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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书省中,中书门侍是最底层的官,俸禄不多,每日要负责整理衙门内的卷宗和记档,并且却不能出一点差错,但凡任何一点卷宗相关的事情出了问题,第一个要问罪的便是他们。
原本算上齐牧云在内,一共有十五名门侍,所以要做的事情应当很清闲才对,可是这十五名门侍,也全同齐牧云一样,都是走关心花银子才弄来的官。
毕竟像中书门侍这样的小官,虽有官衔,却无数目,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因此才成了一个卖官鬻爵的重灾区,但因官小权微,朝廷也不会追究,至于那些或者花钱或者托关系将子弟塞进来的家族,打的也不是要让门下字第当一辈子芝麻小官的意思,而是把这个当做迈入官场的跳板,以后再通过各种理由提拔才方便。
便是在这样一种情境下,那些大家族子弟也知道自己在这个官职上做不长,又哪里会去认真做事情,大部分都吊儿郎当懒懒洋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并且在知道齐牧云只是个无权无势的穷小子之后,更不会客气,竟然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一人来做。
齐牧云本就胆小内向,也不懂得和别人争辩什么,别人要他做,即便明知是欺负他,他也老老实实做了,可是那样多人的差事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即便齐牧云小心谨慎,也难免会忙中出错,而其余人肯定也不会将错处摊上身,又一股脑全推到了齐牧云身上,这下齐牧云由于犯错太多,自然惊动了他们的上峰。
统管众门侍的正使大人刚上任不久,自诩刚正不阿,清正廉明,官位不大,却最看不惯这些依靠家中权势而入朝为官的无用子弟,齐牧云撞到这枪口上,那正使便一声令下,革去了齐牧云的官职,将他赶出了中书省,重新变回一介草民。
齐牧云傻眼了,好不容易混了个芝麻小官,还以为能改善生活呢,结果官服都还没穿热乎就被打回原形,叫他今后如何是好,无奈之下,他又只要去求此次与他一同入职的张唯。
张唯是士大夫子弟,又懂得阿谀奉承,于是在成功陷害高郁后,庞松瞧他机灵识趣,便给他安排的官位高了一些,让他当了中书副使,正好是正使的副手,也算他们这些门侍的上级,齐牧云原以为,只要张唯能帮他说话,那正使大人多少也会给张唯一些面子,让他复职。
可谁知他找到了张唯府上,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几乎是将好话都说尽了,张唯去踹出一副铁面无私的态度,完全没有要帮他说话的意思,齐牧云见毫无办法,只能灰溜溜地又出了张府。
齐牧云哪里知道,他能这么快就被从官场踢出来,张唯功不可没,早在儒林馆的时候,张唯就瞧唯唯诺诺的齐牧云多番不顺眼,而此次齐牧云居然能和他一同入朝为官,虽然是自己的下级,但张唯心里依旧大为不爽,碍于齐牧云也是庞松一手提拔的才没有再表面上露出来,可是齐牧云犯了错之后,张唯可没少在正使面前吹耳旁风,大讲齐牧云的坏话,不然齐牧云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被革职,可惜这其中的关窍,齐牧云就算是想破脑袋都不会明白了。
就这样,齐牧云知道自己梦想中的前程是毁了,但母亲看病依旧要钱,他便想在京城中谋一份差事,谁知道差事没谋到,还差点被人害了性命。
或许是庞松等人发现他已被革职,担心他出于报复而将知道的事情大白于天下,所以想到了杀人灭口,派了刺客要对付他,所幸的是那些刺客出师不利,刚好撞上京兆尹夜巡,未免暴露无功而返,却也将齐牧云吓得不轻,立刻带着母亲出逃,他不敢出城,害怕这一老一少出城后可能还跑不了多远就会变成刀下亡魂,只能在城内东躲西藏,最后跑到了这贫民窟内,在一群流浪汉中间窝了下来,一直躲到现在。
“我没什么别的本事,又不像学这里的人那样小偷小摸,好在不远处有家小饭馆要一个记账先生,我就一直在那里做事,每天领二十个铜板。”齐牧云断断续续地说着:“之前那些人,领头的叫浑江龙,是这的地头蛇,但凡是住在这里的人,每日赚来的钱也好,偷来的钱也好,都必须要分给他一半,不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我原本藏了一部分,打算给我娘买药,不知怎的被他发现了,就被硬抢了去……”说到这里,齐牧云抹了抹眼睛,好像又要哭出来了。
“我……我从来不是真的想过要害你的,还有高大人也是……我从来没想过要帮着别人还诬陷你们……”齐牧云哽咽着说:“我只是想让我娘能过上好日子,能治好身上的病,不用像从前那般辛苦了,我也是被逼的……”
齐牧云的话说得周石都是一阵动容,或许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关系,周石好像特别能体会齐牧云的难处,尤其是看着齐牧云声泪俱下的模样,他不禁望着宁渊,道了一句“少爷”,看模样竟是要帮对方说好话。
