头来,攥住我的手,轻声说:“走吧,先跟我回去。”
我的手被他攥在手中,正要随他去,却不料脚下一阵刺痛,倒吸了一口冷气,身子踉跄了一下,迟疑了一步。
他茫然转过头来,一把扶住了我微斜的肩膀,急忙问道,怎么了。
“脚……”我低着头,轻声说。
“脚怎么了?”
“让针……扎了一下。”我抬起头,支支吾吾道。
他的眉毛一耸,沉默了半晌,转过身去,躬下身子说:“来,我背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
“上来。”他轻声打断了我,虽然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总觉得他似乎有一点不悦。
他平时温润如水,我怎么闹他他也不会生气。可是,他若是生气起来,总是闷声不语,话比平日里仿佛更少了,但是总让平时长牙五爪的我在他面前不敢造次。
我趴上他的脊背,他把我背起来,向着回去的路走去。我双手环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衣领上□□出来的后颈。他身上的气息温柔又厚重,像湖水一般,迅速地把我包围。
他不说话,背着我沿着长巷一直默默行径,我贴着他的温热,忍不住心中的忐忑,轻声唤他的名字:“阿青,阿青……”
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又陷入了沉默,依旧不说话。
我想他是真的生气了,不敢再说话,趴在他的背上,一路沉默着。
无法否认,阿青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我的情绪。他开心,我自然喜出望外,可他一颦眉,再色彩斑斓的都变得索然无味。
“阿鸾……”不知是过来多久,他才突然缓缓开口:“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姐姐了。”
我趴在他肩头,疑惑地轻声问道,为何?
“人总是有一念之差,想那人此刻也定然是心悸难平了吧。既然姐姐无碍,有些事情,就没必要计较得太清楚。”他沉默了须臾,轻叹了一句:“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如此伤的是你,我不知是该求你去原谅……”
我听他这样说,方才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过是小伤,三两日便能好彻底了……”
“阿鸾……”他突然打断了我,声音轻轻浅浅,像严冬故去,暖春初还,缓缓化开的河水:“对不起,让你看到这人心诡诡之处。”
“这与你何干?”
“总之……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他把我送回到了门前,把我放下来,吩咐我擦好药膏,轻轻地抚了抚我的头,说前面侯爷还吩咐了事,说罢便有匆匆走了。
我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转身回到黑黢黢的屋子,没有燃起灯火,只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日光一点一点地下垂,直到熄灭。
远处早已燃起灯火,繁华通明宛如白昼,袅袅地传来婉转的丝竹之乐。寂寂的深巷却恍若无人一般,平日里届时沿路点起的灯火,今日也被忘却了。
不知为何,这样熟悉的昏暗竟让我莫名地有些害怕了起来。
我于黑暗之中,久久地凝视着那片遥远的光亮,忽然想起了与洛白师傅,在平阳的湖心亭上,度过的那个同样黑暗却星光坠地的夜晚。
我想起师傅对我说的那些欲言又止的话。
她问我,究竟懂不懂,身为平阳侯府的舞姬,此去长安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说,我作为侯府的舞姬,仅仅如此的觉悟,无疑是羊入虎口。
我终于开始明白那些话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就有如那灯火阑珊之外所隐匿的巨大的黑暗。如今我蛰伏于这黑暗中静静窥视那光亮,才明白了那些始作俑者的感受。
是谁把灯火置于你眼前。
它照亮了你,亦暴露了你。
又是谁心中生出畏惧,起身吹熄了那灼灼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