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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六十年
“姑姑,这里为什么没有人住?”玉娴有些不解,为何姑姑会带她到这里,来雍王府这么多天了,她还是第一次知道这里竟然有这么一间屋子。
讷敏拉着她上了台阶,轻轻说道:“这里是弘晖生前住的地方。一晃竟然已经十五年了!”“弘晖?”玉娴觉得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可是一时却想不起,“嗯,弘晖,是姑姑的儿子。”“啊,原来是弘晖哥哥啊。”玉娴恍然大悟。“可是大哥不是说弘晖哥哥去了很远的地方吗?”死亡对于一个三岁的小孩来说太过遥远,她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
“嗯,弘晖哥哥是去了很远的地方!”讷敏一边回答道一边将门推开。屋子里很干净,显然是有人专门收拾的。桌上还铺着未写完的字,看纸的颜色就知道这是很多年前的东西了,旁边的墨早就干涸了,笔尖已经凝固。
玉娴看见中间的桌上竟然还摆着木牌一样的东西,便走了过去,趴在桌上看上面写的字。讷敏看着她的动作笑了笑,走过去把牌位拿了起来,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把玉娴也抱在怀里。讷敏拿出手绢仔细地擦着牌位,玉娴就盯着她的动作看。“娴儿可认识这上面的字?”手指掠过上面的每一个字,讷敏都会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玉娴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爱-子,呃……”小姑娘认得有些吃力,“后面这是弘晖哥哥的名字吗?”她指着下面的字问,“嗯。”讷敏点点头。“弘-晖-之…”后面那个字笔画太多,玉娴歪着脑袋思考着。“灵位。”讷敏帮她念道。“嗯,灵位。灵位是什么?”玉娴不解地问,讷敏轻轻拂过上面的字迹,缓缓说道:“一个人若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家人为了不忘记他,就给他设下灵位。”“再也不回来了吗?”“嗯,再也回不来了!”“难怪我从来没有见过弘晖哥哥……”玉娴的这番话将讷敏心中埋藏多年的悲痛一并引出,泪水一滴一滴落下来,在“弘晖”二字上溅出一圈一圈的水纹。
“姑姑!”玉娴吓了一跳,忙从讷敏的身上下来,拿出自己的手绢,为讷敏擦去眼泪,“姑姑不哭,是玉娴不好,惹姑姑伤心了。”玉娴很自责,看见姑姑一直不停地掉泪,小姑娘忍不住眼睛也红了。讷敏见状,忙擦去眼泪,哄道:“是姑姑不好,惹得我们娴儿也跟着难过。来,让姑姑考考娴儿认识多少字。”讷敏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着后面的字。果然,小孩子马上就转移了注意力,红着眼睛点点头说:“这些字我认识。”玉娴看到了熟悉的名字,“乌喇那拉讷敏,这是姑姑的名字。”后面这几个字她念得很顺,自己也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时,玉娴忽然发现了有些不对。“为何弘晖哥哥的名字前面没有姓氏?大哥不是说我们每个人的名字前面都有自己的姓氏吗?乌喇那拉,就是我们的姓。”讷敏没想到玉娴小小年纪心思如此细腻,竟然会发现这样的细节。
讷敏再次将她抱在怀里,手抚着牌位轻轻地说:“因为姑姑希望你的弘晖哥哥不再被这个姓氏所束缚。”“可是,弘晖哥哥不是应该跟着姑父姓吗?就像我跟着阿玛姓一样。”玉娴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讷敏抚着她的脸说:“这个灵位是姑姑私下给你弘晖哥哥设的,姑姑只是希望你弘晖哥哥来世不要生在帝王家,去做他自己,那他以后也不用背负什么荣耀与希望了。只有做回自己,他才会快乐。”讷敏的话对于玉娴来说还是过于深奥,小女孩的脸上尽是茫然。
