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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皇宫大火,短短半年二次政变,这一年是祥龙国最动荡的一年。
新帝龙腾崩于天凌殿大火,瑞王龙霄霆继位。此前龙腾临摹端贵妃字迹,诱瑞王逼宫,篡得皇位。所以龙霄霆继位,名正言顺。
龙霄霆按照此前龙腾圣谕,将玲珑嫁给三司督史庆唯生,玲珑心灰意冷,没再拒绝。
日落日出,春去秋来。
玉环山。
雨后秋色极美,空气泉水般清新。小河绕在门前,夕阳映照下,波光粼粼。
斑驳的霞光洒满别院,迟暮的色彩叫人心生惆怅。
霜兰儿信手拨弄着七弦琴,渐渐却弹不出完整的音符。抬眸望着树梢,玉兰花开到极致,却有着即将凋零的凄凉。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霜兰儿并不回头,停下弹奏,只轻声道:“庭澜,你来了。”
秋庭澜走近霜兰儿,眸中蕴满悲伤,一言不发。
别院静寂无声。
树梢,雀鸟似感受到不安,扑棱着飞起来,秋叶盘旋着落在霜兰儿衣裙上,她望着残叶,像是望着半辈子无望的人生,轻轻问:“他真的死了?”
秋庭澜喉头哽咽,眸中晶莹一闪,无声默认。
霜兰儿俯身跪地,将手中落叶放在地上,撒上一捧黄土,终忍不住落泪,大颗大颗的晶莹落在黄土上,转瞬湮没。
秋庭澜上前将霜兰儿扶起,“他若在,定不希望见到你这样。”
霜兰儿缓缓摇头,拭去眼角泪痕,“庭澜,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想一辈子蒙在鼓里。”
秋庭澜转移话题,“兰儿,若伊嫁给了庆唯生。”
霜兰儿眉间一阵荡漾,“那很好。”
秋庭澜轻轻唏嘘,似微云落雨,“但愿吧。她成婚后,我去看过她,脸色苍白,眸如枯井。所幸庆唯生不计较,待她不错。”
霜兰儿道:“时间能磨平一切,日后再添个孩子,总会过去。”
秋庭澜道:“若伊告诉我,兰儿,其实你才是家姐的女儿。”
霜兰儿一惊,然,却也只是一愣而已。
秋庭澜缓缓道来:“家姐十四岁与太子侍读霜越霖私奔。霜越霖英姿不凡,金榜题名,年仅二十就任太子侍读。他们放弃一切私奔,在外逃了三年多,还生下你。好景不长,家父找到他们,何玉莲先一步得到消息,赶去通知,家姐将你托付何玉莲,与霜越霖连夜逃走。可惜他们没能逃脱,霜越霖死于追兵剑下。何玉莲担心家父会害死孩子,用自己同岁的女儿若伊替换你,留下青铜挂件作信物,又将真相写在挂件中。”
霜兰儿怔怔听着,“若伊何时知晓?”
秋庭澜道:“灵堂你走后,舍妹秋可吟推倒姑姑。姑姑醒来发现青铜挂件秘密,若伊错手杀了姑姑。兰儿,姑姑死前肯定很后悔,她害你至此,想不到你才是她最亲之人。兰儿,你不觉得吃惊吗?”
霜兰儿淡淡一晒,“活着的,死去的,我早成孤家寡人。真相、我是谁的女儿,还重要吗?”她望着霞色渐隐,道:“庭澜,告诉我少筠的事,我不复从前软弱,我能承受。”
秋庭澜有些为难,“少筠不想你知道。”
霜兰儿抬眸,“你想我猜测一辈子?”
秋庭澜无奈,“少筠志不在皇位,只关心两国和平。他与风吉可汗有私交,风吉可汗出事后,他无意中救了风延雪。复国之路漫长,风延雪留在祥龙国跟少筠一起做生意,积攒复国本钱。少筠任上阳府尹时发觉家父秘密造箭羽,且与北夷国好战贵族有联系。少筠让风延雪易容,化名为李知孝,在崇武门任职探听消息。”
“我问了风延雪,霜连成其实知晓风延雪身份,他们曾有药材往来,霜连成将你嫁给风延雪,亦是希望你将来远离是非,去北夷国。风延雪借大婚,召北夷国旧部密议,少筠亦将截获的家父私造的箭羽藏在李知孝家中,想通过出城的北夷国人,将箭羽运出,日后好筹谋。哪知家父有所察觉,婚宴当晚,他派人杀死所有赴宴的北夷国人,一把火烧得精光。巧合的是,舍妹与姑姑从你师父李宗远那打听到,你的处子之血能做药引,这才劫持你,将霜连成与何玉莲扣下。”
“那夜少筠赶出崇武门救下风延雪,用一具尸体替换。后来,他遇到你拦轿告状,为不引起秋景华注意,将你关入大牢,然后他约我去醉红楼,可惜没等到你来。”
听到这,霜兰儿眸中含泪,“其实那晚我去了,我听到你是秋可吟哥哥,我认为你们是一伙……”她哽咽,再说不下去。
秋庭澜哀叹一声,“后来你重回瑞王府,少筠担心你,时不时让我打听你的情况。可我常年戍守边疆,机会不多。后来你与他被陷害,我也没能帮上什么。被贬泸州对少筠很不利,助风延雪复国的事也耽误一年。”
霜兰儿泣道:“我就知道,他一直关心我。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中箭醒来,他变得冷漠,编绝情的话骗我?”
秋庭澜神情痛惜,“他不想告诉你,我也不能说。他担心的,正是我担心的。”
霜兰儿用力抹了抹眼泪,“庭澜,我这一生,还有什么不能承受?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有君泽要照顾。”
秋庭澜想了很久,才道:“好,我告诉你。”他抬眸,无意识地望着天边,声音淡淡的,“你中箭后,他带着你西出秦关,逃往沙漠躲避秋家追杀。他一路问遍郎中,都说你无治。兰儿,有个地方你曾到过,可你却没有记忆,就是依玛罕吉小镇。依玛罕吉往西有座朝圣山,山顶住着神人。传说,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感动神人,便能满足一个心愿。其实,他也瞒着我。他的反常令我深深怀疑。我重返朝圣山,终于打听到,原来神人满足心愿需要条件交换,要么选择失忆永远忘情,要么选择死亡。若选择死亡,神人会给一个期限善后,我听说这个期限,通常是——三年!”