“这个世界上日子过得艰难的多了,谁有没有经历过苦日子。”哪只宁渊不等他开口,就先面无表情道:“但是有些人,就算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会去害人,你明白吗。”
齐牧云闻言浑身大震,而周石也说不出话了。
“你觉得自己过得不好,你觉得你想给母亲提供一个好的环境,可以不通过自己的双手去搏得这些,而将这一切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宁渊摇了摇头,“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在作恶面前,都只是借口。”
齐牧云低着头,半晌没说话,片刻之后,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一咬牙道:“我知道我做过错事,如今变成这步田地都是罪有应得,但是我娘是无辜的……你既然找到了这里,那么要打要杀我都认了,只是我求求你,能不能替我娘找个大夫……”
“我又何曾说过要将你赶尽杀绝。”宁渊接下来的话让齐牧云一愣,“说起来,你也只不过是帮凶,若要定罪,害人的头目尚在逍遥法外,又哪里轮得到你。”
“那你的意思是……”
“你可愿将功折罪?”
“你是让我……指认他们,你想要翻案?”齐牧云苦笑,“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翻案又有何用,而且那些人诡计多端,也许早就想好了理由脱罪,说不定翻不成案,还会弄巧成拙,被对方给扣上一个陷害朝臣的帽子。”
“谁说我要翻案了。”宁渊却笑,在齐牧云一阵不解的眼神中,一字一顿道:“我要的是,落、井、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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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南三州因为蝗灾而起的绵延灾祸,并未因为司空旭这位“天煞孤星”的回朝而有所消停,相反的,似乎随着缺水少雨的气候变得绵长而越演越烈起来,皇帝为此大为头痛,一方面更加不待见司空旭,又罚他多闭门思过几个月,更一面更在朝堂上发话,哪位臣下能上谏治灾之法,重赏,并且颁下诏令去,民间若有能人异士能治理蝗灾,也有重赏。
可惜,一连许多事日过去,虽然有人眼红皇帝开出的丰厚赏赐,但大周立朝多年,从未遭受过如此严重的蝗灾,也从未治理过蝗灾,谁又能想出什么妙计,不光朝臣们想不出一个点子,就连贴在皇宫门口的诏书,也没有一个人敢去揭下。
张唯这两日就为了治蝗的事情在府邸里想破了脑子。
他当了这么久的官,一直都只是区区副使,而他并不甘心一辈子这样,他们张家虽不比一些权贵显赫,却也是彻头彻尾的士大夫家族,只是有些没落了,如今他好不容易靠着庞松的抬举回归朝廷,自然想着能多多加官进爵,一路扶摇直上,光宗耀祖。
可惜,他或许真的没什么才能,而且依附庞松的小官又多,庞大人贵人事忙,几乎没什么机会能注意到他,这让张唯心急如焚,一直想着做出一些让人另眼相看的事情来,多搏得庞松青睐,好让对方能对抬举自己。
这一次蝗灾严重,皇上下诏以求良方,作为朝臣的庞松,自然首当其冲,不光派了人手到民间四处问方,还让那些依附于他的小官们多多动脑,若能上供一两个秘方,不光皇上有重赏,他亦有额外的赏赐。
无怪庞松这般卖力,经过之前的几次事情,尤其是庞秋水在婚礼上被打了板子之后,庞松明显感觉到皇帝对自己开始有些不满意起来。他一个外来户能爬得这么高,靠的不是别的,就是一张会顺溜拍吗的嘴和一双会察言观色的眼,一直将皇帝伺候得妥妥帖帖的,皇帝也器重他,才会委以要职,若是有一天皇帝的恩宠不在,而眼下作为备用靠山的司空旭又与他离了心,对于在京中根基未稳的庞家来说,不外乎是灭顶之灾,所以庞松才想着要尽快替皇帝分忧,如果他这次能拿到头功,得到皇帝称赞甚至重用,那眼前的危机不光迎刃而解,说不定他的权势还能更进一层。
庞松着急,张唯自然也跟着着急,他已经看出来了庞大人对于治灾良策有多么渴求,自己如果能找到好法子献上,那岂不是一飞冲天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每日除了窝在屋子里绞尽脑汁,也没别的事情做了。
“老爷。”一个下人推门进来,瞧见张唯愁眉苦脸的表情,小声道:“有人前来拜访,直言要见老爷你。”
“什么人?”张唯抬起头。
“瞧着是个平头百姓。”
“去去去,本大爷是什么人都能见的吗,没看见我正忙着,给我打发走!”张唯此刻自然没什么心情来应付平头百姓,挥挥手就想让人退下,谁知道下人接下来的话,让他愣在了原地,“可是那人说,他有治灾良方,要呈给大人……”
“什么!”这时,张唯才像被烧火棍戳了屁股一般弹起身来,“还等什么,快请进来啊!”
