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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山林边的黄泥路上,认真地打量着四周,我敢肯定,我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不过,我总是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很多东西,比如我身后的这片山林,里面的一草一木,似乎是早就刻在了我的灵魂深处一般,我能清楚地知道这片山林里面有什么,哪里有花,哪里有草,哪里有路,哪里又有野猪豹子之类的猛兽。
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自从我踏出山林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变了个人一样,我的脑子里总是时不时地显示出一幅幅熟悉的画面,这些画面,就是我即将要经历,即将要走过的地方的周边环境。我感到很奇怪,但是奇怪之余,却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走在一段段被洪水冲毁得很厉害、路面留下一道道深沟和一窝窝鹅卵石的黄泥路上,看着四周的环境,我此刻的感觉就更强烈了,眼前所见的一切,全部是我脑海中显现过的环境,所以,这里我似乎特别的熟悉。
路边的水沟里,时不时能看到一截截被水浸泡得即将腐烂的树枝和大小不一的烂木头,还有几根已经发黑了的竹子,还有偶尔出现的半截烂牛绳,我知道,这是村寨将要出现的预兆。
路边不远,有个小水潭,里面有团黑影,不在意的就以为是石头,细看才发现是卧在水潭里的牛,这头牛的牛脸上满是皱纹,有胡须,眼光疲惫,似乎生下来就是这般的苍老,嗯,据说牛的苍老是有遗传的。
再走几步,前面有片芭蕉林,芭蕉林后冒出一座四四方方的炮楼,炮楼的墙壁黑得像锅底,显然是经过了烟熏火燎。
这地方以前应该还经历过战火的洗礼吧?不然村里怎么会有炮楼?
这时,我脑中又清楚地显示出炮楼后面那密密麻麻的居民房屋,这些房屋互相紧凑地挤靠和纠缠在一起,墙面全部都是用石头砌成的。石墙都很厚,上面的窗户开得又高又小,大概是防止有匪盗翻爬,或者是防止瘴雾涌入。
这一切情景似乎早就刻印在我的记忆之中,此刻看到炮楼,我脑中关于即将要出现的村寨的记忆居然越来越清晰。
“见鬼,我到底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
我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思索着。嗯,前面转过弯,应该就是一条不是很宽的石板路了,踏着石板路,可以绕过芭蕉林,然后再经过一间小矮房,往左一折,就可以看到炮楼后面的一棵空了心的老榕树。另外,离老榕树不远,还有一棵银杏或者是樟树,不过已经被雷劈死了。
片刻之后,我脑中想象的情景果然被证实!
我脑中显示的那棵空了心的老榕树果然是有一个空心的树洞,树洞前此刻有两个正在玩耍的小娃崽,似乎,这样一幕基本上都是依照我脑中想象的情景各就各位显现出来的。
我不禁又再次预测:老榕树后面有栋用泥巴和树枝砌成的牛栏,牛栏的檐下有几堆黑乎乎的牛粪,还有一张锈了的犁或者是耙依靠在一个石臼边上,那石臼已经歪了,上面积满了泥沙和落叶。
为了验证我的预测,我走了过去,它们果然清清晰晰地出现在眼前!甚至就连那个歪歪的石臼,都和我想象的一样,上面的泥沙和落叶,都和我似曾相识!
当然,我想象中的石臼里是没有积水的,眼前的石臼,却有很多积水。
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因为我是城里人,我从小就是在城市里长大,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来到这种山村。所以,我可以告诉大家,在这之前,我绝对不可能来过这里。
另外,我可以确定,我从来没得过脑膜炎,没患过精神病,脑子应该还管用。
那么,眼前的这一切,难道是在电影里看过?又或者是听朋友们说过?仰或是在梦中依稀出现过?
……
更为奇怪的是,这里的村民们,似乎都认识我。
就在我扎起裤脚探着石头淌过小溪时,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挑着一担扎成A字形的木柴从山上下来,见到我正在淌水过河,脚下滑滑溜溜的,就从背上的A字形木柴里拔出一根树枝,远远地丢给我,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黄牙,说道:
“来了?”
“嗯……”
“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
“几年?……”
“等会到我屋里去坐坐,嗯,三德在屋门前犁秧田呢?”
……
他的屋在哪里?三德又是谁?我糊涂了!
淌过小溪,随着那汉子走上一个坡,一大片黑压压的檐瓦出现在眼前,看到几个年龄不等的村民在晒谷坪中翻打着豆荚,连枷摇得叭叭作响,一下轻,又一下重,几下重,又一下轻,很有节拍。
晒谷坪边上的房子门前,有数张石凳,石凳上,坐着七八个妇人,有老有少,其中有二三个正在给怀里的孩子喂奶,她们都带着头围,还吊着一对铜钱般大小的耳环,我知道,她们或许是晒谷坪上那几个正在忙活的男人们的——女人。
突然,有一位大嫂对着我睁大了眼。
“咦,这不是马……”
“马眼镜。”另一个妇女笑着提醒她。
然后,似乎是觉得这个名字好笑,她们都笑了起来。
“我不姓马,我姓黄……”
“改姓了?”