秋夜寒凉,骤然听到这样的过往。
那一刻,霜兰儿美眸睁圆,眸中倒映着夜色,也倒映着圆月。虽没亲眼见到,她却能想象出来,一条灰黄色的石阶路通向山顶,他一步一跪,一跪一叩登上两千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的头被碎石磕破,脸上的血,手上的血,留在每一个台阶上……
秋庭澜长叹一声,“我猜少筠选择……”
霜兰儿接过话,“他选择死。”
她突然安静下来,缓缓坐下弹琴。曲随人心,往事一幕幕掠过。起先曲调激烈诡异,似他们的开始,充满误会;接着曲调转为平缓欢快,星夜原野,泛舟花灯,似他们在洪州最快乐的日子;最后曲调成了悲伤哀怨,仿佛金戈铁马,仿佛荒芜沙漠,连寂寞都要掩耳不忍听闻。突然,尖锐的响声割断一曲,竟是琴弦断了,一滴鲜血自她白皙的手指滑下。
秋庭澜深深蹙眉,低唤一声,“兰儿,都怨我,本不该说出。你若有事,我怎对得起少筠一番苦心?”
霜兰儿起身,擦去指尖血迹,微笑道:“技艺不精,琴弦断了而已。不用为我担心,少筠一番苦心,我怎能辜负?知道真相,我此生无憾,谢谢你。”
“当真?”秋庭澜打量着霜兰儿,见她神色平静,才放心道:“那就好。兰儿,我改日来看你。”
霜兰儿微笑点头,“好。”她目送秋庭澜颀长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直到此时,她努力维持的笑容,瞬间崩塌。
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好似奔腾的山泉,无法停息。她的心好痛好痛,似被千刀万剐,割得血肉模糊。
她想起自己在查索里城醒来时身上穿的大红嫁衣,想起脖间悬挂的玉扳指,想起手腕上他咬下的印记……
耳畔仿佛还是他慵懒的声音,无赖地喊,“霜霜……”
她再听不到。
她中箭之后,从前看似轻浮无耻的他就不在了,他再不会逗弄调戏她,不会哄她开心,不会气得她两颊通红。他历练她,让她夺回君泽,所有一切,他都是为了让她好好活下去。他那样了解她,知道她若知晓真相,定会做傻事,所以才苦苦瞒住她。其实不了解她的人,是秋庭澜,轻易就说出真相。
夜风一点一点吹过,撩动她紫衣飘阙,仿佛一只忧郁的蝴蝶,即将腾飞。
少筠是对的,她会做傻事,而且一定会。龙霄霆兵变逼宫,她不会让他如意,是血债血还的时候了。
那一刻,月下,风中。
她暗暗起誓。少筠,你等着我!
祥龙国天凌一年,又逢中秋。
本是热闹的节日,到了下午却无端端下起雨。阴沉从头顶泼洒下来,冷冷雨丝滑落,处处潮湿蔓延,连带人心都成了荒芜如死的冰凉。
下雨的中秋,点不了花灯,放不了焰火,注定是一个凄切的夜。
昔日奢华的瑞王府,如今空无一人,景色依旧极美,飞檐翘角隐在夜色中,其上数不清的铜铃在夜风中轻摇,“叮铃”直响。
龙霄霆独自走在府中鹅卵石子小路上。
除却淅淅沥沥的雨声,“叮铃”的檐间铃铛声,唯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响在空寂的王府中。仿佛习惯般,每年中秋之夜,他都会在醉园独自度过。今年也不例外。
年复一复,不同的是,今年瑞王府空无一人,只因他已登上帝位。相同的是,醉园之中,从来都是冷冷清清。
走近醉园,隐约见到醉园里有一点亮光,骤然点起,在风雨中飘摇晃动。
龙霄霆愣了愣,走近才看清楚,是一盏莲花灯笼悬在屋檐下,细雨打上灯笼,火焰颤颤跳动着,忽隐忽灭,有一丝濒临死亡的美。
一人背身立在屋檐下,手中拿着长长的竹竿,将灯笼挂上屋檐。一盏,又一盏。整整七盏,依次挂上。
光线愈来愈亮。雨越下越大。
龙霄霆抬起手中纯白的伞柄,露出额头黑玉额环。他瞧清挂灯笼之人穿着天蓝色长裙,肩上搭着七彩披肩,像携了两道彩虹。他屏住呼吸,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比雨点更急切。
那人缓缓转身,长发垂在腰间,像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一丝装饰也无。雨水沿着琉璃瓦潺潺流下,似在她面前形成一道天然水帘。
“兰儿。”龙霄霆声音已然颤抖。
隔着雨帘,霜兰儿淡淡望向龙霄霆,今夜他还是初遇时的样子,一身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夜是漆黑,他额头一点黑玉,也是黑色。黑与白的搭配,在暗夜显得格外忧伤。
风起,灯笼直晃。深秋落叶,在风雨中飘飘旋舞,像天边洒下大把的阴沉。
霜兰儿偏过身,素手撩起秀发在风中轻甩,声音清冷迷人,“皇上,这样子像不像我娘?”
龙霄霆脸色瞬间惨白,手中油纸伞掉落,被风雨吹开很远,“若伊告诉你了?”
霜兰儿轻轻一晒,“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们雨中初遇是不是像极你和我娘的初遇?天蓝色的衣裳,百合花香,都是我娘最爱。哦,皇上你的皮影戏演得可比民间要好,呵呵。”
龙霄霆身躯战栗,不可置信道:“你看到了?”