“那弘晖哥哥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那不是很可怜吗?以后再也看不见阿玛和额娘了?”玉娴同情地看了一眼牌位。“而且,弘晖哥哥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不害怕吗?”“弘晖哥哥是大孩子了,他不会怕。”“弘晖哥哥好勇敢,我都不敢一个人去很远的地方。”讷敏笑了笑:“以后小玉娴就留在这里陪姑姑好不好?”玉娴想了想,问:“我很想陪姑姑,可是我也会想阿玛额娘还有大哥大姐啊。”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很是纠结。讷敏说道:“没有关系,若是娴儿想阿玛额娘,还有哥哥姐姐了再回去看他们。”玉娴听了,又看了看弘晖的牌位,点了点头,“嗯,那娴儿就陪着姑姑。”她把弘晖的牌位摆好,认真地说:“弘晖哥哥,我是玉娴,以后我会替你好好照顾姑姑的。虽然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你也要记得写信回来哦,等娴儿长大了可以认识许多许多字了,我也会给你写信的哦。”
讷敏听着玉娴的童言童语,她想告诉小姑娘,你的弘晖哥哥永远不可能写信给你。她的弘晖,曾经也是这样的懂事。她恨自己,恨自己没能保护自己唯一的孩子,若是她再仔细些,身子骨一向强健的弘晖就不会得病,什么雍亲王妃,什么福晋,她统统不稀罕,若是可以,她愿意拿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这条命来换回弘晖的命。十五年了,她以为她会忘记伤痛,她以为她已经不会流泪,她以为她已经成为了冷面王爷最合格的王妃,可是今日,她觉得自己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有时候她在想,若是她不是这雍王妃,是不是弘晖就不会死?就算到了今天,她也不敢说当年这后院与弘晖的死没有一丝关联,二嫂曾提醒过她,这皇室子弟的后院,并没有人前那样干净,她还是对自己和胤禛太有信心了。若是没有嫁给胤禛,那她是不是也不用这样心力交瘁地面对那些宠妾?讷敏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玉娴转身看到姑姑的模样也吓坏了,“姑姑…”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安慰讷敏,只能陪着她掉眼泪。此时讷敏已经没法再找理由来安慰玉娴,压抑在心中十五年的悲痛倾泻而出。她抱着玉娴失声痛哭,除了弘晖去世那日外,她再也没有这样哭过。什么福晋,什么王妃,什么规矩,什么责任,统统死一边去,她只想为她的弘晖好好哭一次。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就这样哭着,胤禛和弘晳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在弘晳的印象中,他的四婶是个端庄大方的女人,就算弘晖去世那日她哭的昏过去,也不曾这样失态,皇家的女人,身上承载着太多的责任,即使面对亲人,有时也没法做回自己。弘晖,你可看到,你的额娘为了你伤心欲绝?你可曾还记得答应我要和我一起走遍这万里江山?你的弟弟们一天天长大,可是我却一点都不喜欢他们,有时候我会想是不是他们霸占了你生存的机会。弘晖,这十五年的时间你可知我是如何过来的?身边有太多人,却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一个。阿玛被皇玛法关起来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可是我却不敢说,也找不到人说。每年的六月初六我都会来看你,可为何你一次都不曾在梦里出现?是因为黄泉路太难走,你已经迷路了是吗?
