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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的葬礼是在星期六。
春季总是多有雨水,那天的雨却像是下不完一样,绵绵的一直从前半夜到第二天午后。
肖家的所有亲戚都来了,看着站在最前面那两个瘦弱的孩子,都惋惜的叹息一声,唯有小姨和大伯一家脸色不虞,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肖宁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牵着肖羽,满目平静的看着父母的骨灰下葬,有人在上面砌起厚重的石碑,父母的合照贴在冰冷的石碑上面,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年轻,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绵延的雨水从头顶灌下来,冲刷着他们脸上幸福动人的微笑。
肖羽握紧哥哥的手,轻声的问:“哥,爸妈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他十四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发现父母的缺席,并且这个缺席的期限还是永远,肖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在某个地方空了一块,并不太大,却疼得很。
肖宁反握住他的手,笑了笑,声音被雨幕隔着,有些模糊:“没关系,有我在,永远都没人敢欺负你。”
肖羽便靠过来,偎进哥哥怀里,眼泪从眼角悄无声息的滚落下来,落进脚下坚硬的石板里,石板的缝隙间长着绿幽幽的小草,即使生长在这样狭小的缝隙中,它们也依旧长得非常茂盛,肖羽想,它们身上一定有很多那些怀念亲人的眼泪。
他们在墓园的出口遇见了靳枫。
那也是他们第一次遇见靳枫,靳枫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年轻身躯已能看见伟岸的影子,靳枫在笑,笑容像向日葵的花瓣一样迷人美好,肖宁看着那个干净的笑容恍惚失神,这种近乎纯粹的干净大概就是当初最吸引自己的地方,肖宁远远的看了他一眼,恍如隔世。
肖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对他说:“哥,那是我们学校的靳枫,比我们大一级,是学生会会长,而且各项全能。”
肖宁点了点头,脸上瞧不出情绪。
事实上,再次遇见靳枫,他也再不能有任何情绪,肖羽是喜欢靳枫的,这种深厚的感情直到现在肖宁也无法想象,所以,这一世,无论靳枫的心向着谁,他都不会再插上一脚,不会再让悲剧重演。
兄弟俩回到寂静的家里,外面依旧下着雨,建筑在雨幕下变得模糊,像被蒙了一层纱似的,明明近在咫尺却又如此遥远。
肖宁站在窗前,拿起柜子上父亲留下来的烟,点燃,放在唇边吸了一口。
冉冉的烟雾朦胧得如同早晨的雾气,氤氲又寂寥,他的眼睛也被这模糊的雾气熏得深邃孤寂,像最深的海底,望不到边。
肖羽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他一向听话懂事的哥哥竟然在抽烟,不禁吓了一跳,忙跑过去将哥哥手里的烟抽掉,甩在地板上狠狠的踩了两脚,声音是迫切的焦急,“哥,你怎么了?你忘了吗?爸爸不许我们抽烟的。”
肖宁回过神来,将他拉进怀里,伸手在他柔软的发心捋了一把,“肖羽,爸妈不在了,以后我们就只剩下彼此,你要记得,我是你哥哥,无论有什么事都要跟我说,不许藏在心里,知道吗?”
肖羽在哥哥怀里闷闷的点头,声音隔着衣料有些沉重,“哥,你伤心吗?”
肖宁笑,“有一点。”
“可是我很伤心,我害怕,”肖宁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抓得更紧,听见肖羽的声音继续传来,“以后我们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了,家长会没人来开,就算得了年级第一也没人会为我们高兴,或许,不久以后我们会住进亲戚家里由他们抚养,可是哥,我不想,小姨他们变得很陌生,很可怕。”
肖宁拍拍他僵硬的背,轻声道:“不怕,一切有哥哥在,我们不会住进亲戚家,爸妈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所以我们并不孤单。”
肖羽重重的点了点头,“哥,我们要坚强。”
“是,我们要坚强。”
前世的他或许也是坚强的,可是,这一份坚强里没有肖羽,那时他厌恶这个弟弟,所以压根不觉得肖羽是自己的责任,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他与肖羽是拴在一起的,唯有肖羽幸福,他才能满足。
葬礼之后,肖宁坐车去了曾祖母家。
自从祖父过世之后,曾祖母便一个人住在了他们原来的老房子里,不管后来爸妈怎么要求她搬来和他们同住都不肯,曾祖母的家在安宁东面的一片老旧的小区里,说是小区也不尽然,这里其实是一整片胡同,每一条胡同纵横交错,若不是从前肖宁常往这里跑,铁定早就迷路了。
肖宁站在曾祖母居住的院门前,大门上的红漆已经有些年头了,这时候漆掉得厉害,露出后面棕色的门板,满目斑驳。
院子里没有人,曾祖母大概在午睡。
肖宁站在门口,抬头看院子中央那颗槐树,正值春天,槐树上面长满了茂盛苍脆的叶子,正迎风摆动着身子,一侧的墙角里有很多花花草草,都是曾祖母闲来无事种的,说种在院子里看着喜庆,她跟母亲一样,是个爱花的女人。
曾祖母只生了肖宁的爷爷这么一个孩子,结果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和媳妇都死了,自己的丈夫也不在了,只剩下这么个孤零零的老婆子还活着,若不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日子就真的很难过,从前爸妈总是带他和肖羽来看她,曾祖母就会拉着他和肖羽的手,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是小宁来了?”屋内的声音打破沉默,肖宁收回视线,看见老太太正站在四合院的正屋门口,冲他温暖的笑。
肖宁走过去,握住她形同枯槁的手,“祖母,是我,我来看你。”
“小羽呢?你爸妈呢?”老太太握紧曾孙子的手,脸上的表情如岁月一般,淡淡的模糊起来。
肖宁将她扶到院中那张躺椅上坐下,不知该如何开口。
老太太似乎等了许久都没有得到回应,便自顾自地说:“这人年纪大了,就老做些怪七怪八的梦,昨晚一宿没睡尽做梦了,一会儿梦见你爸妈跟你爷爷奶奶一样没了,一会儿又好像看见咱们肖家的主坟旁边多了两块新墓,一会儿吧,又是你和小羽在厨房里偷糖吃……”
肖宁安静的听着,握着老太太的手徒地用了力,声音平静的说:“曾祖母,爸妈不在了,车祸。”
原来安静的空气瞬间变成了死寂,老太太的手突然颤抖得厉害,肖宁抬眼去看,看见那双日渐浑浊的眼中落下清澈的泪来,一颗一颗的,像坏了的水笼头,怎么都停不下来。
一个人的一生中有许多眼泪,肖宁见得最多的,是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流下来的绝望的泪水,他总是冷眼的看着,唯有亲人的眼泪稀疏平常,却最易灼伤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