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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铜锣声尚还震荡在早春沁寒的夜风里,泰明楼前便已人头攒动,将整个路口都堵塞起来。
灯谜是雅俗共赏的项目,又有彩头激励,参与的人多些倒也不奇怪。可这般全城出动的架势也还是惊到了月娘。她见人多便发怵,宁肯不上泰明楼,也不愿挤上前去。就拉住了雁卿,先询问缘由,“怎么有这么多人啊?”
雁卿倒还真知道缘由,可当着谢景言的面却不好轻易八卦,便眨了眨眼睛,笑望向谢景言。
有个风华绝代巷陌皆知的名士爹,这样的场合谢景言也遭遇得多了。可提起他阿爹的雅闻雁卿也目光闪闪的期待起来,他也不由就无奈——他阿爹固然是天心之皓月,他也不是腐草之萤光啊!
双璧之后再无名士,如元世子和他阿爹那般的风流蕴藉,已是不可复制的传说。谢景言固然不比他阿爹当年差,可对于少年成名、举世追捧的待遇却从无幻想。确切的说,他这人其实颇有些“目中无人”,只认定了自己的目标踏实上进,是不大在意世人如何想如何看的。
然而当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的面,也还是不由就想炫技炫才,好将她的目光和心思吸引过来。
雁卿与谢景言都不答话,杜煦怕月娘受冷落,便道,“据说十余年前,灯会上并没有猜谜的习俗。某年上元节,两位名士一时兴起,在此射覆对赌,又做隐语互对。因手上无纸笔,便以箸蘸酱将诗句题于转鹭灯面上,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后头文人墨客仰慕二人当年风流,蹈踵效法,将谜题贴在灯面上求对,渐渐就成了风俗。泰明楼借此东风,也就一举成名。”
杜煦是客居长安的外乡人,又年少,不曾听过双璧之名,因此只一知半解。月娘便也听得似懂非懂,贴身丫鬟秀菊便低声提点,“是元世子和晋公子。”月娘立刻便恍然大悟——谢怀逸是晋国公次子,长安人私下便常称他做晋公子——既是长安双璧的逸事,也就不怪百姓如痴如醉的追逐了。
便笑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拿筷子沾着酱油,也一样书写出十几年而不衰的雅事来。旁人谁能?
雁卿便也笑道,“至今泰明楼也还会为食客额外准备一碟酱油,好拿来临兴题诗用。”
杜煦笑道,“这便是附庸风雅、东施效颦了。”
雁卿倒略一愣,片刻后脸上便微微有些泛红,低声嘀咕道,“我觉着很有趣啊……”拿酱油题诗是什么感觉你就不好奇吗?
她怕杜煦听见尴尬,声音极低。不过月娘和谢景言离得近,都隐约听见了。月娘赶紧绷起脸来,免得自己笑出声。谢景言也抿起唇,没做声。
一时往泰明楼前赶去的人从他们中间借路,谢景言侧身护着雁卿,待那一拨人过去,两人已被冲到一旁。天黑人多,一时竟找不见鹤哥儿他们。雁卿倒也并不担心——月娘身边还有鹤哥儿和杜煦呢,丢不了。
他们也很快就看到对面月娘提着的两盏小灯笼,不过一时有车马经过,还不能过去汇合。
等着车马过去的短暂时光里,雁卿忽而感到拘谨——实则她也不是头一回同谢景言单独相处,可也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在谢景言面前她似乎格外容易羞赧。明明灯火璀璨,人流涌动,却又仿佛灯火阑珊,人行寥落,他的存在清晰、温暖,令人在意。
还有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衣香——就在刚刚他伸了手臂护住她时,她又嗅到了。那气息很令人面红耳赤。
这感觉令她无措,雁卿便想打破此刻的寂静。
却在此刻听到谢景言低声笑言,“我偷偷试过……”
雁卿略不解的回过头去,谢景言眸光里都是笑意。她忽而就记起自己很早之前就觉察的事实——谢三哥生得很好看,这令她顿了片刻才回味过来——谢三哥说的是酱箸题诗。尴尬的感觉才又被心中跃跃欲试的好奇取代了,她目光立刻又晶亮起来。
“不够黑浓,不好用。”谢景言便笑道,“筷子又不吸墨,笔画如钉。”
雁卿就感到惋惜,“哎呀……”
谢景言笑意更深,他就缓缓将秘诀道来,“需兑一半豉汁才好。筷子也不可用金银乌木,桦木略可。”
雁卿便又噗的笑出来,道,“回去我就试试。”片刻后又问,“没用完的三哥怎么处置的?”
谢景言便笑道,“嗯,似乎是……蘸着馄饨吃了。”
那车终于过去了,鹤哥儿、月娘他们也终于看到了雁卿,便往中间汇聚过来。
尚还没回合,便又听到人喊,“行人避让!”