胤禛走了进去,从讷敏身上将玉娴抱起来。玉娴看看来人,叫了声“姑父”,随即把头埋在胤禛的肩头不愿起来。讷敏看到胤禛,忙擦去眼泪,想要出声,却觉得喉咙被堵住,无法开口,此时她确实不知道应该和胤禛说些什么。
“弘晳进来吧。”胤禛对着在门口站着的人说道,弘晳这才整了整衣衫抬腿迈进内室。这房间他已记不起来过多少次了,可不管过了多少年,这屋子的时光永远都停留在他十一岁,弘晖八岁那年。
“四婶!”弘晳对讷敏向来尊重,对着她行了晚辈的礼。“弘晳来了?让你见笑了。”讷敏知道弘晖和弘晳关系一直很好,可她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来,每年弘晖的忌日他都会来给弘晖上一柱香,皇家之中的兄弟不少,能做到这份上的,唯弘晳一人。
“四婶…”弘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安慰讷敏。胤禛出声道:“上香吧!”弘晳忙拈香,讷敏也止住了眼泪,看着胤禛抱着玉娴忙要伸手接过,却被胤禛阻止了。“你坐着就好。”一时间,屋内沉静无语。
玉娴从胤禛的肩上抬起头来,“不哭了?”胤禛问道,脸上有着淡淡的笑容,玉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揉了揉眼睛,“都成一只花猫了。”讷敏站起来拿手绢给她擦了擦脸。弘晳上完香转身就看到这幕,一向冷漠的四叔抱着一个小女孩,四婶忧伤的脸上总算也看见了些笑容,帮着小女孩擦着脸。小姑娘似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转头一看,正和弘晳探寻的目光对上。玉娴趴在胤禛的耳边,悄悄说道:“姑父,有外人在。”弘晳不禁笑了起来,自己都来这么久了,敢情一直被人当透明的了。
“我叫弘晳。”讷敏有些惊讶地看着弘晳,向来孤傲的弘晳竟然如此随和地介绍自己。“弘晳?”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弘晖哥哥的堂兄?”玉娴年纪虽小,可此前因为要到雍王府小住,那尔布也给他说了不少皇室的事儿。弘晳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玉娴看了看讷敏,见讷敏点了点头,于是回答道:“乌喇那拉·玉娴。”“哦?”弘晳看向讷敏,讷敏说道:“是我娘家的侄女。”胤禛接过话:“娴儿是来陪你四婶的。”弘晳顿时明白了。玉娴听了,忽然想起此前和讷敏说的话,于是一脸认真地对弘晳说道:“我会代替弘晖哥哥好好照顾姑姑的。”看着小姑娘信心满满的脸,讷敏笑了笑,捏了捏玉娴仍旧红着的鼻头。弘晳忽然觉得,这样其实也很好。
四人在弘晖的屋子中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出去,从不同方向回来的弘时和弘历,路过中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胤禛抱着玉娴,讷敏和弘晳分别走在他的两侧,向来严肃的胤禛竟神色轻松地和弘晳在说着什么。弘时与弘历不禁对看了一眼,向来意见不合的兄弟二人第一次有了共同的看法:这个场景很刺眼,似乎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四位当事人都不知道的是,此后许多年,这个场景都深深印在了兄弟二人的脑海里,以致影响了他们多年。弘时直到去世都未曾想通,为何阿玛对自己如此狠心,对别人的孩子却能那样亲近。
这一次是弘晳和玉娴第一次见面,让玉娴没有想到的是此后每年的六月初六都会见到弘晳。长大一些她才知道,弘晖哥哥不是出远门了,而是已经去世了,六月初六,这天是他的忌日。玉娴在雍王府的日子随着胤禛登基也结束了,在博敦去世的那段时间她曾回了乌喇那拉家,可不久后又被胤禛和讷敏召进宫。在宫中的日子让她多少有些沮丧,因为不能像过去一样自由。
弘晳叫胤禛“皇父”,时不时会被召进宫中,有时玉娴在宫中会看见他。让玉娴觉得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弘晳看着他总会嘱咐她替弘晖好好照顾讷敏,不到六岁的玉娴以她的思维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直到雍正二年六月初六再次见到弘晳,他将自己贴身的玉佩给了玉娴,小姑娘才忍不住问了讷敏为何弘晳的行为如此怪异。
