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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约莫过了小半个月的时日,已是到了香菱出阁的日子。她日里经营的那间食肆大大方方挂上了“东主有喜”的牌子,结结实实地关了几天门。惹得旁边常来买卤味的主顾都议论纷纷,怅然若失。
若惜把外面人的样子学给香菱看,因学得活灵活现的,惹得香菱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于一个厨师来说,她所做的饭菜受到人追捧,就是对她最大的肯定。
“若是阿邵对不住我时,至少和离之后,我尚能有一技傍身。”香菱又哭又笑,对着若惜等人说道。
姚静皱眉说道:“大喜日子,说什么呢?”她对香菱一直以来都颇为关心。若是依了她视天下男子如粪土,凡事非黑即白的那套,身为女子竟然一心一意想着嫁给男人相夫教子,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惟有黛玉和香菱出嫁,她不会如是想,倒也是一件稀罕的事情。
“不相干的。”刘姥姥见多识广,来了一句,“大喜的日子里,就是好事灵坏事不灵。”
孙穆忙着瞪了姚静一眼,复又跟刘姥姥笑着说道:“姥姥您见多识广,说出来的话,一准错不了。别的不说,这话可是借了您的寿说出来的。香菱,还不过来拜姥姥一拜!”
香菱果然穿着新娘吉服,过来拜谢刘姥姥,刘姥姥连连摆手说使不得,香菱却道:“我自幼命苦,幸得我们家姑娘和姥姥您照拂,姥姥就如同我亲生父母一般,如何使不得。”遂跪了下去,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却是在家女儿离家之时拜别父母的规矩。慌得刘姥姥手足无措,喜之不尽,连声念佛。
少顷宝钗赶到,众人忙迎了上去。若惜眼尖,先看见宝钗胸前挂着明晃晃一把黄金璎珞项圈锁,忙跟刘姥姥跟王刘氏使了个眼色。三人都知道姚静素来对这金锁颇有微词,香菱大好的日子,决计不能看着姚静再跟宝钗为了这点子小事吵起来,没得堵心。更何况三人心中都是一致的想法:宝钗那金锁,既是和尚道士命戴的,镶嵌着几句吉利话,又管姚静什么事,凭什么整日里见了就阴阳怪气说三道四。
故而宝钗前来,三人赶紧抢在头里,若有似无地遮挡姚静的目光,再不然就是指派她去干这干那。谁知事有凑巧,姚静刚打点好一路撒铜钱的钱袋,过来跟香菱说话时,正好看见宝钗胸前明晃晃的金锁,遂走了过去,一脸欢欣地说道:“我整日里不见你戴这金锁,还以为你恼了我。今日终于见你戴了。”
原来姚静见宝钗戴金锁就暗地里嘀咕,说三道四,说到底还是受了金玉之说的影响。待到亲眼看见宝钗干脆利落地退出,成全宝玉和黛玉,已经是心中怀疑尽释,至于此后又知道了宝钗对黛玉的一片心思,回想起自己先前种种,已经是悔得无地自容了。故而见宝钗这日又戴起了金锁,就想着正好趁着这当口,跟宝钗道个歉。只是她是属鸭子的嘴硬,平日里说话口若悬河,遇到这道歉的场合,就期期艾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憋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来,也就意思意思,算是聊表歉意了。
宝钗素知姚静性情古怪,已是绝了讨好她的心思,只是念在她是孙穆的好姐妹,更兼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医术,两个人合作互惠互利而已。此时见姚静挤了半天,终于说出句没头没脑的话,困惑之余,也未放到心里,自去见了香菱,又亲自送了她一只中空藏着银票的银镯子不提。
宝钗将金锁束之高阁已是多时,此日戴来,自然是别有用意。她戴着那金锁跟香菱讲了好一阵子话,这才到僻静无人处,向那金锁里的声音一一讲述这些日子里香菱的遭遇,末了又说:“那邵家是耕读世家,虽然清苦些,但难得的是家风好。邵家主母又酷爱吃香菱做的菜,姚先生经香菱推荐治好了邵家主母的病,这细论起来自然是香菱旺夫。与她此后过日子大有好处。更何况,那邵公子的人品,我师父是特地打听过的。样样都是稳妥的。我又私下里给了她二百两银子傍身。你觉得这样的安排可好?”
那金锁里的声音在宝钗小时候故弄玄虚,一直有作威作福之意,直至被宝钗识破身份,束之高阁,日日呆在角落里发霉,这才重新变得识进退起来。此时她听宝钗问她,沉默了半晌,叹道:“薛小姐果然是最善心不过的人,从前竟是我错了。最难得就是,一嫁出去就是人家的正头娘子,你可知道当人妾室的苦楚,一言不合就得立规矩,纵使熬死了正室,被扶了正,到底还是低人一头的……”
宝钗早知道这金锁里的声音就是娇杏,亦知道她一生悲苦不易,故而也体恤她这番心情,只是耐心听着。等到这声音发泄完了,她就复转回来,一路目送着香菱被那邵家公子迎上了花轿。
宝钗是未嫁之女,邵家娶亲,她不好一路跟着看热闹。遂暗地里向娇杏道:“我是不好过去了。你若想跟着看时,我叫茜雪带了你去,如何?”
茜雪如今已经嫁了薛家家仆陈义家的小三子,夫妇两个琴瑟和鸣,从宝钗的贴身丫鬟晋升为管家娘子,仍然受到倚重,比从前又多了几分干练。故而宝钗有此一说。
不想娇杏却是拒绝了:“不必了。我信得过薛小姐。我的心事已了,小姐打算如何安置我?”