下人领命去了,张唯也匆匆整理了片刻衣衫,便急急走到房间,走到待客的正厅,可等他刚进去,见着在正厅里喝茶的唯诺青年时,忽然脸色一僵,眉毛一竖,“居然是你!”
那青年瞧见张唯来了,好像茶也不敢喝了,立刻战战兢兢地起身,对他拜了拜,用一种懦弱又害怕的语气道:“张,张大人好……”
张唯脸色阴晴不定,他知道齐牧云被革职之后,曾是庞松想要灭口的对象,但这小子瞧着木讷,却很机灵,居然躲了起来,庞松也曾派刺客找过几次,见找不到,便没再深究,一来他们都知道此人不光老实巴交,还胆小如鼠,不会有胆子告发他们,二来高郁已然失踪,他们也消灭了所有的证据,就算这齐牧云蹦出来了又如何,随随便便就能给他扣一个污蔑的帽子,叫他至死不能翻身。
不过后来,齐牧云当真从未出现过,等张唯都快要忘记此人了,他却忽然找上门来,着实吓了张唯一跳。
“有计策能治理蝗灾之人,就是你?”张唯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压根不相信这碌碌无为的齐牧云,能有法子对付那样多朝臣都没办法的事情,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
“张大人,小的并没有在虚张声势。”齐牧云将姿态摆得很的,礼行得腰都快折了过去,道:“你也知道,我是云州人士,云州地处极西,常年干旱穷困,蝗灾也频繁,所以多少知道一些应对之道,所以……”
张唯仔细想了想,这齐牧云老家的确是云州没错,云州偏僻,地方也穷困,纵观朝廷上下还当真没几个人是从云州出来的,他便不禁信了几分,走到主座上坐下,又道:“可你既然有治灾之策,又为何要来找我,京中重臣如此之多,你恐怕随便找上一个,如果法子有效,都能得不少赏赐。”
齐牧云却嘿嘿一笑,在头上抓了抓,“那不是……我只和张大人你熟稔吗……”
张唯一愣。
“咱们同是儒林馆出来的,多少也算是同僚,从前小的在中书省的时候,你作为副使,是小的的上峰,也对小的多有照顾,所以小的知道了闹蝗灾这事,自然而然就来找你了。”顿了顿,齐牧云又道:“而且京中朝臣机要大员虽然多,可他们大概根本瞧不上我这个小老百姓,既然连面都见不上,那有良策也是无用,还不如找张大人你,多少能听小的说上两句。”
齐牧云这一通又是戴高帽又是拍马屁下来,直将张唯听得飘飘然,而且他对张唯的性格了如执掌,知道这人又老实又胆小,应当不会诓骗自己,而且对方显然不知道他当初从中书省被扫地出门其实是自己在从中作梗的缘故,不禁安了安心,同时捏着一把官腔道:“既然如此,你便同时说来,说计策当真有用,等我呈上去,上边再赐下封赏,定然少不了你的那份,我甚至还能向上边进言,再让你官复原职。”
齐牧云露出感激的神色,一面拜谢,一面说了起来,并且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让张唯频频点头,啧啧称奇。
齐牧云的方法其实挺简单,一共有三项。
第一项便是从万物相生相克的原理中化用出来的,蝗虫虽然厉害,但自然界天生一物克一物,青雀鸟向来喜食蝗虫,若能在灾区大量引入青雀鸟,在天敌的镇压下,自然可以阻止蝗灾的恶化和蔓延。
若说第一项是治标,那么第二项便是治本了,蝗灾发生,不外乎气候适宜,加上蝗虫繁殖迅速,才会形成灾祸,那么治本的犯法就是要从蝗虫的繁殖方面入手,蝗虫喜欢将胎卵产在田地土壤中,那么只要用大量的石灰撒进田里,让蝗虫的胎卵不能孵化,甚至直接杀灭,便也等于是从源头上遏制住了蝗灾。
