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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贤和朱瞻基商议之时,东宫书房里,太子也在和几位师傅说话。
“想不到,周新一来就被抓进诏狱。”年轻的金问脸上写满凝重之色道:“想不到,纪纲竟然还是翻盘了!”
“这是早料定的,”杨溥沉声道:“我们转呈周新的奏报,皇上连看都不看,这分明是只听纪纲的一面之词。”
“周新虽然是主审官,但殿下才是负责人,不能让皇上只听纪纲的一面之词。”黄淮眉头紧皱道:“只要皇上看了周新审明的那些罪行,就能意识到纪纲的险恶用心。”
“有道理!”金问大赞道。
“没那么简单……”朱高炽缓缓摇头,他是个大胖子,天气一热就受不了,此刻别人都穿着严密的官服,只有他仅着单衫,也眉头紧皱道:“据说,纪纲是将周新扯进建文的案子,而且手里有证据,可以证明他难逃干系,父皇才会震怒的。所以这案子,不好翻。”
“原来如此!”几位东宫讲官面露惊诧,他们对太子的话深信不疑,作为太子最信任的心腹之臣,他们知道朱高炽虽然面相痴肥,但城府深沉,在宫里也有眼线,这么说肯定是有证据的。
“但是这个人,我们不能不救。”杨溥沉声道:“毕竟这次在天下人看来,周新是奉殿下之命查办锦衣卫的。现在因为这案子遭殃下狱,如果殿下不肯为他说话,难免令人失望。”顿一下道:“何况周新的名气太大,官声极好,造成的影响就更深远了。”
“不错,周新这样的大清官,不得不保。否则难免令天下离心……”黄淮点点头,迟疑一下道:“会给汉王可乘之机。”
“不蒸馒头争口气,得让天下人看到,殿下是爱护忠臣的!”金问也附和道。
“周新这个人……”朱高炽沉吟许久,方缓缓问道:“你们怎么看?”
“国之利器!”金问朗声道。
“说得好!”黄淮赞一声。杨溥点点头道:“堪称文臣之魄了。”
“国之利器、文臣之魄。”朱高炽拍了一下书案,接着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说得好,说得好……”
几位讲官知道他在琢磨,便静候地望着他。
果然,盏茶功夫,太子的眼睛睁开,拿定了主意:“有什么办法能救这个人?”
“只能力争……”几位讲官都是端方君子,学识渊博,但出谋划策就弱了点。事关重大,也不敢乱出主意,还是杨溥道:“今晚我先去见士奇兄,转禀殿下的旨意。”
所谓士奇兄,叫杨寓字士奇,此人以字行世,因此都称之为杨士奇。人如其名,这是个奇人,天资聪颖,读书过目不忘,但自幼家贫,跟着母亲改嫁给一名官员,谁知仅仅一年之后,继父又因罪被贬到边疆……在洪武朝,这实在太正常,官员不获罪反而不正常……杨士奇和他母亲的生活,再次陷入困境。
读书是个花大钱的营生,因为家贫,他没法像其他读书人那样考科举,而是只能从最基础干起……他十五岁便在私塾教书,后来混到体制内,当上了县里的训导……训导是教谕的助手,就是县学的老师,终于有了正式身份。生活刚有点起色,他又悲剧的把官印丢了……这是要坐牢的重罪,但杨士奇不是个老实书呆子,他直接就弃官逃跑了,之后流落江湖二十年。在户籍森严、到处都要查验身份的大明朝,杨士奇竟然能流亡二十年,足以说明此人的能耐了。
在逃亡期间,他依然坚持刻苦读书,竟在读书人的圈子里,混出不小的名声。建文二年,朱允炆召集儒生撰写《太祖实录》,三十六岁的杨士奇被人保举为编撰,成功上岸洗白。更神奇的是,他因为在编撰工作中,表现出的学养和负责,得到了此书主编方孝孺的赏识,居然一举成为了《太祖实录》的副总裁!
到了永乐朝,杨士奇真正得到了重用,他与解缙等人,一起被任命为大明首任内阁的七名大学士之一,自此之后,成为朝廷的重臣,永乐皇帝的心腹!