讷敏看了看弘晳的玉佩,笑着摇了摇头,只是让玉娴把玉佩收好,千万莫要让其他人看到。玉娴依旧不明白,讷敏淡淡地说了句:“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骨子里都有一种偏执,他们一旦认定的事很难改变。即使是错,也会抱着毁天灭地的勇气继续下去。”看着玉娴脸上的茫然,讷敏意味深长地说:“等娴儿长大了就明白了。”可惜,玉娴一直都未明白,直到嫁给弘历后才有些醒悟。
雍正九年六月
“咳咳咳…”“皇后娘娘…”“娴儿,没有外人,你还是叫我姑姑吧。”永寿宫中,讷敏斜靠在榻上,玉娴坐在一旁帮她轻轻地拍着背。
“弘晳又去了?”讷敏擦了擦嘴角问道,玉娴点点头。“弘晳啊,这又是何必呢。”讷敏有些伤感地摇了摇头。“姑姑,这是理亲王…呃,弘晳哥哥的一片心意。他和弘晖哥哥从小一起长大,正是幼时的这种情份才弥足珍贵吧。”
讷敏笑了笑说:“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爱江山,爱权势,心中很难再装下其他的东西。不对,在他们的心中还有他们的兄弟。”“兄弟?”玉娴有些不解,八爷党的下场还历历在目,就连乌喇那拉家也受到了牵连,当年,玛法为了保证家族不在夺嫡中站错位,就将姑姑和阿玛这一支划到姑父一边,而伯父他们则是八爷的支持者,再加上苏努那一支,乌喇那拉家保证了两边的势力不倾斜。也是如此,五格伯父也被姑父所厌恶,姑父就连伯父都如此讨厌,还会对他的政敌有多余的兄弟之情?玉娴虽然觉得姑父做的事儿没有错,可她自己却并不明白他们那样的皇子在情感上能有什么样的曲折。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恨就是恨了,哪里有那样多的缘由?
讷敏看出了玉娴的不解,她坐直了身子说道:“人们时常将恨与讨厌混作一谈,其实这完全是由两种完全不同的感情而来。没有爱哪里会来恨?对于他们这样的皇子来说,兄弟是一个复杂的词,甚至包含了全部的爱恨情仇,作为一个局外人,总会被表象迷惑,自己眼睛看到的或许是事实,但却并非真相。若非站在他们当中,你根本就无法明白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娴儿,你要记住,若是有一天能遇到八爷九爷的后人,你又有能力帮忙,那么,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帮助他们,这不但对你,就算是对乌喇那拉家也是有利无害。可不要像朝中某些人那样浅薄,被皇上的怒气所迷惑,更不要用普通人的心态去揣摩他们兄弟之情。往往被欺骗的总是我们的眼睛。”
讷敏的这番话对于玉娴来说过于震撼,虽身处在这宫中,她却从未认真地思考过这样的问题,或许,也只有像自家姑姑这样与姑父风雨四十年一路走来的伴侣才能真正看清楚这些。玉娴沉思了一会儿问道:“姑姑,您……可曾后悔嫁给姑父?”“后悔?”讷敏笑着摇了摇头,“身在我们这样的家族哪里能有‘后悔’二字可言。我只希望,来世不要生在权贵家。咳咳咳……”话还没说完,讷敏又是一阵咳嗽,“姑姑……”玉娴忙帮她缓气。
“唉,身子骨越来越不中用了,看来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讷敏的眼中有着一丝迷茫,“姑姑,您不要乱想。”玉娴没想到讷敏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讷敏斜靠在榻上缓缓地说,“刚刚你问我有没有后悔?嗯,其实我也不后悔,能够嫁给你姑父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只是,对于你姑父来说,未必是。或许,是我高攀了他吧,所以老天才惩罚我失去了弘晖……咳咳咳……”讷敏的情绪有些激动,玉娴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看着姑姑这样,她心里很难受,眼圈不禁红了起来。
“娴儿,姑姑能看着你的时间不多了,姑姑最后再给你一个忠告。”讷敏看着玉娴认真地说:“若是有可能,千万不要爱上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就是一种沾染了就戒不掉的毒,会让你越来越卑微。若是不小心爱上了,那么,记得一定要对自己更好一些,这世上,能对你好的人就唯有自己而已。”“是。娴儿明白了。”玉娴含着泪回答道。可惜,多年以后她却并没有遵守她的诺言。
雍正九年九月己丑。皇后病笃。移驻畅春园。上亲往看视。逾时回宫。未刻。皇后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