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莫晨欢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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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以内,妖族攻下大半云州,人族退守到云州最南方的最后都城,死守于此。

    归元宗的佛修们第一个赶到,三百位佛修端坐于城门上,念诵金刚咒。袅袅梵音在天地间回荡,一道坚硬强悍的结界阻隔在妖族的十万大军面前,令它们无法再前进一步。

    战局立刻僵滞。

    然而僵滞住的不仅仅是云州战场,岑州、明州和朝州的崇滕山脉外,人族与妖族展开大战。妖族以天擎破海阵作为强韧的防线,就算人族仅剩下的九位大乘后期大圆满的修士来了五位,也依旧没能破了这道阵法。

    当三天时间过去时,绵延曲折的崇滕山脉已经无法阻挡住那滔天的血腥味。人族亲眼看着结界内的妖族自相残杀,然后将死去的妖兽扔进维护大阵的阵法中;看着它们的尸体堆积成山,用怨气、血肉和因果,将这天擎破海阵维持住。

    飞花宗掌门咬牙道:“若是凤思师叔还在,哪里由得到妖族得逞!”

    天下最厉害的阵法大师,并非妖尊阴姬,也并非玄灵子、魔千秋,而是那飞花宗的太上长老凤思仙子。一百二十年前,凤思仙子就曾经破了一次阴姬的天擎破海阵,令阴姬被抓住,险些身陨。

    然而,世上并没有如果。

    再过两天,除了留守山门的昊星子尊者外,太华山最后的两位尊者齐齐赶到岑州。挡在他们面前的,是妖族第五海和第六海的大军,再往北则是布下了天擎破海阵的崇滕山脉。

    人族被妖族分裂为两部分,隔山相望,无法汇聚。

    情况紧急,不容人多想。

    魔道宫的力量因为此次枯山崩塌的事情,已经大部分离开了魔域。甚至大多数人族大能都被困在了这里,若是时间一长,等不及妖族内部无法再维护天擎破海阵,人族恐怕就已经要失去云州,同时再失去魔域了。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火明子尊者却忽然得到了一条消息。他将众人召集过来,道:“虽说我们如今被崇滕山脉阻隔,无法与外界交流,但是我曾经给我的弟子炼制过一样法宝。我们太华山的本命灯与飞花宗的本命花不一样,在你们飞花宗,只要是渡劫期以上的修士,都可以用你们的本命花在临死时留下一句话,可对?”

    飞花宗长老颔首:“不错,这是本门秘辛。”

    火明子尊者也不拐弯,说道:“我曾经为我的徒弟炼制过一块玉牌,只要他出了意外,玉牌便会自动破碎,他也可以将他的仇人告诉于我。但是前几日,我的徒弟亲手捏碎了那块玉牌,将一个重要的消息告诉了我。”

    洛渐清忍不住问道:“修痕师弟说了什么?”

    火明子尊者道:“得知了这一次的云州之难,昊星子师兄让我的师弟将太华山的一样秘宝带出来了。各位道友,在下不方便说出那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是我却敢保证,那东西说不定可以破了这天擎破海阵!”

    众人立刻激动起来。

    “既然如此,那还不赶紧让南边的道友们直接破阵?”

    “是啊,太华山的文龙子道友和召贤子道友既然带了重宝,那便赶紧破阵吧!”

    见着火明子一脸犹豫的模样,神剑宗的剑啸老祖道:“你便放心,我等虽说在往日里或许不够齐心协力,但是此刻还是知道一些分寸的。太华山的秘宝,我神剑宗绝不眼红!”

    飞花宗掌门也道:“不错,我飞花宗愿立下天道誓言,绝不染指太华山的重宝。”

    “我归元宗也可以。”

    “云家也愿意。”

    ……

    到最后,白家老祖面色古怪地说了一句“老夫也可立下天道誓言”,只剩下断魂宗还没有表示。只见那断魂宗的太上长老垂着头,一张沟壑遍布的脸便被埋在了阴影了,看不清表情。

    火明子尊者斜了鬼炎老祖一眼,并未吭声,只是拱手道:“在下犹豫的并非此事,而是……文龙子师兄和召贤子师兄无法使用那秘宝。”

    众人一片哗然。

    既然无法使用,那这秘宝到底有何作用?

