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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冲冲的离开千户所,胡潆掀开轿帘,对外头吩咐道:“去按察司衙门!”
轿子在杭州城的大街上穿行,胡潆脸上的怒气烟消云散,只剩下冷冷的笑,他心机深沉、超乎想象,怒气是做给别人看的,心里却早将利害算得清清楚楚,待轿子在按察司后衙落下,轿夫掀开轿帘,便看见一身便服的周新站在院中,还是不苟言笑。
但能出来迎接他,已经说明了他在周臬台心中的地位。
“惭愧,有辱使命。”下来轿子,胡潆苦笑道:“我只能保那小子平安。”
“已经很好了,”周新伸手相请道:“拙荆下厨备了几样小菜,我们边吃边谈。”
“哈哈,嫂夫人的手艺,那可是一绝!”胡潆大喜笑道。
周新是广州人,夫人烧得一手绝佳的广府菜,广府菜注重质和味,口味清淡,清中求鲜、淡中求美,正合读书人的口味,向来与淮扬菜并称。一道白切鸡、一盘香芋扣肉、一碗冬虫草竹丝鸡汤,就把胡潆的胃彻底收买,让他心中那因为被算计,而产生的丝丝不快,烟消云散了。
读书人讲得是食不言、寝不语、两人用过晚饭,转到周新的书房,又泡上明前,才转到谈话的气氛。
“老兄如此盛情款待,”胡潆坐在周新的书房里,感觉比坐在千户所里舒服一千倍,笑道:“莫非是因为良心不安?”
“有何不安?”周新淡淡道。
“若不是你拿王贤作饵,我此刻会在杭州?!”胡潆似笑非笑道:“听说他被锦衣卫抓去,我软硬兼施拉上朱九,星夜兼程三天三夜,结果呢?!”虽然已经释然,但提起来还是有些气。
“他确实被捕了。”周新面不改色道。
“但是今天下午才被捕,你何以三天前就通知我?”胡潆哂笑道:“莫非老兄未卜先知?”
“锦衣卫会趁着院试拿人,这是明摆着的,”周新不紧不慢道。
“我就不信,你个堂堂浙江按察使,能保护不了个下属,还得舍近求远!”胡潆似笑非笑道:“自己不想惹事,却拉别人来顶缸!看老兄浑身正气凛然,想不到也是个滑头嘞!”
“我确实可以护住他,”周新也不否认,但下一刻,又表情沉重的叹气道:“但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说着一指窗外,加重语气道:“只要锦衣卫不打消念头,他就永无宁日!”
“……”胡潆默然片刻,缓缓道:“老哥不可能为了一个王贤,这样大费周折吧?”
“是。”周新也不讳言,点点头,一字一顿道:“不只有一个王贤面临危险,还有杭州内外的百万百姓,同样身处水深火热!”
“……”胡潆闻言也是一黯,低声道:“锦衣卫在杭州闹得确实不像话,我在浙南都时有耳闻。”
“不是不像话,是耸人听闻!”周新陡然提高声调道:“锦衣卫浙江千户所,在杭州正式开张也才俩月。抓捕的官绅百姓便超过六百人!平均每天都要抓十几个!遭殃的又岂是这单单六百人?还有他们的家庭!六百家统统抄家!损失达几百上千万两之巨!”他越说越激动,那张万载寒冰般的脸上,写满了刻骨的痛心:“期间有多少女子被****,多少无辜被杀害……这一笔笔用血泪写成的诉状,在我的按察使签押房里摞成了山!”
“真得?”胡潆一听,头皮都炸了。
“我已经秘密调查良久,两月来的案子,一桩桩都已记录在案,你随时可以调阅。”周新沉声道。
“不用,我信……”胡潆怎么可能不信周新的话?倒吸口冷气道:“我只知道他们在杭州胡作非为,却不知道已经到了这种人神共厌的地步!”
“好一个‘人神共厌’,说得太恰当了!”周新击节,眼神热烈的望着胡潆道:“洁庵乃天子钦差,代天巡狩,眼见这浙江之地,已成人间鬼蜮,岂能不上达天听?!”
“呃……”胡潆心说,果然是要借我这张嘴用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老兄是一省臬台,行事与都察院同,何用他人代奏?”
“洁庵莫以为我还存了明哲保身之念,”周新肃容道:“俗话说,在其位,谋其政!我为一省臬台,拼却性命,也自当保一省平安,如今浙江一省黎民涂炭,纲常倒置,我岂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见周新满腔忠义之气,胡潆也肃容道:“是我出言轻佻了。”
“无妨。”周新缓缓摇头,表情苦涩道:“只是这千户所的设立,摆明了是皇上不信任我浙江文武。我身处嫌疑之地,尚是锦衣卫调查的对象,说出的话来如何好使?”
