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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璿绕过了石壁,只觉得身边光线一暗,随即重新大放光明,自己身在一座金宫之内,宫殿地面,都是琉璃铺成,中央是一座四方九级的白玉台阶,台阶顶端设着白玉祭坛,祭坛里面,一个少女闭目端坐。
之前有了宛若鼎湖岛的浮岛做底子,虞璿在看清楚这祭坛内少女容颜时,倒也并不如何惊讶,而是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
那少女原本正在闭目打坐,在虞璿转到正对面时,她忽然就睁开了眼睛,微微一笑。
这一笑,使得那张如玉石雕就的面容,骤然生动鲜活起来,那一瞬间的神韵,如云破月出,如曦日初吐,如昼夜时光轮转时、刹那间由静到动的生机勃发。
虞璿目不转睛地看着祭坛内的少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将来果然是个美人!”
祭坛中的少女笑得眉眼弯弯,她容貌体态和虞璿一模一样,若要硬找出二者有什么区别,那便是气质上仍然存在稍许不同。
虞璿和同龄修士相比,自是显得睿智从容,同修道数百年的站在一处,也并不缺什么,但和修真界中顶级的那些存在相较,在沉淀上,却明显还稍嫌稚嫩。
而这祭坛中同她一模一样的少女,虽然眼眸清澈,笑容纯净,却显然正是她还未能臻至的那一层次中人。
“若说你是我年少时的我,或者勉强还使得;但要说我是你的未来,这却不敢当。”少女笑罢,开口说话时,那声音也和虞璿本人一模一样,如珠落玉盘,婉转合律。
“好,很好!像,真像!”虞璿轻轻拍了两下手掌,赞叹地道:“换了我,也是这么说。”
幻境中最常见的一种,便是看到所谓的“自己”,而这些个“自己”,无一不是强调“我就是你”,“你怎么想怎么做,我都知道”,“我眼下的处境,就是你未来的结局”,从而达到诱导人内心动摇恐惧的目的。
只不过,眼前这位,却明显是反其道而行之。
而虞璿一直以来的应对方法,说穿了也十分简单,那就是,以真对幻。
少女再一次笑弯了眼,问道:“我名虞馥贤,你也是么?”
虞璿摇了摇头,“虽然和姑娘同姓,人前单名一个璿字,乃洞真派现任掌教齐真人门下第七徒。”
虞馥贤倒真是怔了一怔,不确定地问道:“洞真派的人……你说的可是齐墨渊么?”
虞璿不动声色,“那是家师名讳,虞姑娘慎言。”
虞馥贤收起了明显诧异的神色,笑道:“对不住,是我一时失言,并非有意对令师无礼,只是有些想不到而已。”她一边说着,一边又重新打量着虞璿,喃喃自语,“……倒真是不曾想到了。”
虞璿不置可否,她也知道自己本名正是虞馥贤三字,只不过如果她正式改名,则意味着以外祖母无生道那边的身份为主。事实上,虞璿一边默认余清圣唤她“馥儿”,一边仍然以虞璿之名自称,正是因为她并不愿意倒向吉凶未卜的魔道,只不过也没必要立刻划清界限——就算是想划清,也未必能做到。
而此时遇到的这自称是虞馥贤的少女,除了外貌神态毫无二致,就连说话处事的细微习惯,也和她自己如出一辙。短短几句话中,模棱两可,欲擒故纵,抛砖引玉,似假还真,换了另一个人,必然会慢慢地顺着她的思路,去猜测她的想法,而在虞璿听来,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这种仿佛是自己和自己交手的极端怪异感觉,落在了此时的虞璿身上。虞馥贤没有强调两人的“同”,而是随意便透露出“不同”。
但正因为是不经意间透露的“不同”,反而格外吸引人去探寻,有何不同?为何不同?
这般潜移默化,不知不觉便带走人思路,动摇人心志的行事风格,较之直接言语诱惑劝哄,其手段高下,何止是天壤之别!
无形无相,正是传说中的天魔手段!
