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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许尚阳靠在车子边,额前的碎发紧贴着额头,视线落在远处两个身影上,身子轻轻一僵,随即又恢复如常。几年过去了,他心里的女孩子始终不曾改变,还是那样张扬的身影,肆意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假装坚强。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她缠着他不放,她喜欢把头枕在他肩窝上咯咯地笑,然后趁着他不注意在他脖子上轻咬一口。她的眼睛总带着笑,仿佛世上再无难事。那时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能每天都活得这样没心没肺呢,可正是因为这样大胆而狂热的追逐爱恋,反而让他心生畏惧,在发现对她的喜欢越来越深的时候举步不前。少年时的他觉得他们没有未来,他给不起她想要的未来,如今他给得起了,那个女孩子却早已不在原地。
命运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始终站在原地等你,你没有理由让一个曾经掏心掏肺爱你的人为了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浪费整个青春年华。这太残忍,所以当秦薇说等他的时候,他毅然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丝,以为会随着时间逐渐遗忘,却发现思念如蔓藤般疯长,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生根发芽,成为他生命里再也逃脱不了的劫难。
肩膀被人轻轻一拍,眼前是苏念安白净的脸蛋。他苦笑一下,绕过去替她打开车门。他看着秦薇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漆黑的眸子深邃幽远。
苏念安不禁想到顾西洛也是同样的眼神,是不是俊朗的男人都有一双能让女人深陷的眼睛?同样的幽深,同样的深不见底。
“你后悔吗?”她单手支着脑袋,几缕发丝俏皮地飞扬在风里。
许尚阳眨了眨眼装傻,“不后悔,你胃口不大,喝个下午茶不用多少大洋。”
“装傻很好玩?”
许尚阳耸了耸肩,修长的手指轻打着方向盘,“这个问题你比我更清楚。”
她不说话了,目光掠过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是她的家乡,可二十三年来她在这里生活的时间极为短暂。她一直被这个城市排斥,如同她一直被自己的家庭排斥,明明可以幸福美满,却要刻意装作什么都不在意。
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为了母亲忍受委屈,尽管那时还是孩子的她不懂为什么妈妈总是一个人睡在宽大的双人床上,而爸爸总是彻夜不归,就算偶尔回来也大多只在书房过夜。
长大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感情,有人说男人可以和任何女人做爱,哪怕他不爱那个女人。可总是有一种男人,只愿意和自己爱着的女人做爱,那种身心交融的激烈碰撞才是那部分男人想要追求的。
“尚阳,这些年你交过女朋友吗?”
许尚阳紧抿着唇,脸廓优美的线条显得尤为坚忍,“交过,只是没有一个人能让我找回当初那种激情。我觉得我可以和她们之间任何一个在一起,却无法许诺她们想要的一辈子,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心装下其他人的影子。你瞧,这真是讽刺对不对?有些报应始终会来,不管时间早晚。”
苏念安了解这种感受,因为她也曾痛彻心扉地感受过。其实她不是非要等他,只是等了他就再也无法等别人了。许尚阳也是这样的感觉吧,因为心里某个角落曾经被人深深地抚慰温暖过,所以再也找不回当初那种柔软温润的触感,那种单纯的掏心掏肺,年少时不顾一切的喜欢,这些也都随着年华逝去只存在于他们记忆里。
年少的时候,以为爱很简单很纯粹,以为我爱你,我就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了你,可以离家出走,可以放弃前途,可以抛弃另一段感情。然而,当我们渐渐成长,才发现爱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我们也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坚定勇敢。
那是一家刚开业不久的法式餐厅,偏暖的色调,完全的法式风格。餐厅中央漆黑的三角钢琴倾泻出优美柔和的曲调,带着淡淡的伤感一波波沉痛地袭击受伤的人们。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苏念安立在餐厅门口,目光定格在近处的男女,小两口似的甜蜜笑容,亲密暧昧的举动。以前,她总觉得两个相爱的人互相伤害是一件极傻的事,吃醋这样的事永远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可亲眼见到时,她才明白什么叫嫉妒。
一种想见不能见的无奈,他身边的位置,曾几何时唯独属于她,如今被另一个女人霸占,却是她自己亲手把他推出去的。
苏念安拉住正欲上前的许尚阳,眼光闪躲着。
“我们换个地方吧,我不喜欢这里。”
许尚阳蹙了蹙眉,敏感如他,立刻发现她突然落寞的原因,心下了然,牵起她的手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手心处传来他温凉的真实触感,男人的手都那么宽大,稍稍一握就能把女人的手包裹住。也许因为他们同病相怜,她也收紧手指握住他,希望自己仅存的一点力量也能传达到他身上。
“苏念安,她过得好吗?”声音很轻,惹得苏念安怔了怔。
许尚阳松开她,两人坐进车里却是各自无言。
许尚阳对过去早已不再纠结,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忘怀的人,他当初拿得起,同样也放得下。可今天再次见到秦薇他才深刻意识到,有些人并非不念,而是被刻意放在了选择遗忘的位置,那个位置除了他自己谁也无法到达,一旦触碰,注定血肉模糊。
当初那么激烈执著地在一起过,女孩子飞蛾扑火般的爱情,叫他怎么能轻易忘记。可就算记得又能如何?他们分开五年,五年,长到可以让她为了另一个男人奋不顾身,就像当初对他那样。时间太可怕了,总是在不经意间告诉他们错过的再也回不来。
“她?好啊,很潇洒。爱过一个人,失过一次恋,然后全然不在意地投入到另一段感情中。她的男友不固定,可是爱上的却只有一个。”
心在绞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当真正听到她曾经爱过另一个男人时,他发现自己疯狂地嫉妒,嫉妒那个被她爱上的男人,那个男人可以牵她的手,亲吻她的唇畔,拥抱她的身体,而这些原本该是只属于他的。
“很傻,苏念安,我们都很傻,爱得太傻了。”他轻叹一声,发动车子离开。
苏念安回眸,目光所及之处便是顾西洛清冽的身影,看上去有些急切,薄凉的背景如海市蜃楼,一切都像是虚幻。他立在那里,似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身后追出来的人她再熟悉不过,那个曾经甩了她一巴掌,她该叫妹妹的女孩儿。
顾西洛,其实我并不奢求很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而我知道此刻自己这样在意你,那么我宁愿敞着鲜血淋漓的心,也不愿让你活在一个人的回忆里。假装不在意比假装忘记更苦,这苦,已非我所能承受。
假如时光原谅了我,那么你还能回到我身边吗?