“嗯。”胡潆面色严肃的点点头,如今调查的范围,已经缩小到浙江三位大宪身上,三人在证明清白之前,确实不好说话……当然,这话他不会对周新讲:“不如等一等……”
“我能等,浙江的百姓等不得!”周新深深一叹,朝胡潆拱手道:“求洁庵老弟为百姓黎民着想,将浙江的情况上奏给皇上!皇上英明仁爱,必然不忍看他的黎民深受戕害……”
“替你上奏自然没问题。”胡潆皱眉道:“但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从长计议。不是我给你泼冷水,浙江官民这次触到了皇上的逆鳞,皇上虽然仁爱百姓,但这回不一定会仁爱浙江的百姓……”
“唉……”周新知道胡潆说的是真的,今上喜怒无常,性情难测,有时候如尧舜禹汤般仁爱慈悲,有时候又如秦皇隋炀般残暴冷酷。譬如当年靖难成功后,他曾经发誓不杀建文臣子,在一开始也是这样做了,但在被方孝孺激怒,诛其十族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尽诛天下旧臣不说,还将臣子妻女卖入教坊,任人凌虐……从这个角度讲,周新对方孝孺充满了恶感,认为这人为了所谓的道义,不仅连累自己亲族被屠杀殆尽,还害得无数人死无葬身之地!这绝不是真正的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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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片刻失神中回来,周新惨然望着胡潆道:“今上……真有惩罚浙江之意?”
“皇上怎么可能说这种话,这不过是下面人的揣测。”胡潆假假的给永乐撇清一句,又道:“要不然浙江近在直隶肘腋,纪纲敢让手下这么折腾?我听说当时为了争这个浙江千户所的千户,他手下竞相出价,这个姓许的出了五十万两银子一年,才得到这个差事。”
“真是无法无天了!”周新愤慨道:“怪不得他一上任,就往死里搜刮!”原来是有指标啊!
“所以我猜测,一年之内,皇上是不会管浙江的事情。”胡潆叹气道:“哪怕闹翻了天。”
“我相信那是皇上不知道详情吧?如果他知道实情,不可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的!”周新却冷冷道:“别忘了,浙江可是大明的财赋重地,那几百上千万两银子,有多少会流入国库?何况还有明教虎视眈眈呢!”
“你说的有道理,但这话就不是我能说的了。”胡潆面上挂起一丝苦笑道:“我这个大钦差,在省里还能糊弄一下,回到京城又算什么?区区一个五品官而已,这是我该对皇上进言的么?”
“只能……勉为其难了。”周新也知道,这有些强人所难。
“让我吃夹生饭没问题,可是不保证不拉稀啊!”胡潆苦笑道:“我罢职丢官都是小事,反正这整天钻山沟的野官我也早当够了,”说着正色道:“但是这种事,若是不能一举成功,再来就难了,而且还容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还是得从长计议……”
“那就计议!”周新沉声道:“反正离天亮还长,咱们一定能合计出个办法来!”
“合着想不出办法,就不让睡觉?”胡潆苦笑道。
“抱歉洁庵,我已经破釜沉舟,”周新无比坚决道:“如果今天你不帮我,我便直接进京告御状去!”
胡潆看着周新的表情,知道他是认真的,心里不由掀起滔天巨浪,按察使进京告御状,无论成败,他的仕途都毁了。道理很简单,只要你不是别有目的,那么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为官为臣之道。周新把仅限于浙江一省,甚至是杭州一府的事情,闹到京城去,变成朝野瞩目的大事,朝廷固然要给天下人个交代,但从皇上到阁部,对周新的恶感也可想而知。
更何况,狠狠扇了纪纲的耳光,他能不对周新恨之入骨?若是恶了皇上,又被这个锦衣卫大头子盯上,周臬台名声再大,也怕是难以善终了……
所以周新说‘破釜沉舟’,一点也不夸张。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么干!”胡潆断然道。
“我生性孤僻、朋友不多,若是有事,请你照顾我的家人。”周新却低声道。
胡潆先是一怔,沉默了少顷,终于开口道:“事情应该还没有到这一步,我干不了的事儿,我们还可以找别人……”
“谁?”周新眼前一亮道。
胡潆望着周新,心头突然升起一丝明悟,指着他笑骂道:“好个你周日新,就盼着我说这句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