至于第三项,便也是一个收尾的工作了,经过前两项的治理之后,想来蝗灾一定会得到控制,剩下的漏网之鱼,便可以号召百姓们,一起动手除灾,由朝廷出钱,奖励那些捕杀蝗虫最多的百姓,例如灭杀十只蝗虫,奖励一文钱,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连一个孩子都能一巴掌拍死好几只蝗虫,若当地的百姓都能将灭蝗为己任,倾巢而出,众志成城之下,哪里还会有蝗虫的容身之处。
三条方法,环环相扣,说得张唯一阵沉思,之前这类方法也不是没有朝臣提过,但那些用鸡鸭之类的家畜对付蝗灾显然太过苍白了一些,至于以石灰遏制胎卵更是从无人想到过,还有用赏钱来刺激百姓齐心灭蝗,虽然会花上不少钱,却也不失为一个良方。
想到齐牧云的方法或许行得通,张唯哪里还坐得住,匆匆安排齐牧云在府中稍候之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了庞府,将从齐牧云那里听来的对着庞松就是如此这般一通说,当然到了他嘴里,所有的点子便都是他一人想出来了。
庞松一听,也确实像那么回事,又兴高采烈地带着张唯进宫,向皇帝进言去了。
结果当天晚上,皇帝便一连下了三道圣旨,完全按照庞松所言的这三个方法,不过皇帝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在整个东南三州都推行开此事,而是只找了越州的一个小郡城,也是闹灾害闹得最厉害的丰城做试点,若此方式当真有效,则再广而告之。
圣旨到后,当地官员不敢怠慢,立刻一五一十照着做了起来,并且确实见了些许成效,一段时日后,原本是闹蝗灾闹得最厉害的丰城,虫患竟然明显减少了。
消息传回京中后,皇帝龙颜大悦,不光在宫中大宴群臣,更是赏了庞松和张唯不少经营财帛,并许了圣旨,等彻底清除蝗灾后,要大大给他二人加官进爵,让庞松和张唯一张脸都笑开了花。
也是这通宴会,让赵沫大感奇怪。
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是很清楚,那齐牧云就是宁渊刻意安排去给张唯献计的,至于那什么治蝗之策,自然也是出自宁渊之手,赵沫先前还以为这是宁渊故意给对方下的套,哪只现在看来,不光不是套,等于还给他们送去了一记大功劳。
好奇之下,赵沫曾专程找宁渊来问了一次,但瞧着宁渊闪烁其词,却又信心满满,让他“等着瞧”,他纵使有再大的好奇心,也只能憋着了。
同时他也很奇怪,宁渊的“等着瞧”要等到什么时候,眼瞧着蝗灾就要得到全面治理,而居了这个功劳的庞松和张唯,势必官职会跟着扶摇直上,赵沫是知道宁渊一直想替高郁报仇翻案,但这样下去,瞧着别人的地位水涨船高,案子还怎么翻?
但更令赵沫想不到的是,他还没纠结出一个所以然来,宁渊口中的“等着瞧”,还当真被他给“等”来了。
宫中宴会之后没几天,皇帝便下旨,开始将庞松上谏的治蝗之道在三州推广,彻底灭杀蝗灾,结果圣旨才刚下去,越州丰城官员的奏折便接连像雪片一样飞到了京城,看得皇帝震惊不已,立刻差人去将刚传下去圣旨收回来不说,还连夜将庞松召进宫里。
等到第二日清晨上朝时,官员们中间已然传开,越州那便治蝗好像出了什么岔子,皇帝震怒,连夜将庞松庞大人召进宫不说,甚至还亲手赏了他一记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两百章啦,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