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九州清,四海平

汭璟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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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和二年,十二月十九,多云。

    明安。

    较之以往,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更冷一些。距离新年仅余十一二日子,家家户户已将置办年货提上了日程,走在明安城内大街小巷,随处可见裹着大衣的百姓开始忙进忙出打扫的身影。

    明明距除夕还有些日子,这便开始着急了。

    这就是百姓,凡事倘若有个值得期盼的念想,便忍不住一早就开始忙活准备。

    安正则今日没乘马车,从东街的相府到皇宫,一路距离并不算近,他却就那么沿着街道步行。一身粗布长衫,颈上裹着厚实的围巾,将眉目如画一张脸遮去了大半。

    一路走一路看,明安城百姓在腊月里忙忙碌碌,面上却是含着笑意的,颇让首辅大人欣慰。

    安正则瞧着这样的场面一直转过了两条街,远远的,皇宫华丽的飞檐终于映入眼帘,他停住脚步,低头将袖口的衣料往外拉了拉。

    走了这么多路,身体却还是冷的。安正则面无表情地想,不知明日的气温比之今日会如何,不知明日的京城里,百姓会是怎样的状态。

    毕竟明日,要发兵了啊。

    他走至皇宫门前时被侍卫拦了下来,那小哥鼻尖被冻得红红的却仍旧十分敬业,拦住安正则铁面无私地道,“皇宫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安正则将围巾往下一拉,将面目整个露了出来对着他一笑,“是我。”

    “安、安相?”侍卫小哥一愣,有些不确定地回问。

    从景德至宣和,安正则可谓皇宫的第一常客,何况丰神俊秀公卿风流,他自然是认得的。只不过今日的安相没同以往一样穿着齐整的朝服,而是一袭朴素装扮,委实出乎他意料。

    “嗯,”安正则弯弯嘴角,声音有些沙哑的低沉,“本相可以进去了么?”

    侍卫小哥连忙侧身让路,“安相请。”

    看了看日头,估摸着时间还不算太晚,早朝应该正在进行中。

    他今日出门的时辰委实是早的,只不过靠着双脚走了一路,到皇宫时便已赶不上早朝。

    为相二载,仕宦数年,这倒是安正则第一次迟到早退。

    约莫这个时候,段蕴应当已经将明日发兵阳城的消息宣布给了百官,安正则想象了一下明德殿里瞬间炸开锅的情形,按按眉心,忽地有些疲倦。

    便没去明德殿,选了条绕远的小路,直接去清和殿等着她。

    一盏茶的时间后,段蕴进门。

    不出他所料,小皇帝果然一见他便不满地哼唧了一声,“朕一早上没见安相人影,牵肠挂肚一整个早朝,你却在这里悠闲。”

    “我的错。”安正则低低道了一声。

    “平日就算了,今日朕还要宣布出兵的事,那一窝子朝臣七嘴八舌可难应付,偏生你还不在。”段蕴抱怨完了才后知后觉问了声,“安相怎么了?声音为何如此沙哑,莫非是染了风寒不成?”

    “昨夜歇息得晚了,许是沾了些寒气,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也得小心养着。”段蕴分外自然地上前一步,下一刻,温软的小手就覆在安正则掌上,不满道,“手居然冷成这样。”

    安正则看着她这模样,笑意便盈了满心满眼,也不顾自己双手冰凉就反过去握住她。

    段蕴下意识往回一缩,转首吩咐何弃疗,“去太医署交待杜仲熬碗姜汤。”

    “今日早朝,众卿可难应付?”

    段蕴思考了下,回道,“虽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很多,不过场面乱是乱了些,但大体上还能算得上是有序,并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情况。”

    “京兆尹是何反应?”

    “你说卢继祖?”段蕴皱眉想了半天,“朕似乎不太有印象,他好像……他说什么来着?”

    “京兆尹没作太多评价?”