虞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倒不是感叹对方比自己高明,也不是看穿对方手段之后的轻蔑不屑,更不是思考如何技高一筹地应对,而是心中涌起一种“如果换成我,也会这般行事”的奇特认同感。
但认同和赞同,却全然是两回事了。
虞璿忽然问道:“我见你刚才好像手动了一下,但却没能抬起来,你是否被禁锢在此?”
虞馥贤笑了一笑,道:“不是。”她说完这句,又道:“不过,这样说也未尝不可。我并不是实体生灵,只是一段记忆,人家记忆里的虞馥贤是被封印的,我自然也就只能在这里动弹不得。”
她一直保持着五心朝天的端坐姿势,除了头颈可以转动点头,周身果然没有一处自由,只不过,也没有任何符咒法力的波动。
虞璿仔细打量了一番,叹了一口气,道:“是谁给你下的封印?我自负也有几分眼力,竟然一点也看不出来。”
虞馥贤淡淡道:“我刚刚说过,这只是人家记忆里我被封印的样子,那小子学艺不精,在封禁上是连门也摸不着,脑子里当然拼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忽然嫣然一笑,道:“不过,你若是真正看到了封禁我的地方,自然感受不同。毕竟鲲鹏自古就有渡空之能,你在空间规则的理解上,迟早会比别人强的。”
虞璿又叹了一口气,道:“句句都像是我自己的口气,感觉还真是让人太不习惯了。”
修真界中封印一道,种类众多,但有一条却是公认的,那便是以空间法阵为最高明的一种,可以说,除了以空对空,其他的封印方式,都困不住精通空间法则的高手。
而鲲鹏乃是上古神禽,未成熟之前为鱼形态,有御水之能,而彻底成熟之后,则可瞬息横渡亿万之遥,于空间神通上,出类拔萃。
因此,刚才虞馥贤的这句话,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暗示无穷。身具鲲鹏血脉,精通空间神通,但却仍然被人封印,这有本事封印她的人,究竟是谁?而她口中,留存下这段记忆的人,又该是谁?
当真是字字句句,都可咀嚼,足含深意。
接下来,是问个详细,还是充耳不闻,照旧不入其毂?而虞馥贤当真给出了答案时,虞璿直接选择相信?又或者日后真遇到类似情形,虞璿会凭此选择?
似乎,一切的下文,全是模棱两可的,仿佛一切都是明摆着的,又仿佛一切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推翻。
虞馥贤见她沉默不语,也不主动说话,只是眼里含笑,盯着她看,似乎十分心满意足,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仿佛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说了。
虞璿终究还是抬起了头,指着虞馥贤,先是狠狠地横了她一眼,却绷不住笑道:“我真是……直到今天看到了你,我才知道别人眼里的我是有多么可恶!”
虞馥贤并不惊讶,一副偷笑的顽皮神情,抿着嘴笑道:“哪有此事!虞仙子一向都是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几时有谁说过可恶了?拿证据来瞧瞧?”
虞璿连连摇头,“连这句自夸的居然也是我的口气……罢了罢了,我不同你玩了。俗话说,奈何得了别人,未必奈何得了自己,此言诚不我欺。我们两个打起这种擂台,传出去倒真是笑话一件了。”
虞馥贤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也是!直到今日见到了你,我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可爱!”直到她笑够了,才收敛了笑容,道:“其实咱们除了性情不改,经历当真是一点也不同。你不问是对的,但就算我说了,也不过多一份笑话谈资。”
她脸上带了一丝浅淡的落寞,“咱们都是只肯信自己的人,大道独行,这句话倒是不假。我生平也没什么比别人强,唯独在看人一道上,从未错信过任何人,想来你也自有斟酌,不会上谁的当。”
虞璿微微点了点头,这话倒真是不假。虞馥贤又道:“因此,我虽然在这幻境里见到了你,但却并不能给你什么指点。同一个人下两盘棋都不会相同。你的过去,我都未必能一一对上细节,你的将来,我又怎可能知晓?至于你将来所遇所见,谁该相信,谁该提防,我当年都不曾弄错,你只有比我更强些的,这也不必叮嘱。”
虞馥贤感慨了几句,虞璿却打断了她的话,笑道:“开诚布公之后,果然大家说话容易多了,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既然难得一见,我们闲谈几句如何?”
