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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岚毕竟是女儿身,即便练武强身,骨架亦比不得男人那般魁梧。她穿着粗布的灰长袍子,罩了件青色夹袄,双膝着地,双手撑在冰冷的石板上,肩膀处冻得瑟瑟发抖。
十四不是冷酷之人,怕自己一脚会把她踩塌了去,便腾空踩上铜鞍,翻身上马。紫岚见十四没踩自己的背,心里一阵感动,利利索索爬起身,让出路来,恭谨道:“恭送爷。”
待马蹄声起,她才敢抬头,遥遥望着十四的护卫队浩浩荡荡消失在街头转角,没了一点踪影,方回身往马厮干活。
至东华门口,天才蒙蒙发亮,黯黑的山峦起起伏伏,宫人们打着灯笼往各处住所伺候主子,八爷与九爷筒着手站在宫墙下,一见十四,便神色紧张道:“快走。”十四诧异,几步跟上两人,道:“怎么了?”八爷直直望着宫街尽头,言语中听不出喜怒,他道:“昨儿乾清宫灯火一夜未熄,皇阿玛通宿未眠。”又看了看四下,在十四耳边道:“说是为了托合齐贪腐一案,牵扯到了太子爷。”九爷在旁侧道:“托合齐是定嫔的兄长,皇阿玛为此生了大气。”
后宫与前朝,再加上皇太子,康熙年纪越大疑心病越重,总觉是太子内外勾结,要弑君夺位。十四道:“我早有听闻托合齐自恃皇阿玛宠幸,出游时常用亲王仪仗,一个内务府包衣就敢如此行事乖张,实乃胆大妄为,皇阿玛若要处置,实为英明之举。”四名太监在前头打灯照路,两侧有宫人屏立墙角请安,八爷的语气极为严厉,像教训学生似的,道:“刚才的话,在皇阿玛跟前切切不可提及,你只管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必搅和其中。”
十四最听八爷的话,连缘由都没问,便道:“好。”
定嫔惶恐终日,连早膳都没吃,便慌里慌张的往宜妃宫里去。宜妃爱睡懒觉,有人惊了她的美梦,便生了起床气,对定嫔爱理不理。定嫔赔笑半日,才说起哥哥托合齐贪腐免官一事,求宜妃给出出主意。
宜妃性子骄纵,但大事上极有主见,宫女们捧上一大束新鲜娇嫩的梅花,她取下护甲拧了几朵压在髻上,照着玻璃镜子道:“你大兄弟与皇太子走得近,皇太子自会保他。若皇太子都保不住他,任你求谁都无用。”稍一顿,又起身穿上淡黄滚边白底印牡丹花的宫袍,套了件月白色的夹袄,斜靠着迎枕,道:“你别慌里慌张的四处打听,皇上最厌恶前朝后宫有瓜葛,更何况事关你大兄弟。即便是你大兄弟关了打了,杀了绞了,你都得安安静静呆在宫里不吵不闹,当做什么事儿都未发生。”
听到“杀了绞了”几字,定嫔只觉心肝儿一颤,眼泪直流道:“臣妾愚钝,不能有娘娘这般佛心,能清静无为。”宜妃想起当年皇帝在避暑山庄禁闭八爷和十四爷时,她害怕牵扯到九阿哥,担心得夜不能寐,更是染病卧榻数日不能起。如此,对定嫔便生出几分了然与怜惜,但兄长归兄长,比起自己的儿子,也算不得什么。
宜妃掏了心窝子道:“你不为自个想,也该想着十二阿哥,他的舅舅犯了事,皇上那头还不知怎么猜疑呢,你要是再搅一棍子...”说到紧要处,她故意止了话,让定嫔意会。定嫔痛定思痛,往斜襟里掏出绣帕,抹净了泪痕,道:“姐姐说得对,妹妹失宠已久,若不是有十二阿哥做倚仗,还不知落魄成什么样子。如今啊,念念经写写字已是前世修的福气,哪里顾得了外头什么人什么事呢。”宜妃握了握她的手,道:“正是这个理。”
说了好一会子话,定嫔方强捱着心悸,面容淡然的回寝宫。
阿哥们都在揣测康熙会如何处置托合齐,如何处置皇太子。偏十四跟没事儿似的,依旧户部工部尚书房轮流转,吃完晚膳,又拉着九爷去骑射场比试箭术。巧好十三与四爷也在,四爷气定神闲,笑道:“比就比个趣儿,打个赌如何?”
十四来了兴致,道:“赌什么?”