    段蕴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突然又像是记起了什么,“朕想起来了!卢继祖他今日压根就没上朝。”

    安正则眸色稍深,又问,“那段清晏呢?也没上朝?”

    “不,皇叔今日上朝了。不过皇叔听说朕要发兵的消息后却没说什么,唔……其实他整个早朝都几乎没说过话。”

    安正则点点头,“微臣一个早朝未曾露面,可有人问及?”

    “有的,曹中书还有李夕恒都有问过安相的情况,朕便说安相今日身体不适。之后宣布了发兵的事,他们便没有再顾得上安相的缺席了。”段蕴叹了口气,“没想到一语成谶,还当真让你身体不适了……”

    安正则听她说话觉得可爱,“胡思乱想数你在行。”

    “朕让镇国将军先去征调禁军,巳时来清和殿再做部署工作,安相觉得如何?”

    “可以。”

    。*。*。

    十二月十九日,辰时三刻。

    韩易蹲在御膳房旁边那个运送泔水的出口数着蚂蚁,一不留神屁/股被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踢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扑在那群蚂蚁上。

    他站起身满腹怨气,一拳捶到卢继祖肉乎乎的肩头上,“抽什么风呢?老子可窝在这闻泔水味闻了一个时辰了,等来的就是你这不知好歹的东西!”

    “莫急莫急嘛,”卢继祖嬉皮笑脸,“呐,我这不是也让你打回来了么。大事在即,自己人怎能伤了和气,韩大人息怒。”

    韩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伸出脚碾死一只蚂蚁,“你反正也没上朝,怎么不换你蹲这闻泔水呢。”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卢继祖继续油嘴滑舌,“哎韩大人您这样想嘛,御膳房边上虽然味儿是大了点,不过它倒也暖和啊!我跟你讲,明德殿里那地龙烧起来可都比不上这,你瞅瞅啊,你瞅瞅……这大冬天的蚂蚁可都出来了!”

    “得了得了,”韩易懒得和他再扯,“交给你的事情,都办得怎么样了?”

    “全部就绪,现在就只等着将军那边的消息了。”

    “嗯。”韩易点点头,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小物件递给他,“这块兵符你拿着,未时从明安城南将源州来的那一小拨人马往皇城方向带。”

    “明白。”

    “到时候行事小心点,申时领兵入城,不要提前,也切勿延后。”

    “我知道。”卢继祖难得露出郑重表情,“到宫门时燃烟火,里应外合。”

    “辛苦了,养兵千日,便用在今日这一时。今日之后你我便可睡个好觉了。”

    “韩大人说的是,虽然本官每日的睡眠质量都挺高的。”

    韩易:“……好走不送。”

    .

    巳时,镇国将军府。

    “老夫可完全掌控的人马共计三万余,分成三路从皇宫南、东、西三个方向涌入,可将除北部以外的入口全部封死。届时王爷率军从北面崇仪阁后方进入,一路直行南下到明德殿,便可与老夫这边形成包围之势”

    “西北角靠近清和殿那处的水渠,可准备妥当了不曾?”

    “老夫今早亲自去督查过了,水渠挖得足够深,向南一路直通往护城河,足可及时控制火势。”

    “好,”段清晏点头,“劳烦将军小心些动作,以制造动乱为主,切勿损害太多建筑造成伤亡。”

    “王爷放心,老夫定不辱命。”

    段清晏偏头看了眼窗外,一时间有些感慨,“毕竟是陪伴了孤一二十载的皇宫,今日却要亲手给它烙上些印记……不知这一劫过后会是什么模样。”

    “世上有的是能工巧匠,修葺一新必定不是难事,王爷且放宽心。”

    段清晏笑得很浅,“将军所说诚然不错,然而孤强行占据的东西,亲自刻了刀伤剑痕,即便再重新粉饰,可那印记有了便是有了,又岂能指望这一页彻彻底底地翻过去呢。”

    赵延武没再回话,看看段清晏那心事重重却又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未时,清和殿。

    安正则捧着茶碗,已然是第三碗姜茶下肚。

    清和殿里的地龙烧得旺,段蕴待在屋里连外袄都没有穿,然而安正则在这暖烘烘的屋子里坐了一上午,手脚却还是没有热起来。

    分明身体也并不太难受,昨夜染得那点寒气至多只能算小恙,不曾想却让自己直到现在还是毫无精神,连带着心里还有些不踏实。

    或许这不安并非源于风寒,而是源于他心中的某些预感?

