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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县令动了真怒。
他感觉自己的感情被人玩弄。
读书人出身的官员情感是敏感而脆弱的,苏县令外表上看似乎是沉稳如磐石,威严而沉重。可是内心之中也尤为敏感。
他是清贵官员,不会轻易流露感情,张家大公子拜谒,说了许多动听的话,苏县令原本狠狠地打压了张家,而张大公子不但不计前嫌,反倒带来了五百两银子雪中送炭。
苏县令便是石人,只怕也已融化,所以他对张书纶的观感极好,再加上张书纶谈吐得体,更是引起苏县令的亲切之感。
正因为如此,苏县令才屈尊将张书纶一直送出衙门去,这是苏县令对张家隐隐生出了亏欠和好感,决定给予弥补。
可是方才黄师爷一番‘漫不经心’的话,却是让苏县令陡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张家根本就不是主动来套近乎,而是黄师爷贴了表彰徐谦的文榜,张家与徐谦不共戴天,这才站出来,想要消除掉徐谦! 的份量。
表面上这似乎不算什么大事,管他张家怎么想,人家毕竟是掏了银子,给苏县令给予了支持,可是对苏县令来说,这却是很重要,前者是主动,后者是被动,主动者往往是真心实意,而被动者则是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们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尽一切办法来借此整那徐谦,无非就是希望徐谦倒霉,怕他苏县令与徐谦走得太近乎。
而苏县令动怒的就是这个,张家带着目的来寻他,口里说得好听,竟是差点让他投入感情带着亏欠和感动,可是现在看来,自己真是幼稚,竟被张家玩弄了一把感情。
现在想想,若说徐谦捐纳是雪中送炭,那张家捐纳,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若无徐谦主动捐纳,又怎么会有张家的‘踊跃’?
苏县令很生气,甚至生出了几丝羞辱之感,等他把事情想透想明白了,更是觉得自己在张家这种士绅人家眼里多半就如木偶一样,真以为可以不高兴时不理不睬,一旦到了有用之时便给颗甜枣?堂堂一县父母,岂容他们摆布?
苏县令发了话,黄师爷飞快地去请徐谦去了。
此时天sè已晚,徐谦正在家中吃晚饭,徐昌一边吃饭,一边还在絮絮叨叨,琢磨着怎么花销他的银子,徐谦则是闷着头,只管满足自己的口舌之yù。
黄师爷亲自登门,说是苏县令有请,这令徐谦不敢怠慢,连忙换了一身衣衫,对赵梦婷道:“把那盘糖醋排骨给我留着,不要让人全吃光了,我回来还要吃。”
赵梦婷顿时愕然,立即就想到徐昌父子争抢肉食的场景,一时无言以对。
赵梦婷平时是不吃太多荤腥的,徐谦这番吩咐,自然是影shè老爷子,徐昌瞪了徐谦一眼,只是黄师爷在场,不好发作。
“师爷,我们走吧。”
徐谦逃也似地跟着一头雾水的黄师爷连忙出门。
夜里的街道有些模糊,徐谦提着一盏灯笼,黄师爷则有些心神不定,道:“东翁此次似乎动了真怒,待会回话的时候,你要小心。”
徐谦呵呵一笑,心知黄师爷是按着自己的吩咐把事情办妥了,其实这件事很容易,无非就是打个时间差而已,往往很微小的细节就决定了一个人的观感。
苏县令只知道黄师爷张贴了文榜出去,而不会去深究是什么时候放的榜,只怕此时心里已经认定这是张家看到徐谦出了手,才很不情愿地接踵而来,从而想要压一压徐谦的气势。在苏县令眼里,张家纳绢已经不再是为了他苏县令的政绩,而是为了打压徐谦而已。
“师爷,有劳了。”
黄师爷却是背着手信步而走,并不接徐谦的话茬。
良久他才道:“什么有劳?徐公子的话,老夫一句也不明白。”
徐谦很是会意地笑了,黄师爷这是打死不认账,这就是告诉徐谦,今rì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以后也休要提起,至于他黄师爷蒙骗东翁,吓,有这种事吗?有吗?
既然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他黄师爷照旧是清清白白,那么有劳二字自然无从谈起。
一路无话,到了县衙,此时县衙已经关了正门,徐谦由黄师爷领着从侧门进去,到了后堂花厅,苏县令依旧端坐在那里,他显得有些疲惫,抬眼看了徐谦一眼,道:“坐下说话。”
徐谦坐下,道:“大人不知有何吩咐?”
苏县令微微笑道:“本县只是一时兴起,想和你说说话而已。”
其实苏县令也觉得有些唐突,有什么事可以明天白rì传唤徐谦来衙里说,现在天sè这么晚了,未免太急躁了些。
不过人已经来了,苏县令自然不好再拿捏什么,继续道:“今rì你来寻本县,期望本县给你取一表字,本县一时兴起,倒是想起来了一个好的。”
徐谦忙道:“还请大人赐下。”
苏县令手抚书案道:“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sè、顺辞令。这是礼之根本,何不如你的表字就叫子容如何?”
“子容……”徐谦心里慢慢品味,觉得这表字谈不上惊世骇俗,虽然稀松平常,可是也不算差。
他连忙道:“那么学生从此便叫子容了。”
苏县令微微一笑,道:“子容,现在既有了表字,明年二月再参加县试,若是通过,便算是读书人了,既是读书人,就当谨守读书人的本份,再不可胡闹生事。科举之途虽是正道,可其中却有无数的坎坷,望你能谨守本心,努力用功,终有拨云见rì的一rì。可要是自诩自己有几分聪明而沾沾自喜,最终只会误了你自己,你是忠良之后,徐家败落了这么多年,能否重整门楣,都落在了你的身上了。”
这番话有点儿长辈向晚辈鼓励的意味了,别看只是一句空话,里头却是透露出了很多意味深长的心思,只有关系亲密到了某种地步,才会说这些大道理,这就如同同样的话,自己的长辈可以说,可是其他人说,就未免显得冒昧,而苏县令端着长辈的架子,却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从今往后,苏县令和徐谦的关系再不是县官和治下小民这般疏远。
徐谦道:“大人教诲的是。”
苏县令颌首微笑,又道:“本县这里倒是有一些从前读书时的笔记,现在虽然用不上了,可是一直舍不得丢弃,里头有许多本县对八股经义的心得,你借去看看,或许能从中有所体会,离县试还有三个月功夫,这三个月,你切不可大意,须知学海无涯,这县试虽是小考,却也关系重大,你需打起十二万分的心思,悬梁刺股,做好准备。”
苏县令顿了一顿,又和蔼地道:“若是有什么疑问,本县多少有些心得,也可以来本县这里讨教,眼下新皇刚刚登基不久,大赦恩科诏书频繁,正是你奋进之时,需心无旁骛,不可有丝毫松懈。”
徐谦原本只是希望苏县令能取个表字,拉近一下二人的关系,到时候县试时放一放水便已是阿弥陀佛,谁知苏县令一番言语竟有引以为自己人的意思,这让徐谦很是意外,他接过苏县令的读书笔记,足足有半尺厚,里头全是蝇头小字,都是一些做八股文的心得,这种笔记在市面上绝无仅有,便是多少银子也买不来,只有那些世家大族之人,家里若是出了登科的人物才能借阅一观,想不到这苏县令居然连这个都舍得出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