顾西洛握紧拳头,酒精刺激着他一触即发的神经。S市不是马德里,没有五彩斑斓的夜灯,也没有午夜喧嚣的街头,伊比利亚半岛上的马德里拥有温暖的阳光,而中国南方的这座城市,有的只是让他心冷的寒意。
他突然间不明白,当初不顾一切地追来究竟为了什么。一个残酷的真相,还是一段无疾而终的初恋?无论是哪一样,他都不想放下。骄傲狂妄的顾西洛一直坚信,能够站在苏念安身边的男人只能是他,然而午后,她见到他时落荒而逃的身影,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彻底粉碎他固有的自信,那一刻,他觉得他好像真的失去她了。
“十亿人民币买一个徒有空壳,经营亏损得一塌糊涂的公司,Cris,不要告诉我那是因为你钱多到没处花。”是Brian,安静时像天使的男人。
顾西洛歪扭着身体艰难地靠在街头的栏杆上,玩世不恭地挑了挑眉,“是又怎样?”
“我不认为你是一个慈善家,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是苏念安的父亲,你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对吧?”Brian了解顾西洛,为了她他什么都愿意做。
“十亿元买她良心的安宁,很值。”
Brian上前一步,目光咄咄逼人,“也许她根本不需要这份善心,也许她早就盼望自己父亲垮台,如果不是你力挽狂澜,也许她已经得偿所愿。”
顾西洛打了一个酒嗝,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透,浑身酒气,可又十分清醒。他认真地对Brian摇了摇头,“她不是这样的人,如果她父亲倒了,迟早有一天她会后悔。我能为她做的太少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她迷茫时为她铺好前路或者找好退路,让她无论怎样都可以全身而退。她很苦……”最后变成了一个思念成疾的醉酒男人无意识的自言自语,这些都是清醒时候的顾西洛永远不会说出来的话。他从来就是这样,能为她做的他义无反顾,他把她看成自己的责任,对她怨恨再深,也无法让她一个人挣扎在泥沼中。
可是念安,你怎么能让别的男人牵你的手?站在曾经属于我的位置?
Brian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拿顾西洛没办法,没有人可以拿顾西洛有办法。他骄傲的自负,冷漠的孤傲,可他其实还只是个孩子罢了,不懂怎么样才能把苏念安留在自己身边,更不懂如何对这个世界妥协。生活就是这样,不是你左右它,就是它来控制你,我们活在这个世上,别无选择。
借酒消愁曾经是顾西洛最不屑最嗤之以鼻的行为,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如此,最悲哀的,大抵莫过于想醉,却无论如何都醉不了。
心底满满的柔软,时而酸涩,已经有多久,没有活在她给的温暖里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2
林老爷子坐在老宅客厅的宽大沙发上,表情严肃,不怒自威。
苏念安手心都是冷汗,这个老宅她只来过几次,也都是在儿时偶尔跟着母亲来的。母亲和娘家的来往并不频繁,记忆里,母亲是个极为独立的人,骨子里有着中国女子特有的传统,认为自己既然已经嫁出去了,凡事便不该总往娘家跑。
老宅给苏念安的印象是森然,从小到大她都觉得这座宅子处处透着一股阴风,也许宅子里的家具大多是老式红木做的,所以总给她错觉,觉得自己是一不小心踏进了民国某处遗留至今的老宅。
老人见到苏念安,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花白的鬓发平添几许沧桑,微微令人动容。
苏念安双手平放在膝上,如儿时犯了错的孩子般紧张。外公很疼她,可她仍对这个亲人觉得陌生,毕竟他们分开太久了。
“念安,来公司帮外公吧,外公除了你没有别的亲人了,这么大的公司迟早要交给你打理的。”苏念安轻轻一颤,不是没有想过外公会如此要求,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外公是个专制的老人,做起事来雷厉风行,那时妈妈就很怕他,几个月才会回来一次,每次也都待的时间都不长。
发丝倾泻下来,遮住她微卷的睫毛,抽搐半晌才开口,“外公,您真的觉得我适合坐在您如今的那个位置上吗?”
“念安,你有这个天赋,只要你愿意,外公会为你铺好所有道路,没有人会为难你的。”
苏念安难过地摇摇头,“可是外公,我终究只有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的人无法承受大风大浪,您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江山不能毁在我手里。”
林老爷子皱了皱眉,“你怎么就敢肯定结果一定是坏的?”
“因为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很胆小,遇上事情唯一想到的就是逃避。假如有一天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会迷茫,会不知道该如何做,我能做的就只有躲得远远的。”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当初她就是这样,为了讨爸爸欢心,为了让妈妈在那个家能够有稳定的生活,明知道爸爸不喜欢自己,她就主动提出要去曼彻斯特跟姑姑一起住。她知道妈妈舍不得让她走,也一定不会亲手把她送走,所以就让她自己主动离开好了,反正除了妈妈,对那个家她根本一点也不留恋。
后来妈妈死了,对顾西洛她也是如此,她怕再受到伤害,牢牢地封闭自己,不去在乎,就没有人能伤得了自己,又是逃避。这次更甚,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她假装失忆,理所当然地把过去封存在时光之中,那些人那些过往,她一点也不想记得。特别是,在知道了那样的真相之后,心寒的她,还有什么理由再去记得?
林老爷子不在说话,睿智的眼睛里似在斟酌什么,微微眯着,这个时候的他看上去不再那么慈祥,宛如正坐在高级写字楼里精明的决策者,给人沉重的窒息感。
“念安,外公不会逼你,只是你知道,外公老了,你母亲走得早,外公只想有个亲人能陪在外公身边。这个家太大了,又实在太冷清了……”
苏念安心里不忍,走过去把头轻轻靠在老人肩上,像小时候那样抱住外公,“外公,我不会走远的,我这次回来之后就再也不走了。我会守在你身边,你也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以后只要外公好好的,我就什么都不在意了。”
林老爷子拍拍苏念安的手背,自己的外孙女又怎么会不了解,这孩子性格像极了她母亲,表面上温和,骨子里却有不服输的倔犟,比男孩子更要强,光看她眼神里隐藏起来的光芒就知道了,她也是关不住的那类鸟。
苏念安没有问外公关于苏氏的事情,既然外公绝口不提,说明他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有些事不知道远比知道要来得幸福。可她不一样,她虽然喜欢逃避,但凡事却喜欢一清二楚,不能容忍别人对自己有一点隐瞒,特别是当隐瞒她的这个人是她在意的人。
难道这便是她的结局吗?一个人在这座满是回忆的城市里终老,也许会结婚生子,也许会孤独终老,可是这个城市没有她喜欢的阳光。
专属于马德里的明媚温暖。那个城市有她思念着的人的味道,那个城市有她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还有她曾经午夜梦回时的点点滴滴。
顾西洛,在这一刻我这样想你。离开马德里后我从没停止过想念你,可是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每每回头,你的身影却总是遍寻不到,让我一个人在自责和愧疚中慢慢沦陷,越发厌恶这样的自己?