虞馥贤笑问道:“你想闲谈什么?”
虞璿也露出了一模一样的笑容,“就谈谈,眼下这段记忆幻境的主人,是谁?”
虞馥贤并无犹豫,道:“是我一个徒弟。”她沉吟道:“严格来说,只是一道残魂,又穿越时空被吸到了这须弥界中,只差一步就魂飞魄散,已经谈不上神智了。因他生前是蜃气为妖,天生神通是幻术,因此你才看到了我。”
虞璿赞道:“看来你这个师父调//教徒弟的本事也不错。”
虞馥贤摇了摇头,有些索然道:“若重来一次,我倒真不愿意让这些孩子跟着我陪葬。”她瞥了虞璿一眼,忽然笑道:“你可不是重来的我,可别误会。”
虞璿笑道:“何必分得那么清楚?说是一个人,无非因为格局相同;说是两个人,理由自然是经历不一。明白的人自然明白,迷糊的人尽管让他迷糊去。”
虞馥贤点了点头,道:“也是,不过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这般豁达。我当时还刚从东海回到中洲,懵懵懂懂的,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虞璿心道,我此时又何尝清楚自己该做什么,未必就比那一世的虞馥贤强到哪里去。不过这话她也不必说出来。
又和虞馥贤说了几句闲话,提起两人认识的朋友来,都是虞璿先挑头,虞馥贤再接话。谈到敖紫篁,却是两人都认得的;而说起风白羽,虞馥贤只说并无深交;至于荀少卿这位大师兄,虞馥贤干脆表示,听也没听过。
闲谈了一会,虞馥贤忽然道:“那边开始了!”
虞璿不解问道:“怎么了?”
虞馥贤解释道:“这一界的修士已经只剩五人,祭祀一旦开启,整个世界的阴性力量都会被收走,而魂魄也是阴气的一种,这里的幻境自然会消散。你快去罢!可别……”她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地道:“可别让一个叫做余清圣的人拔了头筹。”
虞璿只觉得诧异,问道:“你说的余清圣是谁?”
只是这边她才开口,虞馥贤几乎在同时问道:“你已经见过他了?”
这两女倒真不愧是不同时空的同一个人,心意一动,谁也瞒不过谁,撒谎也无用。虞璿嘻嘻一笑,道:“这个人非要缠着我,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认识他的时候,还在后面么?既然如此,你告诉我怎么对付他,好不好?”
虞馥贤看了她好一会,首次露出了苦笑,摇头道:“他哪里骗得了你!你只注意些,别让他害了别人。”
虞璿奇道:“这又是怎么说?怎么我看着你好像上过他的当一样?”
虞馥贤淡淡地摇了摇头,道:“我跟你一样,从没相信过他,又怎会上当受骗?”
虞璿也不说话了,只是盯着虞馥贤奇异地瞧了好久,最后极不确定地问道:“他……为你而死?”
虞馥贤脸色居然也没有多少变化,“那又如何?换了你是我,莫非救你一命,就能换来你信任?”
虞璿噗嗤一笑,知她不想说,笑道:“我只是有些不服,咱们既然都是一般品貌,为何在你就是以命相救,却要把我炼成魔头?本来我还不觉得怎么样,现在真是越想越气,待我出去了就找他算账报仇!”
虞馥贤知她说笑,但自己却实在提不起兴致来,只是淡淡应了一声。毕竟,纵然是同一个人重来一次,可弥补所有人的遗憾,唯一不能弥补的,却是自己。
属于她的时代早已过去,这一段记忆也很快要随风而去,而面前这宛如自己再生的鲜活少女,固然也是另一个虞馥贤,却终究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