    安正则看了眼殿中的刻漏,未时已过,接着更生了些隐忧出来。

    “陛下,未时了。”

    也不知脑中在想些什么,嘴上却抢先一步道了句,话说完安正则自己都不由地一怔,平白无故自己报时是想怎么样。

    段蕴暂时停下手中正抄着的佛经,不知所谓地抬起头,“嗯?”

    “未时了,已经。”

    “赵将军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么?”

    “没有。”

    “什么情况……”她也是有些不安心,索性搁下毛笔不再写了,“朕让他巳时便过来,现在距离巳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时辰了,居然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朕先前派人去找李夕恒,可找着了没有?”

    “也是没有消息。”

    “那要不再派人找找李夕恒那个表妹堂妹什么的,”段蕴托着腮道,“就是上回在兴善大街那家吃馄饨的地方见过的,捉她问问她们家人都跑哪去了。”

    “唉,不过明安这么大,要到哪里去找个姑娘呢。”她刚说完又自我否定了这个提议,颇有些唉声叹气。

    清尘听他们闲话这片刻,心中直直“咯噔”了好几次,一股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而且愈发地强烈起来。

    她失神地接过安正则喝完姜汤的瓷碗,一不注意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突然响起的碎瓷声弄得段蕴一惊,清尘忙道,“奴婢该死,奴婢这就打扫!”

    段蕴和安正则都各有各的心思,殿中并没人在意这边碎了个杯子,段蕴甚至连嘴都没张开,只随意摆了下手让她自行打扫去了。

    清尘快速地拿了工具将地上的碎瓷片清扫了出去,离开清和殿,室外一股清冷的寒风迎面吹来,她松开握着扫帚的手,手心里一层濡湿的汗意。

    能感觉到段蕴和安正则似乎都发觉了些什么,只是触霉头的话不好说出口,她也一样。

    突然消失的人是赵延武,手里掌握着重兵的镇国将军,他同自家宝贝外孙在宣布对阳城发兵的当天就不见人影,不管怎样也说不过去。

    何况清尘知道,赵延武早便是段清晏的人。

    再者她又想到,早朝的时候卢继祖也没有出现,而卢继祖也是段清晏的人。

    自从上次从段清晏的王府回来,在等待发兵的这一周里,段清晏那边就再没派人找过她。段蕴这里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汇报的事情,她便就一直没再同那边联系。

    如今看来,或许今日就是个不平凡的日子。

    清尘背靠着清和殿外的墙壁,一阵结结实实的凉意洇进脊背中,接着思维也清醒了几分:

    明日发兵在即,如果安正则带着人马离开明安之后段清晏再有动作,那他的人马势必要分成两拨,一拨前去解决安正则,一拨留下来夺取明安,控制住段蕴。

    这两件事互为表里,哪一件都不是简单的,倘若真是这么做不免太过劳心费神。

    所以……发兵前就动手才是上策。

    而发兵前的日子,便只剩下今日了。

    清尘双腿一软,靠着墙瘫了下去,她怎么就没有想到,怎么就没有想到……

    一场宫廷政变,十之八/九,是拖不过今晚了。

    也好,不管结果怎样,过了今夜也终于能知晓了,自己做的这一切不论对错也都要结束了。

    或许之后会见到一个更糟糕的情况,不过路再坎坷也是自己选的,清尘自嘲地宽慰自己,无悔就好。

    她借着打扫的名义溜出清和殿,在墙根下一坐便坐了一炷香的功夫,先前被地龙烤热的手脚已经又变得冰冷,清尘吸吸鼻子,却还是不想回去。

    闭了眼休息,迷糊中听见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屋里那么暖和,怎么还专门跑出来吹风?”

