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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沟桥即尔等之坟墓,应与桥共存亡,不得后退。”
这是29军司令部的命令。
精悍短小,杀气腾腾。
而接受命令的人,完全没有辜负期望,几天时间,只有千把人的宛平城守军连续打退了对面的五次进攻,不仅没有被对方的炮火压制在宛平城内,金振中甚至带兵冲了出去,在卢沟桥架起工事,几个小时的时间就夺回了卢沟桥!
那真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刻,在城墙上打退敌人的进攻后,战士们泥沙拌窝头和着血狼吞虎咽的吃了干粮,转身就端着枪和大刀跟着他们的营长冲出了城门!那一刻血红的夕阳从打开的城门直射进来,冲出去的人一个个都只剩下黑黢黢的身影,他们的周身都被红光笼罩了,前方一片黑烟弥漫,他们就这么出城,冲锋,打死了对面桥头反应不及的日军,直接占领了他们的工事!
工兵紧随其后,扛着麻袋木桩冲出去在桥这一头搭建起了简易的掩体,在抵挡住了日军连续两拨疯狂的进攻后,金振中满身鲜血的被人从燃烧的卢沟桥上抬了回来,所有人都迎了上去,只听到他在人群里大吼:“桥抢回来了!守住!”
卢沟桥守住了,一直没掉!
夺回卢沟桥以后,城门大开,本来趴在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被调集下来,列着队冲了出去,黎嘉骏刚开始激动之下甚至跟了几步,远远从大门往外望去,看到了堆叠在桥上的尸体!
日军的,中国的,密密麻麻,尸体大多焦黑,被赶走后日军的炮落在了桥上,她想不明白一座石头桥上什么东西能冒出那么多烟,与城内的硝烟融为了一体,遮天蔽日,黑压压一片,而地上则满是鲜血,与桥上起伏的石块混合在一起,像起伏的血田……
很多人冲出去,不是为了冲锋。
是为了抢回落在城外的战友的尸体。
之前的每一天,所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太多太多的人在城墙上怒吼着向外射击,转头就中弹跌到城墙外,枪炮声的掩盖下,死得无声无息。
而日本人的尸体,则被曝光在那儿,来回的人连眼神都没给一个。
被运回来的尸体堆在校场上,因为天热,很快就要被掩埋掉,可他们好歹是回到城里了。
整整半个月时间,卢沟桥都没有落入敌手。
黎嘉骏觉得这就好像是一个诅咒,日本总是谋划着在最短的时间挖取最大的好处,可是他们往往只能借这些伎俩占些小便宜,可是当他们认真想吞一口肥肉时,却总会一口咬在硬骨头上,就好像他们炮轰宛平城,就好像他们未来宣称的所谓“三月亡华”。
谁相信有众多重型武器的日军会连小小的宛平城都拿不下?
可此时日军的援兵还没有到。这不是个好现象,但却又代表了一个好现象。
日军的援军就在天津,要过来简直就是分分钟的事,为什么到了现在,对面却一个援兵都没有到?
很快,营部就传来答案。
原来就在不远处,同时还发生着更大规模的战斗!二十九军三十七师的师长冯治安正亲自指挥部队阻截来自天津的日军驻屯军援兵,他们与日军的整一个步兵旅团正面对抗,整整两天时间没有漏过一个援兵,为宛平守军夺回卢沟桥创造了最大的优势!
可是这个消息,却让周先生愁眉紧锁。他是来找黎嘉骏撤离的,这个时候是最好的撤退时机,他们不能痴痴的等着宛平城外的日军撤退,必须趁这个空隙逃出城去,就像城里的其他剩下的百姓一样,他帮着黎嘉骏收拾了行李,打算骑车离城。
“这情况不对。”周先生洗着手里的血,县政府开战之初就被一轮精准炮击毁掉,所有活着的人都转移到了营部,闲着的人都被扯去做力所能及的事,青壮全去运弹药搬沙袋,老幼妇孺则在后方医院里打着下手,周先生和黎嘉骏属于其中主力,“冯治安那儿不该有遭遇战。”
“什么意思?”黎嘉骏不解,“他们不该打吗?”
“不是不该打。”周先生说了一句,却不再讲了。
金振中受伤,无法再呆在城中指挥,县里紧急派车将他送往后方,难民便追随着车队前往北平,平时看着没多少人,当绵延出去时却长长的一线,没有士兵的保护,他们行色匆匆,而且大多是老弱妇孺,显少有青壮男子,有些条件好的赶着驴车坐着,剩下的就只剩下两只脚,天气炎热,他们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大多打着补丁,女性相互搀扶着。他们的行李也很不一样,有些几乎是带了全部家当,锅碗瓢盆棉被柜子,有些则一些衣服草席一裹就背在身上。
可以想见,宛平城的战斗将惊动京郊所有的人,此时肯定不止一股难民潮涌向北平,那儿高大的城墙实在太给人安全感。想到这儿,黎嘉骏又一次迷茫了。
为什么北平没有被毁?
宛平城都已经被平射的炮火砸成了废墟,北平为什么没有被毁?解放战争和平解放就算了,难道鬼子也会心疼故宫?