四爷往御花园处指了指,道:“谁中的红心最少,去那林子里捉只松鼠送与红心最多之人,如何?”十四爷心里明白,四爷这是在皇阿玛跟前打幌子眼呢,到时候皇阿玛问起他做了什么,就说几兄弟比完射箭,在林子里抓松鼠,皇阿玛或许会训斥几句不务正业、玩物丧志之类,却断断不会起了旁的疑心,也可置身于托合齐事件之外。
十四对自己的骑射功夫极有自信,故意较劲道:“如果我输了,我甘愿去林子里捉松鼠,但我若赢了,想要四哥给我磨一盅墨。”
他眉梢飞翘,双眼睨着四爷,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九爷用手肘抵了抵十四,咬牙轻声道:“这可就过分了啊...”不料,四爷竟没有半点不悦之色,断然道:“成交!”倒令九爷诧异。
一声令下,侍卫们旋即摆好了红靶,备好了弓箭。
四位阿哥正当年盛,皆身姿魁梧高大,他们相貌堂堂,衣冠楚楚,齐齐往院子里一站,引得周围经过的宫女、嬷嬷都忍不住停下步子,评头论足。有个宫女红儿是宜主子派去浣衣局拿浆洗的衣裳的,另外有永和宫石常在的宫女乌梅是往浣衣局送衣服的,两人各自抱着一筐衣服站在角门里偷看。先开始两人还未说话,因着四爷中了一箭,乐得红儿道:“四爷真威武,射箭都这么厉害,把其他爷都比下去了。”
乌梅住在永和宫,德妃时常召见十四爷,故而她也常常与十四照面,打心底里帮衬着十四,愿意他赢。再加上石常在如今是宫里最得宠的妃嫔,连着底下的宫女也飞扬跋扈。
乌梅翻着白眼道:“阿哥中间,唯有十四爷的骑射武功最厉害,宫里谁不知道呀,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胡说。”红儿跟宜妃似的,心性泼辣,指着乌梅的鼻尖道:“你是哪宫的?竟敢如此同我说话,不想活了是不是?”乌梅也不忍被欺负,梗着脖子道:“我家主子是永和宫的石常在,皇上一日里要往咱们院子跑四五趟。”红儿冷冷一笑,道:“一个常在的丫头,也敢在我跟前耀武扬威,我告诉你,便是你主子见了我,也得客气三分。”
她们你一句我一语的开始辱骂,谁也不肯服谁,眼瞧着要打起来了,却从宫街处忽然转进两个人。走在前的男人一身明黄端罩衣,戴着红缨冬冠帽,脸上不怒自威,叫人不敢直视。
李德全喝道:“都住嘴,皇上驾到。”
红儿乌梅吓得颤颤发抖,连忙跪下,嘴巴哆嗦着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康熙漠然望了眼匍匐在地的两个宫女,如看着两只小蚱蜢,他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情感,道:“御前失仪,拖下去。”李德全自然懂的这“拖下去”的意思,刚才皇帝在乾清宫对着两个太监也是一句“拖下去”。拖下去就是拖下去砍了。
李德全往后头打了个手势,便有四个太监屈身上前,拖着两人往宫街走。红儿跟着宜妃多年,瞧着阵势,知道已然没了活路,便挣扎的大呼小叫,泪如泉涌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乌梅入宫不久,看红儿如此,慌了神,哭喊道:“皇上,奴婢是石常在身边的乌梅啊,皇上...”康熙已往里头走了,李德全道:“别让她们吵了皇上耳根子。”
太监们嗻了一声,一人掏出一张帕子,堵实了喊叫的嘴。
如此大的动静,惊动了一树的飞鸟,它们扑腾着横过骑射场半空,有只眼神不好的鸟雀子,一头撞在了十四的箭口上。
康熙见了几兄弟,疲乏的脸上露出些许的微笑,道:“在射箭呢?”四爷往前走了半步,笑道:“回禀皇阿玛,儿臣等正在比箭。”康熙顺手拿起一支弓,摆正姿势,右手一松,那头有计数的侍卫飞扬着红旗子,表示正中红心。
四爷赞道:“皇阿玛好眼力,好箭法!”
康熙稍有愉悦之色,道:“比箭?”九爷笑道:“还打了赌呢,如果四哥赢了,十四帮他往林子里捉一只松鼠。如果十四赢了,四哥就给他磨一盅墨汁。”康熙指了指四爷,笑道:“你磨墨磨定了,十四读书比不过你,但骑射武功连朕都佩服。”
四爷笑道:“皇阿玛说得是,儿臣只是打赌怡情罢,倒没想过真会赢。”十四已经忍不住了,道:“不算不算,要不是那一树的鸟飞过来,挡在我箭上,我怎会输?”
十四隐隐透着孩子气,康熙非但不计较,反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是输了,有什么了不起,去,给你四哥抓只松鼠来。”又从随身荷包里掏了一把花生递与十四,道:“不许让太监帮着抓,你自己抓的才有诚意,这个拿着,许有用处。”他不看十四满脸忸怩,拍了拍他的肩膀,慈爱道:“去吧,皇阿玛在这等着你。”
其实,十四是康熙最小的成年儿子,他刚读书那几年,是德妃最得宠的时候,所以十四满汉蒙语的基础,差不多都是康熙亲自教的,便是这一层,就比别的皇子要亲近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