几乎就紧随着这声提醒,马蹄声、车轮飞碾在青石露面上的轱辘声也传了过来。雁卿循声望去,便见一辆双驾马的檀车正飞驰而来,那马已奔跑得极快,车夫却依旧扬鞭猎猎,同时出言驱散着行人。
那车来势汹汹,装饰虽不十分华美耀眼,却也看得出贵重来。只显然不是役车,也不知是那家大人物出行——赵、谢二姓都已位极人臣,却也未曾如此张狂的在闹市飞车。
行人自然都不会撄其锋芒,纷纷避让,不多时前头便也让出道路。连泰明楼前喧哗都低落不少。
此处原本就已人山人海,为腾出这么条路来,难免有推挤。不知是谁被踩了脚,叫骂推搡了一下,随即便有个孩子一趔趄,手里抱着的绣球滚落在地面上。那孩子年幼不解事,追着那绣球就跑到路中间来。
马蹄声烈,檀车已近在咫尺,几乎可看到马蹄在眼前扬起,那孩子却依旧没有察觉。雁卿心下焦急,也不及细想,立刻便冲了出去。然而肩头一紧,被强掰了回去。随即耳边便是衣风之声——谢景言将她推了回去,自己上前抢起了那个孩子。
马车就在这一刻轰然撞来,那漆黑高阔的车厢壁亘在雁卿跟前。马蹄扬起来,嘶鸣咴咴,又原地踏了几步,终于停下来。
人群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雁卿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一时脑中都是空茫的。她推开人群便要上前去看,手腕却再度被拽住。她挣了两回没挣开,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后头阻拦她。雁卿恼火的回过头,便看到元徵。
元徵也是一脸紧张,拉住了雁卿便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焦急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确实完好无损,才长松了一口气,便要将她抱在怀里。
雁卿心里焦躁,胡乱推开他,道,“我没事,我得去找三哥哥。”
她头也不回的揽着裙子便奔上前去,元徵没拉住她,只能也跟上去。
谢景言揉着肩膀从地上坐起来,略活动了一下关节——捞住那孩子时,他恰踩在一块儿冰上,几乎就就要在马蹄下滑倒,所幸身手敏捷矫健,立刻就改作以手撑地,愣是在被马踏到之前跃开了去。因怕伤着怀里的幼童,着地时难免就不够潇洒的将自己摔了一下。
得说摔得略疼——尤其是脸面上。
不过他心里更多的是焦急——将雁卿推回去时他一时急切,手上便失了轻重,也不知是不是弄疼她了。且此刻她一个人在人群那侧,万一再被挤得走丢了怎么办?
他起身便要去寻雁卿,却被人堵住道谢——那孩子的随侍终于赶上了,有去看顾小主人的,有来酬谢谢景言的。那孩子似乎出身门第并不低。谢景言也只敷衍着推开他们,奈何他们还不算完。谢景言性情再温和,也不由就不耐烦起来。
所幸鹤哥儿他们也及时挤到了。鹤哥儿来扶助谢景言,询问雁卿的去向,杜煦便主动替他们应对道谢的仆人。
雁卿绕过车驾去,终于从人群中看到了谢景言——谢景言目光正四处搜寻,虽束发的僕巾被扯开了,发髻略松了些,模样却是完好的。她心里一松,便抬起手臂唤道,“三哥,我在这边!”
她推挤着人群上前……得说行人还是友善的,知道她与谢景言同行,立刻便闪开道路。
鹤哥儿先上前迎她,雁卿却恍若未觉,直奔到谢景言跟前,便焦急的查看,“有没有被撞着?”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谢景言便有些热血上涌,抬手就戳了她额头一下。他是习武之人,这一戳立刻便留了一道红印子,几乎将雁卿戳出泪来……雁卿总抱怨鹤哥儿手重,谢景言手重起来竟还更有甚之。
可她也不敢抱怨委屈——此刻谢景言分明是有些恼火的。
谢景言确实有些恼火,可更多的还是后怕。待要教训她,却说不出狠话来,待不教训……言辞卡了好一会儿,还是无奈叹了口气。开口时,语调中已带了些无奈的苦笑,“下回可别再这么鲁莽了。”
……相交这么久,他哪里还不明白雁卿是个怎样的姑娘?
雁卿以为会有一场气势汹汹的训导,谁知就这么和风细雨的。立刻便信誓旦旦的点头保证,“再也不会了!”随即又小心翼翼的询问,“三哥你没伤着,对不对?”
谢景言:……
他一时竟有些惋惜自己连点儿皮都没擦破了,雁卿这模样实在令人忍不住就想拿捏她。
却还是笑起来,“没有,我好好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