宝钗不料娇杏竟有如此干脆利落的时候,心中也是暗自喝了一声彩,遂徐徐将早就想好了的主意和盘托出:“我因想着,你总住在这金锁里,也不是个办法。我从小就嫌弃金锁又沉又重又累赘,一直不愿意戴,这你是知道的。所谓的金玉之说早已经撕开说清楚了,这金锁我从今往后更不会戴,倒并非只是因为你的缘故。若将金锁一直束之高阁,你未免无聊。可若是与了旁人,又担心惹出许多事来。我的意思是,那金锁到底是一件死物,你总是栖身其中,绝非长久之策。我有意寻些高僧做场法事,不知可否超度?”
娇杏愣住了。她从宝钗小时候就在宝钗耳边装神弄鬼,以世外高人形象出现,时而冷嘲热讽,时而挑剔苛求。后来她的身份败露,宝钗最愤怒时扬言要将她的栖身之地金锁融掉,后来又将她束之高阁,她也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将来的下场。那种一切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实在不好过。但是,她想了无数种下场,都没想到宝钗居然会不计前嫌,替她超度!
“我……我……”娇杏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她一直认为以德报怨只是一种传说,不料自己竟然遇到了。
“你别太激动。”宝钗何等心思剔透之人,很快就反应过来娇杏到底在想什么,“我也不过是求个坦荡。”
将那金锁融掉,令娇杏的灵魂灰飞烟灭,对于宝钗来说并非难事。可是她又何必这么做呢?过去的欺骗和伤害已经是事实,无可弥补,未来的事情也不是娇杏这个弱小的鬼魂所能把握的。娇杏之于她,已经成了一件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她固然可以毫不留情、理直气壮地毁灭她,享受那一瞬的快感,也可以居高临下、悲天悯人地宽恕她,感受那一刻心境的澄澈。在参透了其中秘密之后,娇杏在宝钗眼睛里,其实什么也不算了。既然如此,何不举手之劳结个善缘呢。
“薛小姐。求薛小姐将我放在佛堂之前,天长地久,我自能得到超度。”娇杏最后恳求道。
“好。”宝钗应允。
“不是这京城中的寺庙。却是维扬地界的一间小寺。”娇杏再次求恳。
宝钗料想娇杏必是和那间小庙有什么渊源,只是这都是他人之事,宝钗无心过问,遂问明白那寺庙的方位地理,细细记了下来。
香菱出嫁的几日之后,茜雪夫妇借口南下办事,一路坐船来到了维扬地界,在维扬城外一处山环水绕、茂林修竹的地方,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寺庙,门额之上“智通寺”三个大字赫然在目。茜雪夫妇在宝钗身边历练,斗大的字还是识得几升的,宝钗令他们来办差之前又特地问过,故而识得寺名,更能识得门两侧残存的一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只见那对联虽旧,字迹却是清晰可见。
陈三和茜雪都是实诚的人,心中坦坦荡荡,故而不能解这对联里的深意,陈三就跟茜雪吐槽说:“这两句跟白话似的,其实没讲什么,好好的寺庙前居然有这样的对联,咱家姑娘还很是看重,真是奇了怪了。”
茜雪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只管按姑娘吩咐便是。又在哪里乱嚼什么舌头?”
夫妇二人一起走进寺庙,只见浅浅一座佛堂,供奉着一尊卧佛之像,线条十分简单,甚至有些简陋,却不知道为何透出一种古朴大气。最怪道的就是那卧佛的一双眼睛,妙目流转,隐隐透着宝光,仿佛能阅尽世间万事一般。
陈三和茜雪虽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见得此景却也双手合十,接连拜了几拜。又捧着那外头涂了一层泥的金锁,四处寻找主持,遍寻不见,再回头时,却有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在那里泰然自若地煮粥。
陈三忙上去搭讪时,想不到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尽是答非所问。陈三无奈,只得将事先准备好的一锭银子放在那老僧身前,躬身拜了几拜,又寻了一把铁铲出来,在那佛堂的门外正中央挖了个小坑,将那金锁埋了进去,一边挖,一边还拿眼睛看看那老僧,想知道他是否会阻止。不想直到他将那金锁埋好,重新将土踩了瓷实,那老僧仍然在慢慢喝粥,仿佛全然没有看到似的。
陈三诧异之余,却也心中轻松,暗道:姑娘只说要将金锁带到这寺庙中,可那黄金之物,黄灿灿的,难免招人惦记,如此这般,却是神不知鬼不觉,最安静不过了。于是甚是得意,和茜雪夫妻两个高高兴兴地离开了,欲要去城中同他家娘子买几朵珠花,再采买一些当地的土物带回去当手信,又说想寻些利润丰厚的货物,一并带到京城去拆卖。总之是有惦记不完的心思,那智通寺和那老僧,哪里还在他眼里。
故而陈三和茜雪都不知道,待他们走远之后,那老僧将粥碗放在一旁,走到他埋金锁的地方,将那金锁重新取了出来,用清水洗去上头的泥,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卧佛前头香案之上,口中还喃喃自语道:“金锁泥里埋,总比金簪雪中埋要好。不过,却也是可惜了。谁又知道这群女娃子能有什么造化呢?”
这般念叨完了,复又去吃粥,步履蹒跚,俨然又是那样一个老态龙钟的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