霜兰儿冷冷一笑,抬头望向七盏灯笼,“是啊,我受你的母妃、你的王妃欺辱威胁,我本想告诉你,好在你及时让我看到这一幕,让我终于认清现实。”
龙霄霆听着,神情愈加灰败。其实皮影戏她肯定只看到一半,剩下的她并没看到。可他与她,这一生,却因半场皮影戏错过。从那以后,她选择答应母妃条件,离开他;而他选择不信任她。他们愈走愈远,永无法回头。
霜兰儿低首拨弄着袖口珍珠,“皇上何必站在雨中?”
龙霄霆慢慢走至屋檐下。夜色更浓,雨水击打在屋顶上,仿佛奏响缠绵一曲。他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火热,却无法温暖她的冰冷的手。眸中满是痛悔,他突然道:“兰儿,每逢下雪你都痛不欲生,雪貂之毒,是我对不起你。龙腾找到小夕,从前的事我都知晓。”
霜兰儿微愣,旋即微笑,“雪貂之毒?这不算什么,正好年年提醒我,当年是何等无知!”
龙霄霆没想到她会这样说,眸光霎时如死灰。
霜兰儿一步步靠近他,抬头直视他,往事在眼前翻涌。四年时光并不长,可对他们来说,却比这一生还要漫长。她对他动过心吗?无疑是的。曾经无数深夜,她想着若有一天他知晓真相,会是何种场景。可当这天来临时,真相对她已毫无意义。她满心惦念的,已是另一个人。
走到他身前,她唇边绽开一抹最迷人的笑容,“霄霆,一夜夫妻百日恩,看在我曾为你生下孩子的份上,吻我一次。”
他神情动容,俯身,薄唇轻轻覆上她。辗转一吻,他只觉心神都随之飘飞,意识渐渐模糊。
她骤然将他推开,他不知,她的唇上沾染了剧毒,足够令他们两人都丧命。龙腾葬身火海,龙霄霆夺位,让她将这一切都结束。唇边勾起冷笑,“龙霄霆,你做梦都想不到,我将毒药染在唇上!”止住笑,她轻轻凑近他耳畔,字字如锋芒,“去死吧!我会在地狱最底一层,等着你!”
龙霄霆狠狠一怔。猛地,他搂住她的肩,再度吻上她,她不断地挣扎,他双臂越收越紧。雨声淅淅沥沥,他的心“砰砰”跳得凌乱,每一次跳动,都能牵动蚀骨的痛。一吻缠绵热烈,反反复复,他只想将她唇上毒液尽数吻去。如果,真有地狱,只需他一人去……
良久,他终于放开她。他们呼吸都是紊乱的,她的手紧紧揪着他衣襟,他竟不敢动,只怕自己细微的动作,都会令她突然放手。他深深害怕着,只要她放开,那就是一生一世。
灯笼洒下淡淡的黄色,照耀得她脸色更加苍白,霜兰儿突然哆嗦了下,猛地松开他。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他再度吻她,目的她隐隐知晓,却不愿去那样想。
龙霄霆不躲不避,“啪”清脆一声,脸颊缓缓浮起指痕。
霜兰儿怒吼着,眼泪涌出来,“龙霄霆,这一掌我早想打你。霜家受秋家受太子逼迫多年,我爹霜连成走时,对人世毫无眷恋。他的血,浸透我衣裳……你混蛋!你不是想为我娘报仇?如今所有人都死了,你满意了?”
他默默望着她,她的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她胡乱擦着,他试图替她拭去眼泪,她挥开他的手,“走开。”
“兰儿……”龙霄霆痛声唤着,突然喉头一甜,唇边溢出鲜血,是毒发了。
“啪啪”几声连连击掌,由远及近,渐渐清晰起来。
霜兰儿亦中毒,忍住胸口疼痛,疑惑望去。
屋檐上灯笼漏出一点光,照着眼前纷落的雨滴,更远之处,则是幽深的黑暗。
一人自幽暗走出,清俊的容貌,竟是太医沈沐雨。他并没撑伞,全身湿透,望着龙霄霆大笑起来,“我来的真是时候,看了出好戏。不过还不够精彩,我再给你们补上一出。”说罢,他拿出两枚黑色药丸,分别递给龙霄霆及霜兰儿,道:“‘一夜忘’解药。有些事你们也该想起来了。”
药丸入喉。霜兰儿只觉头昏沉沉的,眼前场景走马灯似转动着,记忆的光芒不断闪烁,忽然,她像是惊呆了,全身僵住,那夜龙霄霆正解开她的衣衫,却突然一动不动,昏睡过去,她看到两道身影,是沈沐雨与着墨,他们打晕了她。天,她与龙霄霆什么都没发生,那君泽?她洁身自好,唯有皇帝寿宴她与龙腾被陷害捉奸在床的那夜,难道君泽是龙腾的儿子?她身子狠狠一震,接着全身颤抖,像是晴天霹雳在耳畔轰然劈下。
四下里静寂。
霜兰儿猛地抬头,见龙霄霆眸光平静,惊异道:“你不觉得震惊,难道你早就知道了?”
龙霄霆并不否认,目光寂寥地望向宫灯,“那一箭后,我以为你死了,所以我自己寻找‘一夜忘’解药。”他没继续说,她不在了,他怎舍得遗忘他们之间每一点、每一滴。
沈沐雨更惊,“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
龙霄霆淡淡一笑,“十几年前,秋景华与母妃让霜连成毒害太子,东窗事发,霜连成只是被贬。真正无辜受累的,是当年的太医院统领,沈老太医。”
“呵呵。”沈沐雨面上划过狠厉,“你别假惺惺,秋端茗保住霜连成,让我爹承担下一切。沈家世代名医,我爹一生效力朝廷,最后落得个五马分尸,满门抄斩的下场!一百多条人命,死无葬身之地!若不是……”
龙霄霆接过话,“若不是你与你妹妹着墨,出生时便过继给沈老太医的挚友,只怕你们也不在人世。沈老太医挚友恰好也姓沈,名唤沈环林。他将你们辛苦养大,让你从医,考取功名。又安排着墨入王府为宫女。只为有着一日查出真相,替沈家沉冤昭雪。沈沐雨,昔年的事,我已查清,替沈老太医平反的诏书亦拟好。”
沈沐雨愣了愣,旋即发狂般大笑,“龙霄霆!平反冤案能还回沈家一百多条人命?你不要装圣人。这些年秋家所作所为你不是不知,为了对付太子,你还不是睁只眼闭只眼!告诉你,我要秋家的人死绝!你身上流着秋家肮脏的血,不配当皇帝!人在做,天在看!你终于有报应!唯一的儿子都不是你的血脉!”