也许,所谓咎由自取,大概就是苏念安此刻的境况。她思念他,却在心底抗拒他,这是一种绝望的矛盾,她觉得她得了一种病,思念是一种病。
苏念安拿起手机,手指熟稔地按下那串早已铭记于心的数字,却迟迟按不下拨通键,许久,她才发了两个字给他:安好。
除了问好,她居然找不到可以和他说话的理由。曾经亲密的两个人,竟然是以这种生疏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心里的想念,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无奈。
顾西洛的电话很快回了过来,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格,也想过他会来电,她站在街口的咖啡店门口,冷风吹起她米色的棉麻长裙,像极了画中不谙世事的女孩儿。
“怎么了?”电话里传来久违的男声,伴着细微的嘶哑,说不出的有磁性。
苏念安紧握着手机,耳根阵阵发烫。一个“我”字卡在喉咙,却怎么都发不出声。一时间,少年时的顾西洛,久别重逢时的顾西洛,成熟隐忍的顾西洛,玩世不恭的顾西洛,各种姿态的他一一在脑海掠过。原来那些年的假装忘记,更加深了她对他的铭记,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他每个小动作,笑起来时孩子气的脸,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亮得人睁不开眼来。
“苏念安?”电话那头的人迟疑了一下,连名带姓地叫她。那时他叫她念安,现在他叫她苏念安,不过一个姓,却仿佛把他们两个隔绝在两个世界里。
苏念安闭了闭眼,心里想着放手吧,好好和他说一声再见,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Cris,我们似乎从来没有在一起好好地吃顿饭,在这个城市。”
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些话如同本能一般,听上去好像已经在脑海里练习了许久,就这么自然地说了出来。
顾西洛沉吟片刻,声音有些低沉,“今天晚上,我来接你。”
“好。”她笑了,道了声再见后挂了电话,一身轻松。
也许她想要的只是证明他还在意她,或者她只是在给自己找一个借口,一个能与他面对面坐在一起的借口,那时他那么想给她她却避如蛇蝎的东西,如今她可望而不可即。
顾西洛挂了电话,靠在沙发上疲惫地揉着眉心。已经许久不曾醉过酒,脑袋昏昏沉沉的,就连刚才的电话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他闭着眼又发了一会儿呆,也许,她是在意他的,在他说要放手的时候。
真的能够放开手吗?如果能,他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地拼命挽救那家早已千疮百孔的公司?Brian说得对,他不是个慈善家,可他希望她快乐,至少在以后的某一天,当她回过头去审视自己的生活时不会因为当时的片刻犹豫而后悔一生。
他是比她更了解她自己的人,他相信苏念安一定知道在背后打击苏氏的究竟是谁,甚至只要她一句话,林老爷子定然会停止所有对苏氏的打击行为,可是就算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她都不曾开口说个“不”字。
那个沉静的女孩儿,玲珑一般的心,表面越是镇定心里越是慌乱,那时的她一定迷茫透了,不知道天平应该往哪边倾斜,是疼爱她的外公,还是纵然不爱她却始终是至亲的父亲?顾西洛不愿意看她为难的样子,只要一想到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空洞无助的眼神,他的心就绞痛。他给了苏氏十亿元,又找了圈子里能利用的关系,这才勉强暂时将苏氏保了下来。
但顾西洛的根毕竟不在S市,有些事他能力有限,能做的也只有这样。林老爷子是穷追不舍还是松手,全凭苏念安一个答案。顾西洛能给她的,也只是那么一个喘口气的时间。
他能平静地希望苏念安忘记那些不好的过去,却无法对自己的父亲释然,两种极端的情绪如冰火一般在心内交替。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喜欢用双重标准要求别人,却不懂约束自己。
市中心平湖边的公寓楼下,顾西洛在抽完第三支烟时终于打电话让苏念安下来。他的烟瘾不大,在马德里时每天至多也只抽一到两支,这段时间却猛然翻倍,连指尖都泛着淡淡的烟草味。
苏念安远远地朝他小跑过来,简单的马尾,白色T恤和棉麻长裙,像隔壁研究院的学生,简单得如泉水。
她身上有青草的味道。顾西洛不自觉地漾开笑容,忘了当初是自己说要放手。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两步,许是跑得急了,苏念安两颊上微微泛着红潮,她不自然地冲他笑,双手在胸前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顾西洛只是轻轻地笑,打开车门示意她上车。
苏念安好几次用余光偷看身边的人,很清淡的烟草味,他看上去没什么异常,就是因为这样才让她心生沮丧,难道说只有自己在思念中煎熬吗?
顾西洛把她带到一家山顶餐厅,餐厅的天花板是透明的玻璃,一抬头能看到星光灿烂的夜空,这是一家浪漫的餐厅。
“我在S市生活了五年,从来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家有格调的餐厅。”苏念安抬头瞧着星空不由得感慨。
“只要有心,没什么做不到的。”
她突然回过神来,清澈的眼睛看向他,他眉梢间的清冽仿若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曼彻斯特下着雪的夜晚,少年玩世不恭的笑里尤带冷冽,一双眸子如隔着一层薄冰,教人心生防备。
顾西洛点了中式的菜色,他细心地剥着虾,很认真的模样,仿佛那是一件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他认真起来表情有点儿小固执,眉头微微蹙着,白净修长的手指灵活转动,即使是这样的他,仍然让人觉得无比优雅。
“听说这里的海鲜很地道很新鲜,我吃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尝尝。”他十分自然地将一小盘剥了壳的虾推到她面前,又拿方巾仔细擦拭自己的双手。
是了,苏念安终于发觉从刚才开始一直萦绕在心间的怪异是什么了,她分明记得顾西洛从不碰海鲜,他有轻微的海鲜过敏,又怎么会如此认真地剥虾?
