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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在盛泽镇时曾听别人说过银票,那是大钱庄出的票据,拿着银票到了钱庄可以直接提银子。不过,银票并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盛泽镇上尚没有钱庄,是以她从未见人用过,听说只有几家大牙行与京城的大商家间会用银票交易,像是郑家这样的,虽然发了家,也够不上用银票的资格。
二哥早惊叫一声,“啊!原来是银票!快让我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呢!”
杜老爹将那银票赶紧收回,又推了他一把,“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事,在这里做什么,小心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又细看了一回,递给云娘道:“好好收着吧,我原也想过汤巡检的聘礼为什么这样轻,原来他心里是有数的。”
二哥被推开了,并不出去,只在屋子里乱转,突然在另一旁高声道:“这鹿皮里也有一张!”
杜老爹又一拍巴掌,“可不是,聘礼岂能不是成双成对的?”说着便赶紧去拿那张银票,见儿子不肯放手,急道:“不要撕坏了,赶紧给我!”
两张银票几乎完全相同,都是一千两,杜老爹认真看过重新封回了红封里,还给了云娘,终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仔细些,可不要弄丢弄坏了了。”
云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现在并不在意聘礼贵重不贵重的,但是手里拿着两张银票,却又极高兴。毕竟肯出多少聘礼,却又说明男子对女子有多在意,她自然希望汤巡检特别把自己放在心上。
汤巡检显然是在意她的。
其实云娘的心思也正是杜家人的心思,杜老爹和两个儿子都面带笑容,可是老人家想事情还是想得多,便立即道:“银票的事,你们两个知道了却不要到外面乱说,就连朱嫂子也不必要她知道。”
二哥赶紧道:“我们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待朱嫂子走了,家里人听说鹿皮里还夹着两千两银票,个个惊奇不已。
二嫂第一个叹道:“妹夫果真是有钱的,他便不怕这两张银票丢了?”已经过了聘礼,便就成了一家人,可以称妹夫了。
“汤家是什么门第?”二哥不以为然地道:“就是丢了也寻常!”
“那怎么可能,总归是两千两银子!”杜老娘笑道:“只是你们想,虽然没有明着拿出来,但束在红绸里自然是丢不了的,而且能打开红绸的还不是只有我们家的人?”
“这正是女婿有心之处,”杜老爹赞道:“他既不愿大张旗鼓,也不愿委屈了云娘,如此便能两全了。”
二哥便笑道:“我想妹夫的意思一定是悄悄给云娘些银子,让她置办嫁妆,出嫁时风风光光的。”
“既然如此,我们去灵运寺上香时便带着银票进吴江县城大钱庄兑了银子,好好帮云娘置办了上好的嫁妆!”二嫂说着便向婆婆道:“娘,你说可对?”
“我觉得也好,”杜老娘笑了,谁不愿意女儿风光出嫁?再者能如女儿这般二嫁了还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个?便转向云娘,“你觉得怎么样呢?”
云娘却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必弄那些虚的,二嫁终不比初嫁,那样招摇给谁看?只做几身新衣服就行了。至于这银票,我只留一张,另一张就给家里再置办几台织机,将来爹娘养老也都在这上头。”
“云娘说得也对,寻常人家聘礼是都留下一半的,我们便用那银子买织机,”二哥喜道:“那我们家就能有十台八台的织机,岂不是发达了?”
杜老爹见儿子这般模样,终还是看不上,板了脸道:“别人家我们不管,只我们家嫁女儿,从你们爷爷的爷爷起,就从来没有将聘礼留下的,免得女儿嫁过去在婆家立足不稳。这两千两银子云娘若要买嫁妆只管用,若是不买,便还依旧带回去。只是我们家定然是添不出同样多的嫁妆了,只给你做几身衣服买几件首饰吧。”
二哥被泼了一盆冷水,免不了蔫了下去,二嫂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再说,她娘家便是留下一半聘礼的,与大嫂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比起后进门将嫁妆全带回来的三弟妇却终觉得差了一层。
云娘知杜家正是这样的规矩,爹决不会改的,便想着待见了汤巡检再与他商量,银票这样白放着并没有用,又生不出利来,不如拿来买了织机,一年两年便翻了倍。生出的利钱怎么用不是好的?也可以补贴些娘家,遂也不争,只道:“买首饰做衣服的钱我还有,并不用家里贴的。”
杜老爹却道:“亏了云娘让大家凑钱买织机,又教会大家织锦,现在家里的日子好多了,等上香的时候顺路去吴江县给你买些好首饰做嫁妆也是应该的。”
大家也都道:“云娘这次嫁得又好,家里一定要买上好的东西才是呢。”
“既然当了巡检太太,总要戴金饰的,否则揭了盖头还不让人笑话?”二嫂又道:“还有,我见妹妹拿着家里的素绸给妹夫做衣服,当时就要说,偏又岔了过去,汤巡检是什么身份的人?岂能用家里织的素绸做衣服?虽说是内衣,但我们去吴江县再买几匹上好的绸吧……”
其实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见过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袍子,所以摇头道:“我见他出门时穿的都是官服,便用这素绸给他做几身家常衣服,想来他也不会挑剔的。至于外面的衣裳,我自然会买好绸做。”
杜老娘也不信,“女婿在家里住了一夜并没有睡好,就是因为受不家里的床帐被褥粗糙。我想着他一定会嫌弃家里织的素绸。”
杜老爹也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先前我们杜家富贵时,不只外衣,就是里面的的衣裳都讲究得不得了,听说汤家先前可是侯府,自然与我们不一样的。”
大嫂便也道:“云娘,我们家现在也不那样难了,况且过两个月又添一架织机,等到年前卖了绸还是大笔的进项,你只管买些好的。”
“其实自家织的素绸比那些好绸并不差什么,”云娘拉起身上的素绸衣裳捻着道:“只是颜色不那样鲜亮,其实倒比寻常的绸要厚实呢。”
杜老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媳妇,“那天女婿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洗的,可是上好的料子?”