    火明子也不再隐瞒:“那样秘宝往日里只有玄灵子师弟使用过,百年前他曾用此物重伤了天妖尊独绝天老。如今玄灵子师弟被困在枯山,世上能够使用那样秘宝的人便只剩下一个。”

    火明子转过头,目光郑重地看着站在角落的俊美修士。

    洛渐清微微一怔,在场所有大能的目光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他错愕地望着火明子,只见后者长叹一声,道:“渐清,只有你催动《九莲本心录》,才将那样秘宝的效力发挥出来!”

    当日深夜,三道黑色的身影飞速地穿过夜色,窜入了崇滕山脉。

    令人惊异的是,这三人穿过天擎破海阵的时候,大阵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并未有任何其他反应。三人快速地往前飞行,他们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专门行走在偏僻狭窄的山涧中,甚至直接选择妖兽尸山进行穿越,为的就是避开那些巡逻的妖兽。

    进入天擎破海阵是第一道大关,第二道大关便是避开这些妖兽,而那最后一道大关,就是离开天擎破海阵!

    聚集在茺州的人修几乎都是顶尖大能,以他们的实力,想要穿过天擎破海阵绝对是一件天大的难事。然而天擎破海阵有一个算不上缺点的缺点,那便是它遇强则强、与弱则弱。

    洛渐清如今是出窍中期大圆满的修为,若是有两位大乘期的尊者愿意为他耗尽灵力,帮助他欺瞒天擎破海阵,他再一路往南而去,便有五成可能可以离开。

    同样,如今刚刚出窍初期的佛子和不过元婴后期的云香,也是可以离开这里的。

    于是众人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们三人,他们只有一个夜晚的时间,天色一亮,他们身上隐匿气息的佛珠便会失效,行踪会被妖族发现。两位大乘期修士灵力枯竭,为洛渐清布下了一道小阵;还有三位大乘期修士一起为佛子和云香布下这道阵。

    时间越久,这个欺瞒天擎破海阵的阵法便会磨损失效,他们要用最快的时间穿过第三道大关,离开天擎破海阵。

    东边的地平线上,一道浅浅的光芒渐渐显现。三人极速穿行,每当遇到妖兽的巡逻小队时,都会警惕地停下来,待对方离开再走,着实消耗了一些时间。

    一路上,洛渐清和佛子虽说行路匆匆,却神色平静。唯有云香一直咬着牙,即使穿越血淋淋的妖兽尸山时,也不娇弱地吭出一声,在有些时候走得甚至比洛渐清和佛子更快。

    又是十几头妖兽在前方行走,三人再次停了下来。

    即使停下来,云香也一直仔细地盯着那些妖兽,只要对方一走,她便赶紧前进。

    望着她这番模样,洛渐清沉默地低下了头,佛子也拨弄着手中的佛珠,轻叹一声,摇了摇首。然而这一次,那十几头妖兽竟然停了下来,似乎短时间内不想再走。

    这里已经快要离开崇滕山脉、抵达岑州,只要再走一百里,便能离开天擎破海阵!

    云香握紧了手心的一只小巧铃铛,她咬牙望着那群不挪窝的妖兽,许久后,终于忍不住小声道:“它们里面最强的也不过是七阶,比你要弱。洛渐清,我们出去杀了它们。”

    洛渐清蹙了眉头:“我们并不知道它们有没有什么通风报信的法子,能不出去招惹是最好的。倘若真的招惹来了八阶、九阶的妖兽,我们就麻烦了。”

    望着东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云香急得双眼通红:“难道我们还有时间再等下去?”

    洛渐清一时哑然,既而移开视线。

    云香的眼里渐渐湿润,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沉默不言的青衣修士。她自然知道洛渐清说的是正确的,如果他们不在天亮前离开,那他们只是有几率会被敌人发现;但倘若他们袭击妖兽不成,那他们被发现的可能性顿时增加了一倍!