见她神情呆滞,顾西洛的心也不由得紧了紧,“怎么?不合胃口?还是最近不能碰海鲜?”他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为她剥虾的举动过分亲昵。
“从来没有人像你对我这么好。”她羞涩地开口,心里无比酸楚。
顾西洛沉默下来,苏念安不敢再多说话,只管自己闷着头吃东西,可无形之中的压迫感如影随形,让她无论如何也自在不起来。果然,接下来他们之间没再说过一句话,两个人都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谈,气氛怪异到了极点。
回去的时候顾西洛跟在苏念安身后,女孩子瘦削的背影飘在风里,似摇摇欲坠。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手指慢慢收紧,薄唇抿着,就那么看着她安静地走到他的车子边等待着。那一刻某种柔软填满顾西洛的心,让他再也不愿从这种感觉中走出来,他想就算让他这么陷下去他也甘愿。
“也从来没有人像你一样让我想就这么一直对你好下去。”
他低声说着,眉梢慢慢溢上满足的笑意。
3
要怎样爱,才能始终如一融入骨血般的守护?很多年后苏念安才明白顾西洛给自己的爱多么深刻,那些都是他给她的爱,而她却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迷失了方向,迷雾湿了她的眼睛,所以她才会看不见那个男人对自己的好,感觉不到那个男人对她的爱。
如果那时,她能偶尔回头看看,她一定会发现骄傲的顾西洛总是低着头,黯淡的眸子闪着疲倦却又倔犟的坚持。那些年,她以为是他先丢弃了她,后来才渐渐明白,在错失的彼此里,唯一坚持着的始终都是他。
顾西洛是那样的人,说了再见,便再也不见。而他对她,却做不到。
清冷的公寓死气沉沉,于顾西洛而言,有苏念安的地方才是家。马德里西部的别墅曾经是他的家,后来在她离开后仅仅是一幢房子,一幢毫无生机没有半分价值的房子。
他把玩着手机,屏幕上清晰闪着苏念安的笑,是在不经意间抓拍的,他竟连一张与苏念安的合照都没有。
顾西洛忍不住叹口气,视线终于缓缓移向坐在对面的男人,眸子一下子冷淡起来。
“苏总登门造访,有事不妨直说。”他懒洋洋地靠在沙发背上,指尖摩挲过屏幕上温婉的笑容,冰凉一片。
苏成博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以他的年龄和资历,要看透一个人太容易,可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却看不透。即使到了如今,他仍然猜不透顾西洛为什么要帮他。如果不是当初到了紧急关头,他决然不会如此大意地接受一个陌生人给予的橄榄枝,那是一件危险的事。
“容我冒昧,顾先生和小女是什么关系?”虽然迟疑,他还是面不改色地问出口。关于顾西洛的事,苏成博从女儿苏黎黎口中多少是听说过的,但女儿总是不肯多说,所以他也只知道这个顾西洛来头不小,其余一概不知。
可是那天,苏成博在苏念安的公寓楼下看到顾西洛送她回家,凌晨十二点,如果不是那种关系,谁会在这样敏感的时间送女方回家?何况那时顾西洛看着苏念安离开的眼神,多少带着缱绻和留恋,明眼人一看便知其中深意。
顾西洛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笑意更深,充满讽刺,“不知道苏总指的是哪个女儿?”
苏成博一惊,额头开始冒出虚汗,顾西洛那嘲讽的一瞥像是把他的旧事全部看穿了,可是怎么可能,这明明只是一个年轻人。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的大女儿,苏念安。”对方毕竟算是他的救命恩人,如今也是苏氏的大老板,苏成博再傻也没傻到得罪自己的财神爷,顾西洛一看就不是简单的人。
顾西洛忽然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苏总在这个时候才会想起自己还有个叫做苏念安的女儿?那么过去那么多年里,苏总是鬼混到了哪个狗洞里忘了这些往事?”
“你--”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口气嘲讽过苏成博,苏成博被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站起来和顾西洛对视,然而顾西洛的气场从来都强大无比,盛气凌人的顾西洛,让人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顾西洛收紧了拳头,冷笑,“苏总,我对苏氏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所以请你以后对她好一点,如果让我知道她在苏家受了什么委屈,我保证苏氏会比那时更惨。”
他冷声威胁,心脏处猛地缩紧。没有人可以让苏念安不快乐,既然没有人在意她,那么让他去在意她好了,让他为她撑起一片天,在他给她的羽翼下安心生活。他的念安,让他一个人来心疼。
“顾先生想必早已把我调查得很彻底,我不信顾先生不知道苏念安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苏成博心里多年的秘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居然如此不堪一击。顾西洛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只是他的眼神更冷,骇人得要杀人。
“我不欲探究苏总和尊夫人的陈年往事,我只在意一个人,只要那个人好,我保证这些往事会随风消散。如果她过得不好,那么苏总和尊夫人就一起去牢里做一对难夫难妻吧。”
顾西洛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怎么会那么痛,他可以忍受自己父亲对他的冷漠疏离,却无法看着苏念安不被她自己的家人接受。正因为他了解那种痛,才不舍得苏念安也经历一遍,那毕竟太残忍。
苏成博深深看了眼面前的顾西洛,这个男人气场之强大,是他在商场驰骋半生都未曾见过的,冷漠到了骨子里去的男人,又怎么会有那样一片一往情深?不管是林老爷子,还是这个叫做顾西洛的年轻人,似乎每个或帮他或摧毁他的人,都跟苏念安有着剪不断的牵连。
苏成博自知不宜久留,刚要拉门离开,门外忽然砰的一声巨响,屋内的两人脸色皆是一白,苏成博拉开门,外面空无一人,仿佛刚才那声音根本没有存在过。门口,那株用来装饰的花树被摔得粉碎。
“是黎黎。”苏成博捡起地上的手机,他认得这是女儿的手机。
顾西洛冷哼一声,表示根本没有兴趣知道刚才究竟是谁在外面。只要不是苏念安,是谁对他来说没有区别。他的目标明确清晰,从开始到现在,始终只有一个。
我们的一生,总有一个人会一直住在我们的心底,不管时光如何转换,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始终都会牢牢占据离心脏最近的位置,却永远只能告别在回忆里。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总有一个位置一直空着,不是不想开始新生,而是忘不掉过去,于是我们宁愿迷失在回忆里,也不愿清醒地面对生活的现实。
苏念安一次次回想那晚顾西洛神情间的倦意和冷漠。过了这么久,她已经无法再如开始时那样心无旁骛地与他说话。她会紧张,会害怕,会恐慌,她不舍得对着他的背影来缅怀那些还来不及开始就已经草草收场的过去。
那晚她问顾西洛:“这算不算散伙饭?那时你说,你累了,希望我们都放开彼此的手。”
顾西洛眉宇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他别过头去,车窗在路灯下反射出凄凉的神色,他淡淡地说:“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没有迟疑,没有不舍,也没有眷恋。他就那么毫无眷恋地把她彻底推出了他的世界,而她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勇气,也仅仅换来这样一顿珍贵的晚餐。曾经那么喜欢的人,为什么他能说放就放呢?