“没改。”
“没改就是姓马,呵呵,你还是这般的爱逗!嗯,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从省城。”
“哎,从省城来的啊?还真是稀客!对了,欧妹呢?”
“哪个欧妹?”
“你老婆莫不是姓欧?”
“我家那位姓罗。”
“难道是我记错了?不会不会,那时候她还说和我是本家哩。我娘家是河口的,欧家村,你晓得的?”
看她说得煞有其事的样子,我又糊涂了,我脑海中根本就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我到底应该晓得什么?
再说,她们口中那个姓马的“马眼镜”又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她们口中的那个“马眼镜”娶了一个叫欧妹的女子做媳妇?
事情有点复杂了。
我记得我来这里之前,似乎是想去南方的某个城市访友,又或者是想去做点生意,不过因为乘坐的飞机失事了,我侥幸成功地跳伞逃生,最终降落到那片我熟悉的山林里,然后,我就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里。
那位最先和我打招呼的大嫂,将怀里的孩子递给晒谷场上一位正在摆弄着连枷的汉子,笑着把我引进了她的家里。
她家的门槛极高,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也不知被多少代人闲坐过,已经磨得中间的那部分微微凹陷了下去,门槛上的木纹像一圈圈水波,荡漾在那还算平滑的门槛上,凝成了一幅极为好看的画面。
我估计好多小娃崽们经过这个门槛基本上要靠攀爬,因为大人们都需要高高地抬起腿,才能艰难地倾着身子拐进门里去。
门内很黑,屋内的一切都看不清楚。
那姓欧的大嫂点燃了一盏火水油灯,昏黄的灯光划开了无边的黑暗。我的瞳孔睁得大大的,好半天才适应过来。
屋内可以看见满壁被烟火熏过的腊肉和挂成串的辣椒以及玉米,当然,地上还有无数的杂物。
我试探着坐落在一截老旧而光滑的木墩上——这里奇怪地没有椅子,只有木墩和板凳。
先前坐在外面给孩子们喂奶的那几个妇人们都叽叽喳喳地进了门。其中一位毫不害羞地撩起衣服,把一只长长的乳房掏了出来,塞到孩子的嘴里,冲着我笑了笑,露出满口的黄牙。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其中的一只乳房上还滴着乳汁。
待到所有人都坐下,她们便都七嘴八舌地对着我说了些奇怪的话……
“欧玲怎么没回来?……”
“不是欧玲吧?”
“是吧?”
“是欧小玲。”
“哦,欧小玲还在教书吗?”
“……”
“你们几个,一出去就是好几年,平时有事没事也不见你们回来,是不是在外面混得不好?”
“有娃儿没有?”
“一个还是两个?”
……
“罗峰的媳妇有娃了没?”
“李大柱有一个孩子还是两个了?”
“那陈志华娶老婆没有?”
……
从她们那七嘴八舌的询问中,我很快就察觉到,她们应该是把我当成了一位既认识什么欧小玲也认识什么罗峰李大柱什么的“马眼镜”了,这个“马眼镜”应该是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然后不知什么原因出去了,一走就是好几年都没回来。
也许那家伙和我长得很像吧!也许他和我一样,都是要带着眼镜才能看清对面的人。
“马眼镜”是什么人?
我好想问一问屋子里的女人们,可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下去,因为先前引我进门的那位大嫂发话了。
“小马,今晚你就在我家吃住吧,你好几年没回来,先前住的那房子早就塌了。”
听到吃和住,我无语了,自从飞机失事后,我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饭了,现在身上除了衣服和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我实在是身无分文的了。
出门在外,我本来是带有一笔现金在身的,不过飞机失事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来得及拿就跳伞了。
想到自己身无分文,又流落异乡,我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这年头,人与人之间除了利益与金钱,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看来,我得伪装一下“马眼镜”了,至少从对面那些女人们的笑脸来看,今天的吃和住是不成问题的了,谢天谢地。
暂时当一个什么姓马的不难,难的是要偶尔回答一个还是两个姓马的问题,我那随机应变的回答,总是能让对面那些八卦的女人们发出一声惊讶或惋惜,不大功夫,我就汗流浃背,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姓欧的大嫂端上来一个茶盘,上面放着四大碗油茶,这是取四季平安的意思。
油茶碗黑黑的,我有些不情愿地将嘴凑了上去,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没想到这油茶倒是挺香的,里面有油炒芝麻、红豆以及糯米的气味。
欧大嫂满意地看着我喝完半碗油茶,随即惋惜着说道:“老久没有听到你的音信,以为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听水根说,你一回去,就坐了大牢。”
我吃了一惊,手一抖,油茶差点让油茶烫了手。
“什么大牢?”
“就是判无期徒刑啊!”
“胡说,我从来没犯过事!”
“那应该是水根瞎讲!讲得跟真的一样,害得我和我家那位还吓心吓胆的,背地里不知为你烧了多少香。”
她捂着嘴笑了起来,屋里的妇女们都笑了起来。
随即有一位绽开满嘴的黄牙补充着说:“她老公还到八角岭去为你求了菩萨呢!”