    然而,逐渐变亮的天色却让云香无法冷静。

    她盯着洛渐清,眼神慢慢冰冷,到最后竟然嗤笑了一声,模样像极了曾经那狂傲的红衣魔修,道:“是,你们都不急,但是我急。你们知道,就算来不及破开这天擎破海阵,早晚有一天它也会自己破开,因为妖族没办法一直维持这么大的大阵。可是现在不破开这个阵,死的不是你们太华山的人,也不是你们归元宗的人,而是我魔道宫的人,甚至是我的师父!”

    佛子拨弄佛珠的动作缓缓停住。

    洛渐清抬了眸子看向云香,嘴唇紧抿。

    只见一滴眼泪从云香的眼中缓缓流淌下来,流过她白皙的脸颊,流入了那干涩发白的嘴唇里。她一直盯着洛渐清,就这么盯着,仿佛要看透他一样。

    “我的师父,只剩下不足三百年的寿命。他早晚会死,甚至他此生已经没了再突破的机会,但是我就是不要他死。你们死了是进入轮回,我的师父死了,就是三百六十一万世的畜生道!是,他死有余辜。”云香转首看向佛子,“你这个和尚说过,我师父杀了那么多人,他便该受到这些报应。但是你可知道,这两千多年来,我师父在两族战场上救过多少人?”

    “他年轻时为何会杀了那么多人,你可有问过原因?他后来为人族做了多少贡献,你可曾看到知道?”

    佛子永远擒在嘴角的笑意,随着云香的话,一点点地敛去。

    云香忽然转首看向洛渐清:“你是最没有资格看着我师父死的人!洛渐清,他若是死了,你便后悔一辈子吧!我师父此刻绝对抵挡不住妖族大军,他更不可能是天妖尊的对手。洛渐清,你一定会后悔的,你肯定会后悔,你一定会后悔!”

    喉咙里有些发涩,洛渐清嘴唇翕动,不知怎的脑中竟然浮现起了一道血色身影。

    三年前,他曾经去往魔域,见到了那位传闻中的魔尊。一切往事竟然在此刻成了虚影,洛渐清想要再回忆起魔尊的长相,却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记清楚。对方的相貌隔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得看不真实,他越是回忆,便越是想起墨秋,完全想不起魔尊。

    洛渐清的脑中有些发疼,他很想开口询问云香,为何他一定会后悔。但是话还没出口,却听云香沙哑了嗓子,快速道:“它们走了!”

    下一刻,云香率先飞身出去,洛渐清和佛子紧随其后。

    三人眨眼间便穿过了刚才那道小山谷,然而他们并没有发现,就在他们刚刚离开后,一只狼头妖兽跑到了他们刚才待过的大石头后,正要方便。突然,那妖兽鼻子一动,它再仔细闻了一会儿:“不好了!这里有人族的味道!这里有人族待过!”

    砰!砰!砰!

    三道震天的响声从洛渐清三人的身后响起,令三人脸色大变。

    那群妖兽果然有联络同伴的方法,洛渐清加快速度,身子如同离弦之箭,眼见着就要冲破大阵。佛子和云香的修为毕竟不如他,到最后,洛渐清直接一手拉住一个,直直地就往外冲。

    大阵的终点已经可以看到,被挡在大阵外的人族修士也已经入了眼帘。

    洛渐清不敢懈怠,然而就在他们距离那大阵边界只剩下百米距离时,一只巨大壮硕的人头金狮挡在了他们面前,阻拦住他们的去路。

    这人头金狮高达三十丈,当它低头时,一双巨眼有房屋大小。锋利的獠牙随着它的咆哮从口中显露出来,仿佛一把把巨大的尖刀。望着对方,洛渐清的心渐渐冷了下去,松开了拉住佛子和云香的手。

    人头金狮哈哈一笑,道:“竟然有三个人族。”

    大阵外,文龙子尊者大声怒道:“石荣,尔敢!”