苏念安一直承认自己是个极度自私的人,她害怕受伤,躲避顾西洛对她的好,却在顾西洛对她放手之后又开始埋怨为何放弃是如此轻易。她永远只想到自己会痛,却忘了去思考顾西洛是不是也会痛。多年以后,苏念安总陷在那段自以为是的荒唐回忆里,才发现越是想弥补他,伤他却越深。其实她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去好好爱一个人。
她心里的顾西洛是个孩子,他会在阳光透过云层映射在人身上的时候一个人待在绿茵场上,他会面朝天空面朝大海面朝太阳面朝翔鹰肆意地躺着,他会张开四肢努力去拥抱空气拥抱晨曦拥抱温暖,哪怕明知会摔得粉身碎骨,他也会像天使一样笑得一脸无害,他也会捧起她的脸蛋把她记到了心里去。他会是个孩子,被人疼惜宠爱着。
可她心里的他是十七岁的他,二十七岁的顾西洛有她所不熟悉的隐忍和沉稳,有他少年时极力排斥的世俗和圆滑,这些都不是真实的他,也不是苏念安记忆里喜欢着的他。
有好几次,她躲在角落里看神采飞扬的他,骄傲得不可一世,那独一无二的骄傲劲儿也一直是她热爱他的地方。那些对他毫无缘由的依赖,毫无理由的向往,如滋生的毒物一天天生长起来,教会她什么是得到与失去之间的恐慌。
是的,苏念安害怕,害怕这样好的男人终将不属于自己,害怕过去十年只有自己一个人像傻瓜一样守着那仅仅只有一个月的回忆。她怕痛,那种失去生命里重要的人的痛,她无法经历第二次,所以狠心地伤害他,也伤害自己。
可是,她怎么会不懂他?年少的他是个调皮的孩子,他聪明,他张扬,他潇洒,他爱惹是生非,从不恪守原则,这些不过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习惯性竖起的保护层。
当时的他一定在想:如果你们不爱我,至少你们记住了我。
这是一个孩子出于本能最原始的渴望,渴望被人爱,于那时的顾西洛而言却如同珠穆朗玛峰那样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睡意正浓时,苏念安忽地接到秦薇的电话。秦薇在电话那头有些语无伦次,听上去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念安……我们……他……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朋友……我们这么多年了……我和他,我和他……”苏念安完全听不懂秦薇究竟在说什么,不好的预感猝然跳上心头,她猛地坐立起来。
“秦薇怎么了?有话慢点说,发生什么事了?”她没有发现自己捏着手机的手心居然冒出细密的冷汗来。
电话里很安静,她听不出秦薇究竟在什么地方。终于过了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通过话筒传来,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最后秦薇放声痛哭,哭得那样惨烈那样痛苦。苏念安认识秦薇差不多二十年,乐观张扬的秦薇什么时候哭得这样伤心过?可是发生了什么,让她这样失态?
“你在哪儿?秦薇你在哪儿?”苏念安越是焦急,越是找不到头绪来。
电话终于在一片嘟嘟声中变成忙音,再回拨过去,那边已经不在服务区。
苏念安急得手忙脚乱,手足无措之际才发现自己能找的朋友少之又少,第一个蹦入脑海的是顾西洛,而她却打电话给了许尚阳。
许尚阳只是沉默,呼吸沉重,听苏念安说完后一声不吭。苏念安紧张地死抓住手机,轻颤着问:“是因为你对不对?秦薇是为你哭的对不对?”
对方还是没有半点出声的意思。
苏念安终于吼起来,“许尚阳你心里哪怕对秦薇还有一点点在意,你就不该在这个时候玩沉默是金的把戏,秦薇会伤害自己的,她那么极端,她会的!”
苏念安也跟着哭起来。她了解秦薇,秦薇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伤心的时候从来不会让她知道,可这次她没能控制住,一定是难过到了极点,才会想要有一个人陪着自己。可苏念安不知道秦薇在哪里。
半晌,许尚阳的声音才不急不缓地传来,“我会找到她的,你别哭了,休息一下吧。”然后就挂了电话,这不是她认识的许尚阳,那时的许尚阳对秦薇那般在意,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会在秦薇撒娇使坏的时候一脸包容地把她使劲往自己怀里按,会在秦薇伤心难过时宠溺地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慰。曾经的爱情以为会是一辈子,当初的两个人现在却都变了样。
就像如今的苏念安与顾西洛。
分开他们的不是距离也不是所谓的第三者,而是可笑的对爱恐慌症。
纵然如此,苏念安在听到许尚阳的保证后还是冷静了下来,许尚阳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他说他会找到秦薇便一定会。
天蒙蒙亮时手机里蹦出一条短信,告诉她知道秦薇的下落,让她去位于城西的皇廷酒店。苏念安忙不迭地赶往那里,天还没大亮,灯火通明的大堂只有几个值夜班的服务员。
她敲开信息里提示的房号门,如同一个死刑犯等着最终的判刑。心突突地直跳,不敢想象房门打开之后会见到怎样一幅场景。
出乎她意料,开门的人是她怎么都不会想到的人。
苏黎黎长发披散,身上穿着薄薄的丝质睡衣,大大的领口露出大片皮肤,雪白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一点点深深的吻痕和着青紫和紫红,在灯光下说不出的刺眼。
苏念安不用想便能猜到刚才发生过什么。她紧紧握着拳头,指关节泛白。
“秦薇呢?”强压下来的声音还是忍不住抖了起来。
苏黎黎轻轻一笑,妩媚至极,妙曼的身姿被包裹在蚕丝睡衣下,性感迷人。她靠在门边,故意露出胸前更多的肌肤。那里就在刚才还被人疼爱过。
“我以为你会更好奇,这些吻痕是谁留下的。”
“没有人有资格让你作践自己,只有你自己。”苏念安目光深沉,全身血液慢慢冲顶。
哈哈哈。苏黎黎笑了起来,“姐,你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掌握吗?你真以为那个男人真的对你死心塌地?你什么都不知道,被他蒙在鼓里,还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其实真的喜欢你,你不觉得这样很傻吗?”