大嫂便也想了起来,“娘不说我也忘记了,妹夫的衣服都是寻常的布袍。”
二嫂看着云娘笑道:“我们还是听云娘的吧,她与妹夫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哪里能不知道!”
云娘看看二嫂,总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过事情虽然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是其实他们果真也有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好在看大家都不接话,便赶紧问道:“我们哪一天去吴江县呢?不如全家都去吧。”
吴江县城虽然不远,往来也算方便,可是除了三郎在县城里读书,别人并没有机会时常去逛,大嫂和三弟妇加上几个孩子更是从来没去过,现在听了云娘的提议个个露出憧憬的神色。
杜老娘算算道:“这么多人,船资就不少呢。”
大嫂赶紧道:“家里离不了人的,我就不去了。”
三弟妇也道:“我在家里织锦,也不去了。”
二嫂却说:“你们是没见过吴江县里的热闹,若是见过,一定愿意去看看。”她是见过的,所以便热切地望着婆婆,恨不得婆婆立即答应。
杜老娘还是舍不得的,倒是杜老爹思忖一下,挥了挥手道:“今年日子过得宽裕,三郎明年科考的银子也早准备好了,又有些余钱,索性便全家都去吧!”
大家便都笑逐颜开,其实就是主动说不去的大嫂和三弟妇心里也是想去的,杜老娘便拿了黄历,杜老爹翻看了几回,最后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准备到灵运寺进香,顺路去吴江县给云娘置嫁妆。
只是在云娘屋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那起小风波却没有再外传,杜老娘和大哥及妯娌几个统不知道。但自此以后,三弟再听到姐姐备嫁的事情,便不再是先前那番不快的样子了,就是三弟妇的神态也变了许多,想是三弟也悄悄说了她。
到了出门的那一天,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虽然按律平民之家是不许穿绸的,但其实这些年在江南绸早就不算什么特别之物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律令,就是寻常在家里穿着绸也不算什么,更无论出门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穿着一样的烟色寿字纹绸袍,老爷子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金三事儿,气宇轩昂,老太太头上插着金簪,手上带着金戒指,富态和善。
一群儿女围在身边,男的都相貌堂堂,就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换了一穿好衣服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出来的,经常出门的二哥和饱读诗书的三弟,亦各有风采。
至于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大嫂一身红,云娘又帮她擦了些粉,立在杜老娘身边,一看就是家里最依重的大媳妇;二嫂在秋香色的衣裙外罩了一件绣了花鸟的鹅黄缎褙子,十分地抢眼;三弟妇一身青衣,正与三弟的外衣一个颜色,上面滚了三道白牙子,将她平常的脸显得俏皮起来;至于云娘,前些日子闲着时,她给自己绣了一条荷花湖绿裙子,再配一件粉紫的短襦,腰间系着粉紫的宫绦,鬓边再插一朵鲜花,与还是女孩打扮的薇儿、茵儿坐船弦边,看似倒差不多。
至于几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新,难得出门一次,便着实听话起来,就连最调皮的青松和青竹,今天也老实得很,只眼睛不住地向四处看,又见了什么稀奇的都问大人们。
云娘还是七八年前年少时去过一次灵运寺,眼下便觉得一路上的景致都不一样了。盛春河两岸人家越发地多了起来,房舍也极整齐漂亮,河边时常可见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筐之物来洗衣洗菜,一派生机。
这时二嫂又拉了她叫,“快看,妹夫在船上向你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