霜兰儿见沈沐雨神情癫狂,连忙问道:“我不明白,我的孩子……”
沈沐雨冷笑道:“也好,让你们做个明白鬼。秋端茗陷害你与龙腾,哪知事后,我竟察觉你有了身孕。我擅长妇疾,受孕十日便能以金针断出。我偷偷在你药中加了一味药,扰乱你的脉息,令你自己不能发觉。说来也巧,我正寻思如何利用这件事,秋端茗竟提出让你为龙霄霆诞下子嗣。我知道机会来了,我给了秋端茗一张生男秘方,又说你七日后适合受孕。你们两个真有意思,同时跟我要‘一夜忘’,若你们只是单单一人要,我是不会给的。我在‘一夜忘’里还加了迷药,当夜你们俩相继昏睡,我与着墨便将你们做成曾欢好过得样子,一切天衣无缝。”
霜兰儿道,“我体质阴寒,平素月信不准,难怪让你钻了空子,瞒住我。”
沈沐雨望向龙霄霆,“你早知君泽并非你亲子,缘何不揭穿我与着墨?”
龙霄霆唇边尚在淌血,微叹道:“你所做情有可原,我不想追究。”
沈沐雨冷笑:“我却不想放过你!我要等着看你,慢慢死,怎样死。”
龙霄霆胸口剧烈地疼,软软依向门边梁柱,“你要我死,我无异议。兰儿无辜,求你救救她。”
沈沐雨眸光冷漠,“她的确无辜,我也同情她。可我刚才知道,她也是秋家血脉,那就怨不得我,你们一起下地狱吧,哈哈!”
龙霄霆眸中大恸,艰难道:“不,她是受害着,秋家的事她从未参与,求你救救她。”
“不用说了。”霜兰儿胸口亦疼,望着龙霄霆,“这毒熬不过天亮。我虽中毒比你浅,可我服毒比你早。所以,你不用再说。”她指向屋檐悬挂的七盏莲花灯,轻轻道:“七盏灯意在引魂,我今日来,就没想活着离开。”
“父王!”
突然,稚嫩的声音响起。
霜兰儿猛地回头,惊得无以复加。雨中一个精致小人颠颠跑来,一头扎进龙霄霆怀中。
龙霄霆亦是愕然,忙拭去唇边血迹,“君泽。”
霜兰儿瞧见着墨跟来,惊道,“着墨,你怎将君泽带来了?孩子是无辜的……”
语未毕,着墨打断,“君泽嚷着要下山找你,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霜兰儿眸框湿润,滚烫的泪水,山中相处,君泽虽慢慢接受她,却也不曾唤过她娘亲,总是冷冷淡淡。心灰意冷,无牵无挂,如今她想离开,君泽却思念她,可她已服毒,这叫她情何以堪?
着墨叹道:“其实,我瞧见你配药,偷偷换掉其中一味草药。你们中的毒并不烈,不会有事。”
霜兰儿僵住,喃喃道:“着墨,你为何要帮我?”
着墨幽幽一叹,“其实我也并非完全帮你,我有私心,我亦想通过你揭穿秋可吟。我一直内疚,你的遭遇我都清楚,却从没说出来。我实在不忍见你抛下君泽寻死。”
沈沐雨突然狠狠一掌扇在着墨脸上,怒道:“你居然帮他们,我们全家一百多条人命,谁来偿还?”
着墨力争,“哥哥!真的够了!秋家倒台,爹爹沉冤昭雪,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若杀了皇上,动摇江山社稷,我们才是千古罪人!兰儿何其无辜,至始至终都是受害者。”
沈沐雨指着龙霄霆恨声大吼:“我不会放过你!”他突然从怀中取出一只瓶子,“我从秋可吟那弄来了火寒毒,正好让你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眼看着毒药向龙霄霆泼去,霜兰儿猛地抓住沈沐雨的衣袍,大喊道:“不要,君泽会有危险,不要!”
可泼出去的水,哪能来得及收回。
那一刻,龙霄霆双臂环笼,将君泽紧紧抱在怀中。
电光火石间,一道黑影闪过,挡在龙霄霆面前,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众人不防变故,看清来人,俱是一惊。竟是消失很久的秋可吟,将火寒毒尽数挡下。
君泽最先反应过来,见秋可吟脸色惨白,“哇”一声大哭,“母妃,你怎么了,哇……”
龙霄霆没想到秋可吟竟躲在醉园屋中,亦是震惊,“你怎么来了?”
雨渐渐小了,空气里死水般静。
秋可吟似是很痛,脸色近乎透明,微弱地开口:“霄霆,你每年都在醉园过中秋,我只想偷偷瞧你几眼……”
语罢,她连连咳嗽,痛几乎蒙住呼吸,仿佛凌迟,一时似置身冰窖,一时又似被烈火蒸烤。她突然一笑,“当年我给姐姐灌下火寒毒,如今我也尝到这滋味,这是我的报应……霄霆,我是真的爱你啊。可我知道,你从未爱过我,姑姑让我们圆房,你却推脱……那时我就知道,我永远都得不到你了。我多傻,我才知道,原来霜兰儿才是姐姐的女儿……好,如此我输得心服口服……我不能生育……我真心喜欢君泽……本来我们一家三口会过得很好……”她吃力地转头,望向霜兰儿,“即便死,我依旧恨你,霜兰儿!”
霜兰儿默默立在风中,一言不发。
秋可吟逐渐倒下,伏在地上,痛得不能自己。
君泽哭得更凶,“我不要母妃死,不要啊!”