真是晦气,不就是伪装成一下“马眼镜”嘛,竟然扯上了监墩(无期的囚犯又叫监墩)和香火菩萨。
我脑中有些忐忑,不会是那个姓马的根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人吧?想不到老子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居然要冒充成监墩?
难道真的是我今年流年不利,不知撞了什么煞,先是飞机失事,现在又变成了监墩“马眼镜”。
不过,不管如何,我还是比较庆幸的,至少我要比那个“马眼镜”要强,他有牢狱之灾,而我却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代替他喝着那本该是给他喝的油茶。
等我好不容易喝完了第一碗油茶,欧大嫂又敬上了第二碗。
“我家那位老是牵挂你,说你够仁义,有良心。早几年你给他父亲的那件袄子,他父亲穿了好几个冬天。他父亲病故了,我就把它改成了棉裤,金满现在穿着呢……”
听着欧大嫂的话,我突然想找个人谈谈天气,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
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回头一看,一个高大的黑影几乎遮挡了整个火水油灯发出来的灯光。从身材轮廓可以看得出来,这个人正是先前欧大嫂把怀里的小孩递给他抱的那个男人,看来,他多半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了。
那男人抱着小孩向我走了过来,还没容我看清面孔,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使劲地摇晃起来。
“哟!是马同志呵,哎哟哟,呵呀呀……”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又不是一条毛毛虫,你一个大男人你惊恐什么?以至于发出这样的叫声?
“马同志,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还以为,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你一面了呢!”
我很想说我根本不姓马,姓黄,叫黄文功,我不是来寻访故地的,也不是进山来寻亲访友的,只是因为意外才来到这里的。
“你还记得我吧?你走的那年,我还在螺丝岭修路呢!对了,我叫王霸。”
王霸?王八?好有内涵的名字!
我差点没笑出声来,连忙掩饰着说道:“记得,记得!你那时好似是当队长?”
“不是队长,是记分员。嗯,这是你嫂子,还记不记得?”
“记得记得,她最会打油茶了。”
“我同你去赶过肉的,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们村要安山神,你说是迷信,不让我敬香和念诀。结果还不是?野猪毛都没打到一根。你还碰上牧麻草,染了一身的毒疮。最后碰上了只小麂子,也没叉着……”
我听出来了,感情这“赶肉”就是打猎的意思。
这个自称王霸的男人,唠唠叨叨地和我说了许多他记忆中的旧事,最后翻箱倒柜搬出了一个酒葫芦,向我大碗大碗地敬起酒来,大有不醉无休的意思在内。
至于那些吱吱喳喳的女人们,早就被他赶到厨房里某吃的去了。
这里的酒很浑浊,有甜味,有苦味,也有辣味,听王霸说,这是他家自己酿的酒,据说还是浸过什么草药和虎骨的酒。
“如今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这不,现在酒肉都不稀奇了。过年的时候,家家都杀了猪,吃不完的,全部用柴火熏好,做成腊肉,这样起码可以吃半年才能吃完。”
王霸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说道:“你在村那几年,赶上大旱,大家都累得半死,一年做到头,谁都没禄,你晓得的!”
“是没得禄。”
“是了,你回来的时候,在镇上看到大龙了吗?听说他现在可牛了,今年换届的时候做了镇长,听说昨日到风雨桥那边栽树去了,今天或许会回来,又或许不回来。”
王霸喝了酒,话渐渐多了起来,谈起一些令我比较糊涂的人和事:比如某某盖了新屋,丈六高;某某也起了新屋,丈八高;某某也要做新屋了,二丈高;某某正在打地基,或许是盖丈六又或许是盖丈八。
我紧张地听着,捕捉着这些话语后面的各种信息,猜测着某个陌生的人或事,甚至是词语的含义。
“你这个人还是那么的念旧,晓得进山来看看我们。”
王霸掏出土烟,熟练地卷了一支递给我,我摇了摇头,表示我不抽烟,他只好把自制的土烟塞进自己得嘴里点燃,然后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满意地吐了一个烟圈,最后才悠悠地说道:“你当第一书记那阵发的书,我还存着哩。”
说完,他咚咚地上楼,好半天才头顶着几丝蜘蛛网下来,递给我几页黄黄的纸。
这是一本用油墨自印的小书,大概是识字课本,已经撕去封面了,散发出霉气和桐油气。上面好像有什么夜校歌谣、农用杂字、辛亥革命,还有马克思主义以及中国地图,印得很粗糙,一个个字也大得出奇,杂有油墨团子。
“你那时也遭孽,都饿得脸上只剩一双眼睛了,还来讲书。”
“没什么,没什么。”
“记得有一回是腊月大雪天,好冷呵。”
“是好冷,鼻子都差点冻落了。”
“还有好几个晚上打起松明子来教我们认字。”
“嗯,松明子。”
王霸突然神秘一笑,颧骨上那一小块光亮,还有几颗酒刺,一齐朝我逼近。“我想跟你打听件事,白癞子是不是你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