虽然朱棣处处奉行祖制,但这位大帝本质上,其实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奉行两条原则,当祖制符合自己的利益时,那么遵守之。若是不符合时,就装傻充愣,想怎么搞就怎么搞,比如内阁。
朱元璋在胡惟庸案后,宣布永远废除丞相之位。并留下祖训,后世子孙不得复立宰相,大臣有敢建言者,重处之。这样一来,国家大权尽数归于皇帝一人之手,皇帝的威权空前巨大,当然皇帝的负担也变得空前繁重。
比如洪武十七年九月十四日到二十一日,八天之中,全国共有一千一百六十件各种文书报告送到朱元璋案头,其中涉及各类事项三千三百九十一件。平均计算,朱元璋每天要看二十万字的奏章,处理四百二十三件国事。即便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一个小时也要阅读八千字以上,并在二十多件国事上做出决断。也只有朱元璋这种体力、智力、精力、能力都超群绝伦,又无限热爱自己工作的人,才能坚持下来。
但哪怕是太祖,年纪一大也感到太吃力,于是他设置了华盖殿、文华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等大学士,挑选那些品级较低、年纪较大、政绩平平的文史官充任,帮自己处理文书报告,以备顾问,但不能参与政事。
如今永乐皇帝虽是一代雄才伟略的英主,却也没有他爹那样的本事,为了能从苦役般的国事中解脱出来,专注于更重要的事情,朱棣开始让那些大学士参与军国大事的处置。虽然其官阶只有五品,没有部下,没有统辖机构,甚至没有专门的办公场所,可以说既无宰相之名,又无宰相之实。但这些大学士全是皇帝的亲信近臣,每日侍奉于皇帝身边,奔走于殿阁之下,特别是可以参与机务,其职权责任不可谓不大,故而中外以宰相视之。
不过,为避开宰相这个已变得不祥的字眼,加之其名称为‘入值文渊阁’,在内廷办事,人们含混地称之为‘内阁’。
内阁和六科,是唯二两个在宫城里办公的机构,内阁的直庐设在东华门内文渊殿后的文渊阁……文渊阁是宫中藏书的图书馆,内阁大学士自然不能在书阁里当值,而是在文渊殿两侧低矮的厢房里办公,条件差得很。房屋低矮逼仄不说,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下雨就积水,令人苦不堪言。
仅看这值房,内阁大学士确实和堂堂宰相挂不上钩,但它是皇帝的心腹顾问机构,凡战争、用人、甚至立太子这样的事情,皇帝都要与内阁议论方作决定,况且其位于内廷,对皇帝的动向了若指掌,这一切都让它成为百官瞩目的焦点。几位大学士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虽然仅五品,却连二品的尚书也不敢怠慢。
此时内阁人丁不旺,最初的七名大学士……解缙下狱、胡广丁忧、黄淮负责辅导太子,为了避嫌,已经许久没回内阁了,胡俨出为国子监祭酒,只剩下杨荣、杨士奇和金幼孜三个。但剩下的都是精英,三人协助皇帝把国政处理的井井有条,深得朱棣信赖,凡国政大事,必先知会三学士。
这天三人正在办公,皇帝身边的宦官来传旨说,明日要在文华殿御审逆臣周新,让他们到时候在场,并想好如何质问此人,让他无从狡辩云云。为了让他们有的放矢,朱棣还将周新叛逆案的卷宗一并送来。
看完之后,三人都愣在那里,没有一个人说话,震惊、无比震惊。
好半天,杨荣望才感叹道:“匪夷所思,真是匪夷所思!”
“是啊。”金幼孜点头道:“有人证有物证,周新伪造浙江都司调令,放走郑家船队的案情,应该属实。”说着叹口气道:“一省臬台、冷面寒铁,居然也舞弊枉法开了,怪不得皇上会震怒呢!”
二位大学士发表了见解,那位被杨溥推重的杨士奇,却一言不发,只看着值房外的夕阳,也只有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阳光才会照进内阁的值房来。
“士奇兄,你也说说吧。”对内阁中的这二杨,金幼孜向来自叹不如,因此遇到事情,先问他们的意见:“明日文华殿御审,咱们该怎么办?”
“既然人证物证俱全,皇上还要我们批驳他作甚?”杨士奇这才回过神,问道。
“皇上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警醒百官。”金幼孜道。
杨士奇却摇摇头。
“其实是因为,证据有漏洞。”杨荣是两榜进士,却不是书呆子,而是极其富有谋略,与杨士奇不分伯仲,此刻一眼看出了问题所在:“船上的郑家人,是锦衣卫一个一个仔细筛查过的,确保了没有那人,才放他们上船。而皇上又没有明旨,要消灭郑家人,是唐云妄揣上意,善做主张,所以严格说起来,周新救赵家人,并非大逆不道,而是伪造都司军令,这样给他定罪,皇上肯定不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