秋可吟吃力地伸手抚上君泽稚嫩的小脸,“君泽乖,她才是你娘亲,是我从她手中夺了你,你喊她一声娘亲。今后我再不能陪你,你要听她的话……”
君泽轻轻点头,望着霜兰儿,终于唤了声,“娘亲。”
霜兰儿心中一酸,落下泪来,伸手将君泽搂在怀中。
秋可吟眸中晶莹一闪,再无眼泪落下,只望着龙霄霆,“霄霆,你恨我吗?”
龙霄霆轻轻摇头。他不想再恨,他恨了那样久,究竟得到什么?若说恨,他只恨自己。
秋可吟仿佛很倦,唇角含着微笑,头缓缓滑落,再无声息。
“母妃!”
君泽的哭声破碎,叫人窒息。霜兰儿将君泽紧紧搂在怀中,寥寥安慰。不管怎么说,秋可吟待君泽真的好,难怪君泽念念不忘,迟迟不肯唤自己娘亲。秋可吟死前对君泽说出真相,君泽才肯叫自己。
此时沈沐雨彻底呆住,刚要动作,着墨却将他击晕。
着墨跪下道:“皇上,对不起,哥哥这些年过得太压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请皇上放哥哥一条生路。我们去南方,我会看好他的。”
龙霄霆轻轻点头。
着墨大喜,望向霜兰儿,道:“兰儿,还有一事。从前秋可吟让你喝下绝育药,事出紧急,我只来得及在药里加上辛夷粉,减轻药性。未必管用,总有一线希望。你可以试着医治。”
霜兰儿感念在心,潸然落泪,“着墨,谢谢你。”
着墨淡淡一笑,吃力地扶着昏睡的沈沐雨,拖着沉重的步伐,在雨中渐行渐远,直至再瞧不见。
雨渐渐停了,唯剩冷风时不时呜咽。
空荡荡的醉园,只剩下霜兰儿、龙霄霆,还有君泽三人。
许久,久得像是一世。霜兰儿缓缓站起来,嘴唇哆嗦了下,轻轻拉着君泽,“我们走吧。”
君泽两头为难,拽住霜兰儿,“那父王呢,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霜兰儿胸口还在疼,轻飘飘像个纸人,无奈地望着君泽,他还小,有事如何才能说清?
“兰儿。”龙霄霆轻轻唤着,“我想跟君泽说几句,好不好?”
霜兰儿手一松,君泽扑入龙霄霆怀里,“父王,你眼睛终于好了。你看我是不是长得很高?”
龙霄霆爱怜地瞧着君泽,柔声道:“君泽乖,其实我不是你父亲,你不能再叫我父王了。等你长大,我再告诉你原因,好吗?”
君泽用力点头,突然问:“刚才着墨姐姐喊你皇上呢,你是皇上吗?”
龙霄霆清淡一笑,“现在是,将来不是。”
君泽似懂非懂,点点头,“皇上哦,听说权利可大了,我长大以后也要当皇上。”
霜兰儿一惊,连忙上前捂住君泽小嘴,“君泽,这话不能乱说。”
龙霄霆只凝望着她,“兰儿,经历这么多,难道我还看不透?”他将君泽搂入怀中,亲一亲君泽额头,笑问:“当皇帝很辛苦,要学好多的书,要学骑马,要学射箭,你真的愿意?”
君泽自龙霄霆怀中钻出,郑重点头。他虽小,神情却认真、坚定、毫不迟疑。
霜兰儿愣住,她从未见过君泽这样一面,小小年纪,却有担当。看来,蛟龙并非池中物,终有一日将跃上蓝天。那她,是不是不该绊住君泽?
龙霄霆满意地点头,“好,明日我就向天下昭告你的身世,你登基做个威风的小皇帝,好不好?”
君泽低头想了想,“可我还没学会好多书,没学会骑马、射箭。”
龙霄霆依旧微笑,“我会辅佐你,好不好?皇上?”
君泽甜甜笑起来,颠颠跑至霜兰儿身边,拽住霜兰儿衣摆,认真道:“娘,我要当皇上了,娘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霜兰儿愕然,似思虑良久,她摸了摸君泽柔软的发顶,“君泽乖,娘不想去皇宫,娘会经常去看你的,好不好?”
君泽点头,“你一定要来哦,拉钩。”
霜兰儿心中酸涩,含泪伸出小指跟君泽拉钩,旋即转身,似害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会不舍。也好,就让她孤零零一人离去。她情愿,一辈子想着念着一个人,聊度此生。
龙霄霆怔怔望着霜兰儿孤寂的背影,她的脚步似千金般沉重。心中一恸,他突然朝她萧瑟的背影大喊:“兰儿——”
霜兰儿并没停下脚步,一味向前。
龙霄霆大声喊着,“天凌殿大火,一切成了灰烬,我不能肯定他……”
霜兰儿终于停下脚步,回眸时,神情溢满惊喜,声音不住地颤抖,“难道,他还活着?”
龙霄霆心一揪,“我没把握,只是觉得他不像会纵火了断的人。”
霜兰儿站在那里,全身绷紧,唯有鼻翼轻轻扇动。突然,她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兰儿——”龙霄霆又唤住霜兰儿。怀中搂着君泽,他似有些紧张,深吸一口气才开口,“兰儿,如果他真的不在了。能不能……”
霜兰儿转身。
停一停,龙霄霆望入她美丽的眼底,“能不能,让我来照顾你?”
问完时,他屏住呼吸,突然垂眸,他竟连看着她,等待答案的勇气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样懦弱。他这样在意君泽,而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其实更在意她,因为君泽是她的孩子。他所欠她,但愿能尽数补偿给君泽。
霜兰儿轻轻摇头,“我能照顾自己。”
停一停,她又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恨你,你早知君泽的事,还这样待他,我很感激你。我想,后来你定帮我不少。霄霆,你我之间,能现在这样也挺好。”
龙霄霆低着头,早知是这样的结局,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也许心中总有一点半点期盼,听她这样回绝,才觉得心中像被掏空一样难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可你一个人……”
“我为他守一辈子。”她的话,坚决,决绝。
他明了,不再继续。无尽夜风扑上他的脸,虽未入冬,却将他冻得麻木。他只问:“兰儿,你有没爱过我?”