她称苏念安为姐。苏念安知道苏黎黎只有在打击报复她的时候才会乖巧地称她为姐,就像现在,她成功地刺痛了苏念安的心,不管她身上这些吻痕是谁留下的。
苏黎黎仰起头,目光盯住呜呜作响的排气扇,可惜地摇了摇头。
“顾西洛给了爸爸十亿元,他也在我走投无路上那个老男人的床时说,反正都是卖,不如卖给他,这十亿元就是他预付的酬劳,不过可惜,我最后还是没能爬上他的床。”
她转过头盯住苏念安,“你知道吧,苏氏能度过这次危机,就是顾西洛在背后帮忙,他不仅出资还出力,硬生生把苏氏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苏念安仿佛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彻骨的寒冷,连牙齿都忍不住打战。她不知道,她的确不知道苏氏能化险为夷都是顾西洛在背后撑着,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以他的睿智,一定知道那一切都是外公策划的,可他却公然站在了苏成博那边。
心里像被扎了无数个小洞,折磨得她胃部开始绞痛起来。
苏黎黎的眼中一瞬间闪过报复的快感,眼神进而变得凶狠起来,说出苏念安一辈子也不愿听到的事情。
“我没能爬上他的床,不过我却爬上了许尚阳的床,你看这些吻痕,全部都是他在我身上留下的。就在刚才,一个小时前他的身体还和我纠缠在一起,他爱了我好几次,他说他爱我,只有我的身体才能和他如此契合……”
啪--还没说完,苏念安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胸口上下起伏,因为生气而全身颤抖着。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生气过,那比苏黎黎直接报复她还要让她难受。因为自己的关系,她让最好的朋友痛哭难过。
苏念安没有哪一刻是像现在这样清醒而客观地认识到,自己这样恨苏黎黎,恨沈安林,恨苏家大宅里的每一个人。
4
从清晨到夜深,苏念安不知道自己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她漫无目的地游走在S市的每条街道,每一个她曾经和秦薇去过的地方。她对这个城市的记忆甚少,只记得那时秦薇总牢牢牵着自己的手,试图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她。
她坐在以前两人常去的教堂里,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是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她的心境,比从前更荒凉,更不知所措。
直到许尚阳打来电话,苏念安才从自哀自怜中惊醒过来,她握紧手机,指骨泛白,然后跌跌撞撞地拦了出租车回去。许尚阳在电话里说找到了秦薇,他们正在她家楼下,电话里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挫折,沉重得开不了口。苏念安恨自己该死的敏感,她那该死的第六感,每每都让她觉得不安。
她几乎是软着腿下的车,远远看到路灯下的两个人。许尚阳弓着背坐在地上,身后的秦薇还趴在他背上,将脸完全贴在他冰凉的颈脖里,秦薇的双手就那么紧紧地环抱着身前的人,死死地抱住,就好像只要她不撒手,这个人就不会从眼前消失一样。
这样的秦薇,苏念安只在那年她和许尚阳分手时见过,而如果现在的秦薇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只能说明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她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舍不得放手,又害怕一不小心就弄丢了自己心里的挚爱。
就在几天前,秦薇还躲许尚阳如蛇蝎,这会儿却是完全的依赖姿态。她的脸被许尚阳遮住,苏念安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哭,心瞬间狠狠地揪紧,几乎用了全部的力量才让自己一步步走向他们。
许尚阳把秦薇放到苏念安的床上,刚想离开,就被受到惊吓的秦薇猛地拽住衣角,怎么都不肯让他走开,许尚阳空洞的眼神霎时注满温柔,轻柔地拍拍秦薇的额头。
“我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你睡一觉好不好?”
秦薇瞪着大眼睛,明明眼眶里已经蓄满了眼泪,还是固执地没有流下来。许尚阳是她的软助,是她这辈子怎么伪装坚强都打不开的死结。她曾经以为开始另一段感情,甚至用当初对许尚阳那样的热情去追求另一个灵魂纯洁的男孩子,以为这样就可以放开那段沉重的过去。时间兜兜转转,她仍是回到他的身边,像多年前那样,深深的,深深的心痛。
“不走,可不可以?”她吸了吸鼻子,觉得身体冷极了。他的温柔,她全部埋藏在心里,这一刻想要好好回忆,发现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
她觉得自己快要忘记他的好了。
许尚阳皱了皱眉,想到了什么,忽地挥开秦薇的手跌跌撞撞地逃开。他十分惊慌,以至于连站在门口的苏念安都被他撞倒在地。
就在秦薇呆滞的片刻,许尚阳落荒而逃,逃窜般离开这个小公寓,也等同于离开秦薇的生命。人的一生被同一个人放弃两次,每次都倾尽所有感情后却被放弃,不知是一种悲哀还是一种幸运。
寂静的夜里,秦薇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般歇斯底里。她把自己裹进被子里,泪水浸湿了整片洁白的床单,为什么每一次她好不容易试图让自己走近一步,就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就会迫使他更加远离她?
这哭声仿佛一寸一寸地剜过苏念安的心,鲜血淋漓,她仿佛被人掐住了咽喉,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知道秦薇是有感情洁癖的人,她要的男人不只是心,连身体都要做到始终如一的归顺,而许尚阳就在昨夜失了身体,他的身体背叛了她,把两个人隔离在触不到的世界,彼此心伤,默默流泪。
秦薇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走向他,而那个男人却等不到她,把另一个女人拥在了怀里。这背叛算不得背叛,却远比背叛更伤人心。
苏念安跪坐在床边,头抵着床沿。大半夜过去了,许尚阳再也没有回来,而秦薇的哭声时高时低,抽抽噎噎着,终于在天亮之前渐渐停止。苏念安觉得像秦薇这样的女孩子,坚强得太让人心疼了,那个时候许尚阳怎么忍心离去?
“他们上床。他拥抱她,一遍遍吻她的唇说,我爱你。他们完全交融在一起,契合得让我心痛。可是我算什么?这么多年过去,我和他早已完结,那么我算什么?我究竟有什么立场去伤心难过?”
哭了一夜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秦薇根本不在意,一双眼睛空洞无神,“这样一个耐不住寂寞的男人,究竟有什么好?可为什么除了他,别人就是不行?我都已经放下那些过往试图靠近了,他凭什么可以一点都不伤心地把我推开,无动于衷地和别的女人上床?”