    清尘一怔,蓦地睁开眼,韩易一身戎装,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韩大人,你来了啊……”

    “我便知道你能猜出些什么,”韩易嘴角扬起一个笑的弧度,“清尘姑娘冰雪聪明果然没有让我失望,看你这反应大概是知道王爷今日会行动了?”

    清尘另外半截心也凉了,抿了下唇低声应道,“嗯。”

    “你别多想,别怨王爷,”韩易见她的样子有些消沉,忍不住宽慰了一句,“王爷不让我们告诉你是有原因的,并不是不信任你,王爷他是怕你难做。”

    “奴婢没有怪罪王爷的意思,韩大人多虑了。”

    “啧,你这话说出来自己能信么?”韩易抬起胳膊拍拍她的肩,一身戎装佩剑叮当作响,“你提前知道的越多,心里的包袱也就越重,姑娘家年纪轻轻心里装着太多事可不好,会难以入眠的。逼宫这种事情我们来做就好,你之前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所以最后这件事不告诉你也是想让你轻松下。”

    “王爷他,是什么安排?”

    “宫闱混乱,趁机夺位。”

    “那陛下呢?”

    韩易迟疑了下,“……趁乱劫走。”

    “如何混乱?”

    韩易没再回答,一用力将清尘从地上拉了起来,伸手指向远处,“看到了么?”

    明德殿往南的方向,数骨黑烟正冉冉升上高空,青天白日里,火光隐约可见。

    清尘睁大眼,满目难以置信,“你们……你们放火?”

    “这天气冷,昨日又才飘过雨,要完全烧起来还需要些时间。”韩易自顾自地道,“你不用紧张,王爷事先已经派人在宫中挖好了水渠,足够到时候控制火势。”

    “可宫里这么多人的性命……”

    “放心,王爷并不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你若是忧心宫人的性命便大可以免了。”

    清尘微弱地应了应声,接着问,“王爷已经进宫了么?”

    “王爷与我是一同进宫的,为了确认小皇帝正好好待在清和殿里,所以先派我过来看看。我这边一出来就在墙根那看见你了。”

    韩易又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别多想了小姑娘,快进屋去吧,再磨蹭些时候,那烟火味儿可就要飘过来了。”

    。*。*。

    清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清尘殿的,殿中与外面相比依旧是暖暖的,段蕴不知何时又重新拿起了笔抄着佛经,安正则又拿了只杯子握在手里,目光轻轻地落在段蕴身上。

    一切如旧,只不过她这会儿却是魂不守舍。

    小半个时辰过去,清和殿的大门被人急急敲开,一个宫人连奔带跑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抖着声音汇报,“陛、陛下……宫里走水了!”

    “什么?!”段蕴和安正则同时站起,面上是同样的表情,震惊中焦虑。

    倒是清尘听到这噩耗却有种轻松的感觉,终于来了。

    “火势如何?”

    “现在可还能控制?”

    小皇帝和首辅几乎同时发问。

    宫人哭丧着脸,“不、不太妙……”

    说话间又有人跑进来禀报。“陛下!弘文馆附近快要烧着了!再往北蔓延可就快烧到明德殿了!”

    安正则上前一步,“本相这便去看看情况。”

    “安相……”段蕴拉住他袖子,“朕也要去!”

    “你不行,你不能去。”安正则丝毫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不假思索将段蕴的手从身上拍了下去,“你乖乖待在清和殿,那火既然是从南方开始烧起来,一时半会便还到不了这边,清和殿后面的御花园里有个池子,若是火势凶猛你便带人去那里避一避。”

    “可是……”

    “火势不等人,微臣先行告退。”安正则没再看她,急匆匆只留了个背影便跟着宫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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