霜兰儿唇角泛起一点黯淡,似怔愣许久,到底还是轻轻道:“爱过。”停一停,她反问,“那你呢?”
龙霄霆身躯一软,抱着君泽软软跌坐在地,窒息般感觉涌上来。转首,一滴冰凉的泪从眼角滑落,却不被人瞧见。突然,他幽幽一笑,笑容清澈明净,似幽昙绽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我最爱秋佩吟。对你,是怜惜是愧疚。所以,你心中不必有负担,忘了我吧。”
霜兰儿轻轻颔首,似想起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柄银镜,还给龙霄霆,“终究不是原来的那面镜子。”语罢,转身离去。
龙霄霆望着她背影渐渐消失,神情一分一分凄冷。唯一的甜蜜,她曾经深爱过自己。
天边隐有一缕明光,不久就要天亮。屋檐上,莲花灯笼突然熄灭,油尽灯枯,周遭暗下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雨,淅淅沥沥下起来。
“我最爱秋佩吟。对你,是怜惜是愧疚。”说出这样的话,他只是不想增加她的负担。终其一生,他都会将对她的爱埋葬心底。
记得她初入王府,他无心管,任她受桂嬷嬷与秋可吟欺辱,他甚至不曾瞧清她的容貌。以至于慈溪边相遇,他与她,都没认出彼此。
越州一次次相救,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也许是怜惜,也许是别的。她的命运,她无力改变。他本可以改变,他却没有。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心,只能告诉她,对她是同情。因他从不认为,自己的人生,还能有爱情。
从佩吟死在他面前,他的一生已走入死结。他与佩吟的相遇,也是一个下雨的日子。那日,佩吟独自立在垂柳下,淋了一身雨,却一动不动。她的眼神满是忧伤,毫不掩饰,叫人不忍睹。
其实,他并不喜欢撑伞。这样的下雨天,他也喜欢独自淋雨。小时候,他母妃尚是美人。皇后几度陷害,母妃遭受冷落。母妃无宠的日子里,宫人的鄙夷他习以为常,渐渐鄙夷成为作践。有内监故意不让他回宫,让他在外面淋雨。那时他还小,冰冷的雨水冻得他瑟瑟发抖。谁比谁更高贵?他从没怨恨过。
他曾想,若他不是生在帝王家,会是完全不同的人生。他本是云淡风轻,看惯宫中险恶,看惯母妃的艰辛,他只觉得无趣。母妃总恼他不争,他一笑置之。争了又能得到什么?不过是满足野心。受封瑞王,年满二十他自请离宫。为了这事,母妃十分生气。离开皇宫,也就远离争斗的核心。言语间的不快,他只是出来透透气。
又逢下雨,他却不想打伞。
秋佩吟就这样撞入他的视线。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她不是宫女,毕竟珠光华服,不是寻常宫女能穿戴。是父皇的妃嫔?他好似没见过她。于是,他戏谑,“姑娘,这伞给你。”
毫不意外,她对他冷冷淡淡。后来她说她是东宫太子妃,他十分意外,她竟是年长自己八岁的表姐。
他突然觉得,她与自己有相同之处。他们都善于隐忍,能忍得寂寞,他们是同一种人。这是爱情?还是惺惺相惜?他不知道,只因他从未有过爱情。他们相见的次数少得可怜,也许是三次,也许是四次,少得叫人淡忘。
最后一次,他入宫遇见她。他赠她一枚绣着兰花的香囊。他只想告诉她,即便再痛苦,活在世上就要像兰花般孤傲,哪怕芳华只盛开给自己欣赏。
他记得,她举起香囊细细欣赏,笑道:“你挺了解我,到底是一家人。”她将香囊佩戴在身上。那是种无言的交心,他想,这就是他与她的全部,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只是相依。
恰是这枚香囊,惹出弥天大祸。太子终于抓住秋家把柄,秘密擒住他们,关在偏僻的别院。他们给他喂下软骨散,他无法抵抗。起先,他与她拒不承认有私情。后来,他们极尽恶毒,用针刺,用刀割……他想承认,只要她不再受苦,她却斥责他。
二十多日,她始终咬紧牙关。她的毅力,叫他折服。哪知太子一怒之下……不能想,只要一想,他就会觉得五脏六腑抽痛。无数人问他,究竟那一月发生什么,他从没说过。他亲眼看见,却不能说出来……太子找几个猥亵的人,就在他面前,轮番强暴她。
当时他彻底懵住,他写下认罪书,承认喜欢佩吟,承认所有莫须有的罪名,只求他们放过她。可他们没放过她,他们割哑她的嗓子,只要她不能说话,就不能反口。她那样好听的嗓音,竟被他们割哑……怎能这样残忍……
那一月,是他此生最痛苦的经历,每每想起,都似刀刀凌迟,提醒自己曾经多么弱势,所以后来,他才拼命要得到权势。终于熬到有人来救,他顾不得自己全身绵软、伤痕累累,冲向她在的厢房,可他看到的却是……
听说身中火寒毒,一时如在烈焰中燃烧,一时如置身冰窖,痛不欲生。他看到她咬破每一个手指,一字一字地上写就血书,承担所有的罪名。他已然写下认罪书,她口不能言,唯有写下血书,才能推翻他承认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跌倒在地,他无力向前,只看着她手指抖如风中落叶,却依然坚持,看着她身下、唇边、眸中,鲜血汩汩流出,流到地上,流向他。
他多想问,她是不是对他有好感,才愿替他承担一切。他一厢情愿这样想,只有这样想,他才会觉得心中好受些,才不会觉得自己被撕裂。
从她的血浸透他那一刻起,他知道,他完了,他深深陷进去了。一月来,他曾不停地幻想,有朝一日他们活着出去,他一定要扳倒太子,将她救出苦海,他要好好待她,抚平她的创伤,让她不再有痛苦。可是,他没有等到。活着出去的,只有他一人。从那日起,他彻底变了。既然无法弥补,那么,他把恨无限放大。