明明来时各种纠结激动慌张,可走的时候却没有给她任何伤春悲秋的时间,她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勉强屹立着的城门,想到里面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建筑,就不由得一阵心塞。
两人虽然骑着车,但显然是跟不上车队的,转眼就被落到了后面,可却又远快于难民,于是他们两人就这么成了前不着车队,后不着难民的中空地区人士。
茫茫田野里,两人沉默无声。
黎嘉骏忍不住了:“先生,您为何要说冯师长那儿不该打起来?”
“因为日本的驻屯军在天津……其间没有其他部队。”
“那……”黎嘉骏还是不明白,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智商捉急。
周先生看看四周,确定没有人了,才道:“骏儿啊,从天津到北平,那么远的距离,中间有没有可能没有咱中**队?”
黎嘉骏觉得自己懂了点,却反而更迷茫了:“不可能……吧,那……”
“且不提有没有,当初华北归了二十九军,宋哲元第一件事情就是让张自忠将军做了天津市市长,为何?因为日军主力就驻扎在天津,放眼二十九军,唯有张自忠艺高兵重,有镇守天津的本事,可是你看,这么多天,你可曾听说天津有打?”
黎嘉骏涩涩的摇了摇头,她只觉得自己骑车的动作越来越僵硬。
周先生面色沉重:“就算不论这点,那就我所知,二十九军早在四年前就已经布防完全,天津到北平有一处必经之地,廊坊,那儿镇守张自忠的三十八师,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不让天津的日军主力到北平去!可廊坊有没有打?”
黎嘉骏快速的喘了几口气,她只觉得一种恐慌感油然而生,几乎不敢想下去,周先生似乎也不愿意直接下什么定论,只是颇为仓惶的叹息:“这十多天,纯然就是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这二十九军,终归不是一条心啊。”
“那他……那也不该……”黎嘉骏大喘气,她差点连自行车都骑不稳了,校场上一排排尸体不停晃过她的脑海,她的鼻尖还有硝烟混合着血腥的气息,身上还有着大块凝结的血迹,那些战士的吼声犹在脑海,可现在她却发现,他们同根生的战友,在这十多天里,源源不断的放任敌人从他们眼皮子底下通过,张牙舞爪的来加重他们的苦难!
张自忠啊!那可是张自忠啊!他怎么可能放任日军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过去打自己人!可是现在这情况,该怎么解释?鬼子跳过了张自忠,千里迢迢跑来和冯治安打得火热,三十七师打得血肉横飞时会怎么想?三十八师看着眼前的日本兵的时候会怎么想?二十九军其他人会怎么想?全国发现这一点的人会怎么想?
她当然不相信张自忠会通敌,从冯玉祥手下重新组建以老西北军为基础的二十九军的“八兄弟”中,她连老大宋哲元,军事兼二把手萧振瀛都没怎么听说过,唯独知道个张自忠,他可是在历史课本上拥有专门的一段话,被打上了“血战”和“殉国”标签的男人!
这一刻她只觉得心里抓心挠肝的,虽然一直在被刷三观,可是却从来没想过会有今天这样颠覆性的。
“该上哪儿要真相……”她近乎呢喃着问出来。
“真相?”周先生居然听到了,他苦笑,“嘉骏啊,我当了那么多年的记者,从来没有摸到过任何一件事情的真相,你明白吗?”
你不懂……黎嘉骏想哭。
她可以容忍遗漏,夸大,甚至捏造。
但不能容忍洗白。
她这么作、惹人嫌的走到今天,走到这里,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好好睁大眼睛看看这个时代,如果这点都做不到,她为什么不早早的躲起来?澳大利亚,美国,哪里不能活!
这一次的沉默极为彻底,一直延续到两人老远看到巍峨的北平城。
相比娇小的宛平,北平的城墙绵延到地平线上,像一个蛰伏的巨怪那样耸立着,又加上此时天色渐暗,更是显得雄浑威武。
强烈的安全感扑面而来,黎嘉骏禁不住呼了一声。
谁知周先生却停了一下,似乎迟疑着什么。
“先生?”
“嘉骏,有个事儿……我们先不进城。”
“啊?怎么了?”
周先生停下来,往南望了望,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随后,他还是下决心了:“我们去南苑一趟!”
“哦。”看到了北平,黎嘉骏就很放心了,她知道南苑,那虽然也是京郊的兵营,但是却离北平极近,根本不怕出什么危险,“先生,我们去做什么呀?采访?”
“前日子听闻很多学生投军,都在南苑训练,那时小冯刚走,无人照相,颇为苦恼。”周先生道,“本也想快些进城,奈何看这情况……现下不拍,再过阵子,就不一定能拍得到了。”
学生投军?“学生兵?多大的?”
“都还只是些孩子。”周先生在前头骑着车,看不到表情。
“……大学生?中学生?”
“中学……尚未毕业。”
“……”想到难民队伍里稀少的青壮年,黎嘉骏忽然有种,华北的男儿,都已经被抽干……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不要误会张自忠将军。
另:终于想起来了,有个同学给我提了很多在方言风俗上的建议,这些我都记在了本本上,到时候统一修改,谢谢!有些东西真的是想到要查可是完全无从下手的感觉呢。
这一章真的磨了很久,因为它并不是那么一面倒所以很纠结,写太惨么假,写太不惨么……我也不造惨不惨……
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