苏念安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扑上去抱住秦薇,哭道:“忘了吧秦薇,我们把他忘了吧,他有什么好呢,凭什么非他不可呢?我们忘了吧。”
秦薇仍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神寂寥。
“怎么忘呢?融入骨血的东西,要怎么忘掉?那么多爱,那么多恨,我好不容易把恨放下了,只剩下爱了,可是他却不在了。我们有什么错呢,有什么错呢?我们只是相爱而已啊……”
她喃喃自语,终是泣不成声。心里的那道坎一旦崩溃,便一发不可收拾。而如今的秦薇便是,苏念安忽然觉得,秦薇的情绪在许尚阳挥开她手的那一瞬间,早已崩溃。
一觉醒来后,秦薇很安静,安静地对苏念安微笑,安静地洗脸整理衣服,又安静地离开,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荒唐的梦,梦醒了,而心就不会痛了。
苏念安用冷水把自己泼醒,许久之后才拨通了林老爷子的电话。手指一直冰凉,冷到了心里去。有些人可以为了自己隐忍,却见不得自己重要的人受到伤害。她正是这种人。
敲开顾西洛公寓门的时候,苏念安的手仍是颤抖着的。她以为那次晚餐之后便是结局,而她和他也会在不同的世界各自生活着,没想到相见来得这样快,又如此措手不及。
顾西洛的眼光在她身上打转,嘴角往上翘了翘,而后侧过身让出道来,终是沉默地把她引到沙发上坐下。
苏念安开门见山,拿出一份合同和一张支票放到玻璃茶几上向顾西洛那边推了推。
顾西洛扫了一眼,眉毛微挑,审视她,“什么意思?”
“这是一份股份转让书,还有买你股份的十亿元支票,我希望你可以将苏氏的股份让给我。”人总是把自己想得太过脆弱,而忘了自身潜力的强大,殊不知当真相出现的那一刻,心潮的平静远远出乎自己所料想的极限。
就像苏念安在得知帮助苏氏重生的正是顾西洛之后,心里除了释然再无其他。没有愤懑,也没有怨恨,是一种淡然的惆怅,仿佛早已在心里猜测到,以一种平静的姿态接受既定的事实,或者她还可以揶揄地说上一句:哦,原来真是他。
不错,原来真的是他,她喜欢着的顾西洛,说着爱她的顾西洛。
“如果,我说不呢?”顾西洛沉下脸来,笑意收敛在嘴边,明亮的眸子阴晴不定,却定定地望着她。
苏念安慢条斯理地起身,准备收回茶几上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那么是我冒昧了,我收回这些东西,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你。”转而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看他,“但是我会用更加激烈的手段,去讨回过去几年来受到的不公,要么鱼死网破,要么他生我死,这个死结到了该解开的时候。”
顾西洛猛地一拳砸向玻璃茶几,茶几上霎时多出一条裂缝,可见他有多么恼怒,用了多大气力,再抬头时眼里已微微有些血红,“你是在威胁我吗,念安?”
苏念安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在让你做出选择,我在逼我自己。”
“你会痛的。”顾西洛抖动着咽喉,闭眼轻轻吐出这句话。胸口的抑郁挤压了许多天,终于让他开始恍惚起来。他的女孩,他竭尽全力不让她受到伤害,为什么偏偏她要闷不吭声地往前冲呢,哪怕头破血流,也执意不再回头吗?
他们从来没有以这样一种方式相处过,苏念安不去看他,说不怨是假的,其实她不怪他,没有立场去怪,她只不过也和很多女人一样会去猜忌,猜忌他为什么要帮苏成博,猜忌他和苏黎黎之间究竟有怎样的关系。然而猜忌也只是猜忌,她不去问,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存她刻意维持的尊严。
我们都怕受到伤害,却往往不知在伤害别人的时候,自己才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
顾西洛的手背上依稀是殷红的一片鲜血,他呆呆地盯着毛绒地毯。因为苏念安总爱赤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累了的时候会盘腿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打盹,以前在马德里时她总是这样,久而久之,这个习惯也被顾西洛保存到现在,以至于当初买下这幢公寓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在客厅铺上了一大块高级毛绒地毯。
那时他心满意足地想,这样他的念安就不会因为时常赤脚而感冒了。可惜他没有等到她,没有等来她进驻这个他为她而设的家。
“你后悔吗?”他收起颓丧的眼神,狠狠闭了闭眼。
苏念安不明白他问她后悔什么,她不是个喜欢说后悔的人,讨厌那些说着如果当初怎样却又不珍惜现在的人。
她说:“不后悔。我想做的事我都去做了,最后结果是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顾西洛笑了,抓起笔在那份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自始至终连看都没看一眼旁边那张支票,他递给她,“明天我会让律师去苏氏进行公证,二十四小时后你会成为苏氏的掌门人。”
“谢谢。”她达到了今天来的目的,但心里除了荒凉,没有一点快乐。
“我想过不了多久,你会明白什么是后悔的滋味。”
顾西洛转身回了卧室,用力摔上门。他在生气,他是怒极了才会这样,越平静,越是危险。这是个让人把握不了的男人,没有人能预测到惹恼了他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包括苏念安。
当你对一件事逐渐陷入迷茫的时候,不知道该如何做的时候,除了坚持,别无选择。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都是决绝的人,以一种狠绝的姿态看待每一件事情,要么成功,要么失败,结果只有两种。而所谓第三种选择,远不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之内。
面对质疑和指责,或许还有丁点儿的鄙夷,善良的人通常会选择避而不见,这是善良的本能,习惯用伪善的目光看待这个世界。
所以不管苏念安如何伪装自己多么憎恶眼前的人,也无法让顾西洛忽略她与生俱来的纯善。就是这样的苏念安,才让顾西洛在十年前失了心,守护了她那么多年。
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的眼睛那么清澈,如春日里旷野上的淙淙溪水,教人移不开眼去。
会议室内鸦雀无声,所有董事无一不瞪大眼睛,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的确算是个笑话,曾经在S市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苏氏,竟在一个月内两次易主,一次比一次更加令人瞠目结舌。
而最惊讶的莫过于苏成博和沈安林。
沈安林的瞳孔逐渐放大,眼里闪出不可思议。
苏念安轻笑,眯着眼睛,如果此时她看到这样的自己,一定会惊讶于自己跟顾西洛这般相似。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中会被另一个人改变,她的笑也随着和他的朝夕相处而带上一丝不被自己察觉的距离感。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近,笑起来却如春风般清爽。