对,秋家所作所为,他不是不知道,他放任,明知外戚专权会是怎样后果。为得到权势,他与秋家共谋。为给秋可吟治病,他明知要纳无辜女子为妾,他没反对,他默认。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岁月,他只有一个信念——令曾经伤害过佩吟的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每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他不懂,其实这世上还有爱情。只是他的心百孔千疮,早不能承受。他的爱,给不起。当兰儿闯入他的生命,当爱情猝不及防撞击他的心灵,他直觉抗拒。
明明动心,他骗自己只是同情。佩吟在他面前死得凄惨,大仇未报,怎能转头有新欢?他不容许自己那样,可他又无法抗拒,他那样矛盾。
合茶宴那晚,他知桂嬷嬷为人阴狠,他不愿她过分惹恼桂嬷嬷。他知道她生气,当他追出去寻她,却瞧见她与龙腾拥吻。那时,他很生气,少筠平素很讨女子喜欢,他不愿她对少筠有好感。也是那晚,他与秋可吟明说,他暂时无法接受她,他对她的好,只是为补偿佩吟。
事后,他想对兰儿好点,带她去瞧皮影戏,送她银镜,让她穿上天蓝色的衣裳,去瞧醉双亭。他想,如果将兰儿当作佩吟来弥补,他也许会好受些,至少不会觉得是背叛。
他一直矛盾着,直到她被毒哑,并不是因他想起佩吟,而是他感到害怕,害怕失去她。他加倍对她好,带她巡疆,带她看枫叶。其实他早就沦陷,尚不自知。
后来,他掌握秋可吟下毒的证据,他气秋可吟狠毒,同时也害怕自己保护不了她。他想着,他一定要娶她为妻,也是给母妃警告,想外戚专权,也不能过火。
哪知,一夕之间。她亲口承认,一切都是她设计。他亲眼瞧见她与龙腾衣衫不整,他冲动得没有细想。也许他不懂,其实他吃醋,天知道他有多生气。他觉得他的世界瞬间崩塌,如果她是蛇蝎心肠的女子,他岂不是一颗心错付。他不能原谅她!
再不能原谅她,他还是想要她的孩子。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服下“一夜忘”,只是害怕自己陷得更深。她有孕的日子,他不敢去瞧,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会疯了般陷下去。他怎能背叛佩吟之后,喜欢一个蛇蝎女子呢,他不能。
终究他还是爱她的,当他拼命赶回王府,她却绝然离开。那时起,他恨她的绝情,她怎能说放就放下?他却不能。在洪州遇到她与龙腾一起,他们那样开心,他怎能忍受?他是真没想过,她竟受着那样的威胁,她那样痛苦,是他错怪她。
所有的不可挽回,都自他射出那一箭。那一箭差点要她的命,也彻底割断他们的一切。他唯有骗自己,他没爱上她,他终于为佩吟报仇。可是他骗得了自己吗?他骗不了。
他这一生,走不出内心魔障,当他终于走出,却将自己心爱之人推向死亡。他后悔,他千辛万苦去寻,服下“一夜忘”解药,想起一切。原来她与他从未有过瓜葛。这样更好,既从未开始,也无需在乎何时结束。
知道她回来,他不想再介入她的生活,他积极治眼,只想偷偷瞧她一眼。他默默承受她做的一切,诚然,她并没报复自己,甚至还为他治眼,她那样善良,是他错过了。他传递消息给她,他故意将秋景华停职,他知晓玲珑假死,他什么都清楚,他只是默默承受他本应承受的,让她夺回她应有的东西。
天虽亮,却依旧阴沉。风吹过,落叶纷飞如雨,拂上他的身体,几乎蒙住他的呼吸。
明亮的醉园中,无论怎样瞧,再瞧不见她的身影。
他知道,她已永远走出他的生命。再不会回头。
洪州。
天空飘起今年第一场雪,其实是雨夹雪,淅淅沥沥落着。
龙腾从街市出来,打着一把伞。
下着雨的日子,是这座小城景色最动人的时候。雨夹雪,更是美。轻薄的雾气升腾,绕着一座座黑瓦白墙的宅子,像是一条条白绸。风儿搅着雨丝雪片,如雾似烟,虚幻缥缈。
路两侧还是从前的石榴树,密稠的枝叶遮住阴沉。龙腾随手折下一枝,漫无目的轻摇着。
“这位公子。”
有人将龙腾唤住,他转身,见是路边一名老者正在卖兰花。花开的很美,他停住去看。叶长长尖尖如锋利宝剑,玉色花朵静静吐露着清雅芳香。
“这是什么花?”龙腾问。
“公子,此兰花名叫春剑叶蝶,是最好的品种,极难伺候又很少开花,就是贵了些,公子要不要买?你瞧这天,突然就下雪,家中老伴还在等……”
龙腾自怀中取出银子递给老者,将兰花捧在掌心。
“公子,多谢你。”老者穿起蓑衣,赶着回家。
龙腾继续走,路绕来绕去,他早该到了,又漫无目的走了一圈。远处人家炊烟袅袅升至半空。又是晚上,到了合家吃饭时,他却只有孤零零一人。
低头望着兰花,脑中却想起霜兰儿,美如月光,静如芝兰,不正是掌中罕见的春剑叶蝶吗?今日雨夹雪,北方更冷,她的雪貂之毒会不会发作?她该有多痛,可惜他再不能陪伴。
茫然走着。最后,他走回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铺子。打开门,他脚下步子慢下来,恍惚听着檐下落雨声,神情木然。
回身关门时,他听到身后有动静。猛地转身,他怔在那里,淡紫色缎衣,是他平素喜爱的花纹,是她。
霜兰儿慢慢抬起头,望着龙腾,只道:“你回来了。”问话再平常不过,好像妻子询问丈夫。
龙腾几乎想伸开双臂,将她温软的身子搂入怀中,却生生停在那,眸中晶莹闪动,唇角哆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当日他纵火烧了天凌殿,只想从此消失,只想独自在这里度完余生。
可……
忽然,他转身要走。
她飞奔向他,自身后抱住他,声音颤抖着,“别走,我都知道了,庭澜都告诉我了。”她将脸贴着他的背心,“少筠,我想你会来这,我终于找到你了。”