    人头金狮转首看向大阵外暴怒的文龙子,反而朗笑道:“文龙子,你这般紧张,莫非这是你认识的人?让本尊瞧瞧,五十多岁的元婴后期,七十多岁的出窍初期,还有……”声音戛然而止,这人头金狮双眼睁大,惊道:“五十多岁的出窍中期大圆满!你们三个都是人族的顶尖天才!”

    洛渐清早已取出霜浮剑,佛子也取出佛珠,云香拿出了一串黑色小铃铛。

    然而,这一切在这人头金狮的面前,却仿佛是个玩具。

    第九海海主石荣,地阶斩铁金狮兽,实力极高,相当于人类大乘后期大圆满!它的双眼在洛渐清三人的身上打转,移到云香身上时,便道:“如此年轻的魔修天才,还是个母的,你难道是魔千秋的徒弟?”

    移到佛子身上时,又说:“你是个和尚,肯定是归元宗的。”

    最后再移到洛渐清身上:“本尊……从未见过如此天才。便是那晋离,就算他是龙族,也不可能有这般修炼速度。但是本尊曾经听阴姬大人说过,人族中,好像真的出了一个天才。莫非你便是那玄灵子的徒弟?”

    洛渐清抬步上前:“是又如何!”

    这石荣显然是没想到洛渐清会这么坦荡地承认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果然是玄灵子的徒弟!”

    洛渐清说道:“你为何不化作人身?”

    石荣道:“本尊为何要变成你们人族的模样?天道溺爱你们人族,任何妖兽晋阶到最终,都可化作人形,但本尊就是不喜欢……”

    听着石荣的话,洛渐清一张清俊脸庞上都是警惕神色,但是额头上却有细细的汗渗出,嘴唇也有些发白。他看上去像极了一个明明很害怕恐惧、却强装镇定的年轻人,于是石荣便没有发现,洛渐清此刻将右手别在了身后,大拇指在食指上有节奏的敲打着。

    天擎破海阵外,文龙子尊者等人早已急得开始攻击大阵。而在大阵内,洛渐清井井有条地与妖尊石荣交谈。这石荣看似斯文,语气中却带着对人族满满的不屑与鄙夷,每当看到洛渐清被他的话气得满脸通红时,它便会哈哈大笑。

    洛渐清一边气急败坏得好似被羞辱不堪,一边敲打着自己的手指。

    佛子和云香望着他的手指,两人都神色肃穆,捏紧了自己的法宝,似乎在等待全力一搏的时机的到来。

    洛渐清气得不行,他声音颤抖地说道:“你不许侮辱我师父!”这话似乎愤怒难忍,但是底气却十分不足。

    石荣摆着长长的尾巴:“你也敢在本尊面前叫嚣?玄灵子那种东西,”

    洛渐清双眼一红,仿佛失去了理智,拔剑便向这斩铁金狮兽冲去。他的剑上凝聚着青色剑光,很快在空中浮现出一朵淡雅别致的五瓣青莲,带着一股压迫强大的气场。

    然而这一切看在斩铁金狮兽眼中,都不过是小打小闹。它毫不在意地抬起前爪,打算直接将洛渐清给压下去,谁料就在此刻!刚刚一直未动的佛子和云香突然出手!

    两人一左一右,向斩铁金狮兽攻去。

    云香摇晃中手中的小巧铃铛,刹那间魔气涌现,黑色的魔气顺着铃声往外传荡,变成一头凶猛的野兽。野兽咆哮着向斩铁金狮兽的左腿冲去,云香一掌拍向自己的胸口,顿时便是一口心血吐出,喷在那野兽身上,令它身上血色弥漫,形成一道道奇异的花纹。

    与此同时,佛子手指一弹,一串檀木佛珠便飞向斩铁金狮兽的右腿。佛子口中轻轻念诵着《大般涅槃经》,随着一句句佛语地吐出,佛珠上金光大作,一尊七处平满相的金色巨佛出现在半空中。法相尊严,佛光凛然,佛祖一只大手缓缓落下,拍向那斩铁金狮兽。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斩铁金狮兽完全没反应过来,洛渐清却身子一弯。霜浮剑从下而上地刺向金狮兽的眼睛,但是他自己竟然从金狮兽的身下滑了出去,往大阵外而去!