就在苏念安接受着来自众多敌意的质疑目光时,顾西洛斜坐在宽大的皮质老板椅上淡淡开口,“以后这位苏小姐就是苏氏的最高决策人,我手头持有的百分之五十六的股权已经全部转到苏小姐手上,当然,除了老板办公室换了个人之外,对你们而言没有任何变化,你们大可不必忧心。”
这话听似安抚,实际却是警告。警告那些心有不轨的人,警告那些妄图往上攀的人,更警告苏成博和沈安林,苏念安是他护着的人,想动她没那么容易。
顾西洛死心了,他死心地想,既然这些是她想要的,那他通通给她,就这么宠着她护着她,做她最坚实的后盾,让她在走投无路的时候至少还有个怀抱可以依靠。他是那样温柔地看着她,心里的痛都痛到了骨头里去。
也早已忘了当初是谁一次次下定决心对她放手,又一次次放纵自己对她好。这是一种本能,如同呼吸一般让他无法戒掉。
苏成博已经愣在那里,会议室里的人群渐渐散去,现在只剩下四个人。苏成博定定看着苏念安,问她为什么。那语气里的恼怒和羞愧,恰是苏念安曾经最想看到的。
她的目光很冷,让苏成博感到陌生。女子的声音冷如冰,“为什么?你该去问你的好女儿究竟是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总跟我过不去,总喜欢跟我抢东西!我根本对她造成不了任何威胁,苏家大宅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整个苏氏我更是连个边都沾不上,我倒是想问问她为什么老把我当成眼中钉,肉中刺,欲除去而后快。”
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父亲说这么多话,完全没有女儿该有的谦卑和尊敬。一个父亲,十多年来从未尽过该尽的责任,那么她又何必敬他重他,这段亲情从来只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沈安林忽然扑了过来,苏念安未来得及反应,被狠狠地攫住脖子,眼前一黑,呼吸立刻一窒。
“黎黎怎么你了?嗯?黎黎难道对不起你吗?你做姐姐的难道不应该把好东西让给妹妹吗?你不就是存心报复我吗?报复我代替你妈成为苏家的女主人,报复我让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这么多年,你不就是恨我吗?嗯?”沈安林疯了似的歇斯底里,手上力道不轻反加重。
苏念安脸色惨白一片,就在她以为不能呼吸时,脖子上的手一松,她整个人瘫软下去,却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顾西洛眼中透着杀意,寒意由心升起。刚才是他狠狠甩开了沈安林的手,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伤害她,他也决不允许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受到伤害。
“苏总,麻烦管好苏太太,否则我不保证我们不会在公安局见面。”他冷声警告,低头看怀中的人全身无力,沉吟片刻后,弯腰将她拦腰抱起走了出去。
每一步都是这么沉重。苏念安把脸埋在顾西洛滚烫的胸膛前,紧紧咬着的嘴唇渗出一丝鲜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姓苏,除了这个姓,那个家还给过她什么?她所谓的父亲,曾经孩童时的她百倍讨好想要的父爱,讽刺得似个噩梦。
好笑吧,居然会有一个女儿将自己的父亲看做是个噩梦。而她却希望这个噩梦可以永远深埋进土,她一点也不想记起那些伤心往事。
顾西洛坐进车里,把她置于自己腿上,修长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俊朗的脸立刻阴冷一片,眉梢处几许阴霾,隐隐透露着他的不悦。他心疼地抚过她裂开来的嘴唇,上面还隐约有丝丝鲜红。他的念安,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听话,为什么总是这么爱逞强,又为什么总是明明知道不是自己想要的结局,但只要下定了决心,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他拥紧她,把她按进自己怀里。胸前一片湿意灼伤了他的心,他竟也跟着她红了眼眶。
“我早说过,你会痛的。”他的手掌轻拍她的后背,给她足够的安抚。
他总是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的她最痛,连她都不知道,原来那些自以为的不在意,当真的发生的时候,左半边的心脏还是会忍不住抽搐。
她伸手环住顾西洛,似一个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拽住不放。在顾西洛面前,成年后的苏念安,二十三岁的苏念安,第一次露出了孩子气的固执,也第一次放下心里的戒备,完完全全靠近他。
顾西洛,假如生命里我们不曾遇见,假如那年的曼彻斯特我不曾去医院,或者你不曾因为打架而粉碎性骨裂,那样的我们还会不会在此生相遇?如果不曾遇见,我还是那个我,偶尔做做梦,日以夜继的开始奔波,将自己流放在白天与黑夜,淹没在那个喧嚣的城市之间。我也不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你,肯全心全意对我好。把你刻进我的心底,让我每每在孤独时一个人慢慢回味那些有你的日子,让我发现只有你才能让我心碎,也只有你才能让我百看不厌,想要好好把你珍藏起来。
你教会我爱情,却从来没对我说过“我爱你”,可是你对我的情,远比这三个字更深重。
“顾西洛。”怀里传来苏念安闷闷的声音,顾西洛想把她的头抬起,她却往他怀里蹭了蹭。
顾西洛身体轻轻一颤,好看的眉宇还是倦意浓重,听着她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心里被幸福填得满满的,抱着她的手臂缩紧,再也不肯放手。他怎么放得了手,如果可以,十年前他就该放手了,又何必等到十年后的今天。
“顾西洛,对不起。”车厢里静悄悄的,苏念安的声音漾在空气里,久久化不开。她偷偷把脸一侧,脸上的泪痕还没完全干,白净的脸蛋潮红一片,微卷的睫毛上尤带泪滴,分外惹人怜爱,像极了年少时的她。
顾西洛挑着眉,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在她对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基本不会有什么好事。每一次的对不起,换来的无一例外是他心里的刺痛。
苏念安吸了口气,圆润的耳垂通红,“Cris。”她又叫他,迟迟没有声音。
他难得有耐心,平静地望着她。柔和如水的目光给了她勇气,她忽地在他唇上一吻,柔软的唇畔紧贴,虽然只有轻轻一下,也足以让顾西洛震惊。他从来不敢奢望的……只有在她醉酒意识不清时他才敢对她做的……亲吻……
他扳正她,让她直视自己,表情极其认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念安?”
苏念安只是温和地笑,“Cris,你还要我吗?”
顾西洛手指猛地缩紧,瞳孔渐渐放大,只是盯着她,并不说话。如果不是苏念安太紧张,她一定会发现此时顾西洛身体颤抖得厉害,一颗心脏,仿佛下一刻就会破膛而出。
顾西洛眼里的清冷慢慢幻化为热烈,掩不住喜悦,连嘴角都飞扬起来。他唇畔微动,便被她的掌心捂住。她心里小鹿乱撞,突然又手足无措起来,不断地摇头,喃喃自语道:“你不要回答我,你不要我也没关系,我要你。”
我要你,远比我爱你更加动听。
那个时候,顾西洛才发现,苏念安也会怕被他拒绝,于是抢先堵住他的话,孩子气地对他说我要你。
他乐呵呵地笑,明亮的眼睛闪闪发亮。念安,你又何必害怕,无论如何,我都只会要你,也一直都只要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