龙腾缓缓将霜兰儿的手移开,转身按住她的肩,眷恋的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霜兰儿微笑着:“少筠,我来了,咱们还像原来那样。”
忽然,几滴泪珠落在他手背上,迅速干去,手背皮肤一点点紧绷,他的心亦是随着紧绷。他瞒了那样久,她终于还是知道了。还像从前那样,住在窄小的阁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开店做生意。他兜售,她结账。
他眼眶泛起湿润,怎可能回到从前?他服下三年后死亡的毒药,算时间今晚已是最后一夜,明日天亮他就会毒发身亡……他本从街上买回红烛,只想点着一对鸳鸯红烛,静静坐到天亮……他只想一个人,想着、念着她,默默离开人世……
霜兰儿见龙腾呆愣,自他手中接过兰花,摆在柜台上,又将他手中袋子解开,将里面红烛点燃。橘色火焰跳动,她环顾四周,屋中墙上挂满她的画像。一颦一笑,有坐有立,有恼有笑,每一种神情都栩栩如生。他竟将她所有的情绪,都画在纸上。其中一张,是她学骑马时跌下去狼狈的样子;还有她一箭射下海东青的英姿;还有大婚时她身穿凤服;还有许多许多……
她动容,几乎要落下泪来,却强自忍住,上前替他脱去外衣,娇斥道:“家里我都收拾过了,瞧你,也不好好整理,弄得这么乱,感情都等着我做呢,我可不依。告诉你,做我丈夫可是要干活的,我可不想养你这个闲人。”
瞥一眼盛开的春剑叶蝶,她嘟起嘴,念叨着:“买这么贵的花,浪费银子。”
龙腾木然站着。
给他脱外衣时,霜兰儿手碰到他受伤的脸颊,轻轻拂过那道淡淡的疤痕,她只低笑,“毁了最好,省的你貌美,那么多年轻姑娘肖想我的夫君。”
给他挂好衣裳,转头瞥见门没完全关好,她上前去关。
外边雪越来越大,幽暗的街道没有一点人家灯火,满天白色的雪,像要洒进屋中来。有脚步声很快从他们门前经过,也许是赶着回家的人。她关上门,将漫天雪花都关在门外。
屋中更静,霜兰儿只望着龙腾微笑,“干嘛一直看着我?又不是不认识。”
龙腾薄唇动了动。
霜兰儿只觉好笑,勾住他的脖子,声音低低的,如同梦呓:“少筠,我爱你。”
龙腾一震,眸里浮起欣喜、爱怜、痛惜、哀伤、绝望,复杂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是怎样的心情。他的泪在这一刻流下来,本想推开她的手,再没半分力气,任由她抱着。良久,他终于开口,“我给不了你一生一世,毒已深入骨髓,明日天亮,我就要死了……”
霜兰儿捂住他的唇,“谁说一日不是一生一世?”踮起脚尖,她吻上他英俊的眉眼,“对我来说,只要与你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夜,这就是一生一世。”
龙腾神情大为震动,终于还是推开她,后退一步。她眸中溢满绝望,屋中似能听到她细微的啜泣声,他迟疑伸手,落在她轻颤的肩上。
“少筠,抱我上楼。”霜兰儿扬起小脸,目光几乎是哀求。
龙腾心中一软,只觉透不过气来,他如此渴望她,他压抑这样久,再忍不住。他猛地低首吻住她,许久许久才放开。
霜兰儿呼吸急促,双颊滚烫,手紧攥着他的衣襟,水眸在昏暗中熠熠生辉,“少筠,给我留些美好回忆,年复一年,让我有思念你和活下去的勇气……”
龙腾不语。
霜兰儿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少筠,其实君泽是我们的孩子。我与龙霄霆皆被沈沐雨用‘一夜忘’设计,那夜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孩子早产一月,是皇帝寿诞那夜我们……”
龙腾长眸圆睁,几乎不能置信。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白色锦布,边角残破,那一夜被人设计,他其实……上面斑斑棕色血迹,其实是她的落红……
霜兰儿瞥见,愣了愣,当即脸羞得通红。她一直以为自己毁去处子之身,原来并没有。
咬住唇,拳头捶打着他的胸膛,她娇斥:“好呀,这么大的事,你竟瞒我。”
龙腾哑然,“我怕你生气,怕你怨我。我不敢说……”
霜兰儿突然捂住他的薄唇,声音更软,“少筠,我会好好活下去,守着咱们的孩子。我不会做傻事,你信我。我只想与你拥有这一夜美好的回忆。”说完时,她眼里的泪,毫无征兆流下来。
龙腾突然将她打横抱起……
窄小的阁楼楼梯“吱嘎”、“吱嘎”响着。她紧紧拥住他,他的铺天盖地落下,又急又密,她透不过气,只得紧紧揪住他的衣领。
俯身,他滚烫的脸颊贴在她脖颈间,细细吻着她。她与他,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是无法承受这一切。她与他,每一次碰触,都像是燃起明媚的花,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往事,甜蜜的,痛苦的,隐忍的,都不再重要。她与他,只在此刻沉溺。滚烫的身子,滚烫的激情,她与他的心跳,一声比一声更急促。她的长发纠缠着他的,他的唇纠缠在她的齿间。
雪越下越大,风扑在窗上,簌簌作响。
她腻在他的怀中,烙上他最深重的印记,永不会磨灭。
当最美一刻来临时,她在自己唇中尝到他的泪,他亦是尝到她的泪。苦涩中带着一点点甜蜜。相拥而泣,也是种满足。
谁说,一日不是一生一世?
哪怕他们只有短短一夜,却也是一生一世,此生无憾。
只希望今夜格外长,旖旎温情永不结束。
至于明日,当阳光耀入窄小的阁楼……
也许,会有奇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