    轰!轰!

    铃铛幻化的魔气野兽并未对金狮兽造成一点损伤,佛珠拍下的手掌也只是令金狮兽断了几根金毛。但是佛子和云香却已经灵力枯竭,后者更是不断擦拭着唇边的鲜血,提防地盯着斩铁金狮兽。

    唯有洛渐清,已经出了大阵!

    短短百米的距离,早在和这金狮兽说话时,洛渐清就一步步地走近,到最终已经只剩下不过三十米的距离。他一直站在金狮兽的脚下,抬头与它说话,金狮兽竟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反而看着洛渐清被羞辱的模样觉得十分有趣。

    其实以石荣的实力,洛渐清三人根本没有机会对它出手,只要它放出自己那大乘后期修士的威压,洛渐清三人便会不战而败。

    然而,石荣并未对洛渐清三人上心。

    那电光火石间的变化,令石荣瞠目结舌,它没来得及阻拦洛渐清,可是它却已经挡在了佛子和云香的面前。

    斩铁金狮兽仰天咆哮,怒吼道:“你们竟敢欺骗本尊!”

    佛子抚着呕血的云香,一手按在她的后背,为她输送灵力。

    大阵外,洛渐清被文龙子尊者接住。他立刻转首看向大阵内的情况,却见那妖尊愤怒地盯着自己,但是却也只盯了一会儿,它便阴笑着转过身子,再次看向阵内的佛子和云香。

    此时此刻,旭日缓缓升起,将万丈光芒洒向大地。

    穿着浅色僧袍的年轻僧人面色平静地看着那妖兽,一张清秀脸庞上无悲无喜,只是安静地看着。而在他的身旁,黑衣娇俏的魔女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慢慢地直起了身子。

    能够催动法宝的只有玉霄峰弟子洛渐清,那为何要将佛子和云香也送进来?

    离开茺州前,火明子尊者望着洛渐清,这样说道:“万不得已之时,你需要有人为你垫命。你必须离开这里,因为只有你才可以催动那样法宝,也只有这样才能破开这天擎破海阵。”

    听闻这句话后,在场所有修士都噤了声,面面相觑。

    这般送死的事情,有谁愿意去做?若是真的被妖族被发现了,且不说送死的人能不能逃出生天,便是洛渐清恐怕也很难逃出去。这世上有几个石荣那样狂妄自大的妖尊?能碰上它算是洛渐清的好运,但是这运气却救不了佛子和云香。

    云香是主动上来的。

    能够与洛渐清一起前去的人,必须得是出窍期以下的修为。修为再高,便需要更多力量来掩饰自己的气息、穿越天擎破海阵。而且如果骨龄小,耗费的修为越少,能够维持力量的时间便更长。

    事实上,当今天下最好的人选是三个人——

    断魂宗的大弟子阎肃,归元宗的佛子与尘,以及白家四公子白极。

    然而,第一个站出来的却是云香。

    面对云香的选择,戚珞没有阻止,秦归鹤却眼睛一红,不肯让她上去。

    云香却甩开了秦归鹤的手,只是一句话,便让秦归鹤无法再阻拦:“五十年前,师父将我从云州捡回魔道宫,若连我都能眼睁睁地看魔道宫被围困而不动容,那我为何不在五十年前,直接死在那场大雪里好了呢?”

    听着云香的话,佛子长叹一声,上前一步。

    除他以外,阎肃撇开脸去,白极也抱枪长立,没有吭声。

    于是便有了如今洛渐清、佛子和云香的三人队伍。

    微弱的风从崇滕山脉的山峰中吹拂下来,将云香的黑色纱裙吹起。他们的背后,越来越多的妖兽向这边围拢,似乎要将他们包围,而在他们的眼前,则是一头盛怒中的地阶妖尊。

    佛子与洛渐清只隔了一道浅浅的结界,两人对视许久。

    佛子先是笑了,他行了一道僧礼,道:“与洛道友相识多年,今日能解洛道友之困,却是一件乐事。”

    洛渐清哑了嗓子,竟然无法出声。

    佛子又道:“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洛道友佛缘深厚,必然明白,世间从无任何常法,此间规则错综万象。并不为生,也不为死,生便是死,死便是生。所以,洛道友……又何必流泪?”

    这时候洛渐清才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竟已流了眼泪。

    一旁的云香见状,忽然笑了:“你们说的这般玄乎,不就是一场死吗。洛渐清,没想到你居然也会为我而哭,我很想知道,那一日墨秋死的时候,你可曾为他哭过?”

    洛渐清轻轻颔首。

    云香扬起唇角,笑靥如花:“他定然看不到那一幕,我便替他记住你现在的模样。等以后他迈入轮回之路去找我的时候,我一定要告诉他,他口中的小美人哭起来也非常好看,只比他差了一点点。”

    这样的玩笑话,并不能让洛渐清笑出来。

    他此刻已经无法去想云香话语中的奇怪之处,他早已来到了结界的边缘,睁大眼睛,看着那成山成海的妖兽将他们二人围住,看着那暴怒的斩铁金狮兽一步步地走到佛子与云香跟前。

    斩铁金狮兽怒吼着:“你们以为本尊会轻易地杀了你们吗?”

    佛子微微仰首,一边拨弄着手中碧玉似的佛珠,一边上前一步挡住了云香。“勇者入定观,身心所与尘。小僧名为与尘,本便看清事物,目空无相。施主既然心生恼怒,不如便由小僧全部担下吧。”

    金狮兽咆哮一声:“本尊要你们都死!要让你们不得好死!”

    佛子微微一笑,不喜不嗔:“阿弥陀佛,若施主执意如此,那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云香被佛子挡在身后,怔然地望着他与这斩铁金狮兽对话。

    佛子并未像洛渐清那样佯装,他从未欺骗这斩铁金狮兽的意思,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再给自己和云香任何一个逃脱的机会。他只是如同每一日在佛像前念经一般,笑着说出一句句简单的偈语,仿佛说着自己这曾经平凡安宁的一生。

    就好像金狮兽一只巨脚踩下来的时候,佛子也没有再抬手抵挡。那一脚下来的威压,还未近身,便令佛子无力逃脱,他转身将云香击飞,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再一眼时,一脚已经落下。

    云香的脸上早已是泪痕遍布,她想着刚才和善白净的脸庞,呆傻着不知所措。

    在那最后的时候,那个和尚对她笑了,只是极为浅淡的一笑,却好似隔了一世的距离,穿越时空地来到她的面前,专门为她露出这一抹笑容。

    佛子对她说:“小僧,便是还给施主了。”

    刹那间!

    无数的画面涌入了云香脑海里。

    她看到自己身陷在一片尸山尸海中,地上是血,水里是血,好像连天空都是血。妖兽怎么会这么多,怎么也杀不完,她所在的那支队伍被妖兽骗入了一个陷阱里,被围困在一处山谷中,无法逃脱。

    杀到最后,她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妖兽,只知道一支百人的队伍里,只剩下她和一个和尚。那和尚的身上也全是血,脸上破开一道口子,回首看她。

    云香高声问道:“你叫什么?”

    仿佛没想到云香会突然这样问,这白净清秀的和尚微微一愣,接着才笑着颔首,行了一个僧礼,声音柔和清雅地说道:“小僧名为与尘。”

    自此,她便与这和尚联手,一路往山谷外杀去。然而,当两人即将离开山谷时,却遭遇了一次伏击。云香第一个出山谷,一眼便见到无数妖兽,她赶紧转过身子,用身体挡住了那道攻击,同时一把将那白白净净的和尚压在身下。

    她看见这小和尚错愕地望着自己,惊道:“施主,你……”

    “嘘。”云香手指一动,旁边的几具尸体便飞了过来,挡住了和尚的身体。她一边呕着血,一边说道:“它们并未见到你,你含着这颗丹药,它们应当无法发现你的气息。”

    和尚震惊地望她:“施主!”

    云香笑了:“我快死了,能活着一个便是一个吧。今日能与你联手走到这,也算是缘分。我名为云香,你这和尚若是有点良心,以后记得天天为我烧柱香。”

    和尚沉了声,良久,问道:“施主可有遗愿?”

    云香道:“你哪一日若是见到我的师父,请告诉他一声,我这徒弟,真是令他丢脸了。我的师父名为魔千秋,你应当知道他是谁。”

    和尚又道:“只有如此?”

    云香沉默了会儿,凄然一笑,如同花谢:“还有一个冤家。我气他结了亲居然还骗我,于是便来到这里杀敌。现在想想,一切或许也是命中注定,哪日你要是见着他,可否也帮我为他带句话?”

    和尚的眼中有暗光波动,他噤了声,抿着嘴唇没有再回答。

    云香却未曾察觉,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他叫李修晨。”

    ……

    “与尘!”

    云香悲痛地大喊出声,奋不顾身地往前飞去。然而斩铁金狮兽的巨脚死死地踩在地上,浓稠的鲜血从它的脚底渗出,很快蔓延成了一片,将大地侵染成刺目的深红色。

    云香仿佛疯了一样,不停地用灵力攻击这斩铁金狮兽的巨脚。她哭得撕心裂肺,好像要将身体里被搅烂破碎的东西全部都哭出来一般,明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伤了这妖尊一分一毫,却用尽浑身气力,不断地攻击厮杀。

    攻击到最后时,她已经用上了元神之力,每攻击一次,金狮兽还没有反应,她自己便呕出大口大口的血。

    金狮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哈哈笑着,云香仿若未闻,仍旧送死一样地攻击着这头妖兽。

    她的攻击对于斩铁金狮兽而言,只是挠痒痒,可是她却仍旧不知疲惫地重复着。

    黑色的纱裙被鲜血浸湿,云香姣好的脸庞上全是血液,她一边用尽元神之力攻击,一边仿佛梦魇似的呢喃着:“与尘,与尘……”

    “我不认识他,我没有喜欢他,我真的没有喜欢他……”

    “与尘,你在哪里,与尘……”

    “与尘,与尘,与尘……”

    好像回到了过去的这些年,她悄悄地潜入岑州,来到归元宗下,摇响了曾经送给这小和尚的铃铛。这小和尚居然敢不下山,她更加生气,一个劲地摇铃铛,足足摇了一个晚上。

    到天色快亮的时候,她才终于看见那小和尚。

    “你为什么不下来找我?”

    “施主又为何来到这里?”

    “我……我来找你还不行吗?”

    “小僧蓬荜生辉。”

    “那你还不请我去你的屋子里坐坐?”

    “男女授受不亲。”

    “你!”

    又好像是一个月色清亮的晚上,她又偷偷跑到归元宗。那白净温润的和尚每每都是用无奈的目光看着她,拿她没辙,却又不给她一个答案。

    她终于恼怒:“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月光下,白皙清朗的和尚神色复杂地望着她,行了一礼,声音悠长地说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小僧早已皈依佛门,施主又何必多此一问。”

    娇俏明媚的魔女怒而出手,安宁温善的小和尚静静承受下来。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去找他,再次见面,便已是这次枯山之崩。

    今后,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吗?

    云香麻木似的不停攻击着,随着元神之力的耗尽,她的身体渐渐变冷,一头长发从发尾开始,化为雪白。仅仅是一瞬间,青丝变白发,容颜依旧,却不见故人。

    坐在这样一滩温热的血泊中,云香木然地望着妖兽脚下的地方。她已经哭不出来了,只是呆呆傻傻地望着,口中一直念着那个名字,简单的两个字,却好像掏空了她的精神,让她痴傻地念着——

    “与尘……”

    都说红尘苦,都说红尘累。

    却道一声红尘劫,若不是心甘情愿,又哪来的一道红尘劫?

    “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