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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嘉骏根本没什么自哀自怨的时间,可以说周围根本没什么悲伤的人,他们全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就算是最胆小的逃兵也见过世上最恐怖的局面,仇恨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看到这一幕,等确认敌机走了,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冲过去救人。
这一乱就是大半夜,等到大家齐心协力把场面维持平稳,火车站已经成了后方医院,伤员伤得更重,装成伤兵的逃兵则真成了伤员,满地都是哀嚎着的人,原本下一趟列车的人选都已经预定好,这个时候却又难以抉择了,听闻火车快来了,断腿的都开始往站台爬,唯恐到时候不带上自己。
这时候完全不存在什么有爱谦让牺牲小我,大家曾经都是吃不饱饭的穷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为了一口饱饭才当得兵,怎么会愿意平白送死。
火车缓缓的进站了,所有人都很激动,黎嘉骏本就不欲和伤员抢位,与康先生一道站在了后面,这样的场面,连伤员们的长官都处理不好甚至参与其中,他们更无能为力了。
火车停了,门还没开,一群人蜂拥而上,那劲道,就连火车都抖了一抖,等到门开时,那更是群情激涌,人头像海啸一样了过去,黎嘉骏甚至眯了眯眼,总觉得火车要倒了……
“砰!”枪响。
场面一静,往枪响处看去,是火车前列的一扇门,一只手握着守枪探出来,等大家看过去的时候,又朝天鸣了一枪,随后一个洪亮的声音厉声道:“还有谁挤!混上车的都扔下去!执法队!”
“到!”车里另一个声音答道。
“带队检查伤员!真重伤的送上车,装病的都他妈就地枪毙!不服的站出来,告诉老子谁给你们下的撤退的命令!”说话间,车门开了,一个身材中等的中年将军走出来,他没戴帽子,头发剃得极短,长得很像隔壁抽旱烟的大叔,偏一身军装套在身上,衬得身材壮实,威武逼人,他眼冒杀气,嘴唇紧抿,黝黑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他走下车,门前的人群转瞬就被他一个人逼出个真空地带来。
他下了车,身高丝毫不占优势了,可气势依然逼人。他环视周围的人,招了招手,他身后立刻走下一群手臂上扎着臂章的执法队士兵,态度蛮横的挤进士兵中。
这个将军也不管前面的骚乱,他背着手踱了几步,没一会儿就有两个执法队的人扭送着一个军官过来,扔到他面前:“将军!这个排长想混上火车!他没受伤!”
“我受伤了!我受伤了!”那个排长也已经中年,他跪在将军的面前,举着双手探出头,“我跟鬼子打的时候,脖子扭着了!我,我转不了头!”
将军没说话,这排长身后那个执法兵掏出把守枪顶住他的后脑勺,大声道:“看看你头上什么东西!”
在枪口对准那一刻,那个排长几乎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下,转而又转回去,朝将军膝行两步哭道:“长官!长官我没……我……”
“你手下呢?”将军平静的问。
那排长一脸迷茫:“我,我受伤了,我就下来了。”
将军听罢抬起脚踹翻他,大怒:“你居然扔下你的兵逃下阵地!”他说罢,看了一眼执法兵,转过身去。
执法兵二话不说,抬手一枪。
“砰!”一声,万籁俱寂,尸体倒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别说其他人都惊呆了,黎嘉骏直接一把抓住康先生的手臂,压着声音惊讶道:“先生,他,他他是谁啊?”这么凶真的大丈夫?!
“这是陈长捷。”康先生担心黎嘉骏不知道,补充道,“也刚从平型关下来的,是个猛将。”
陈长捷!黎嘉骏当然知道他,平型关那一场埋伏战创造了极好的战局,奈何高桂滋已经撑不住撤了,是陈长捷随后顶上,趁板垣征四郎后续无力的时候打出了一连串的胜仗,差点就收复了平型关,要不是自己队友也不给力,恐怕现在中日还在平型关撕逼。
没想到,平型关那儿,高桂滋撤了,他来顶。这儿郝梦龄死了,还是他来顶,到底是山西无人,还是他确实太强,亦或者是……他的职业不是将军,而是接盘侠?
不过这么一想,既然傅作义脱不开身,要拿出一个能继郝梦龄之后镇住这支队伍的人,也只有陈长捷这员热气腾腾的猛将了。
想到这里,黎嘉骏竟然有些期待了起来,以前阎锡山不给力,手握陈长捷都发挥不出力量;可现在阎锡山已经拜卫立煌为军师,自然不会瞻前顾后,那么现在的陈长捷配合着指挥预备役的傅作义,忻口战役的局势似乎又明亮起来了。
再加上陈长捷这铁血的治军手段……
这么一会儿工夫,其他的执法兵又在人群中拖出了七个人,跪在陈长捷面前。
所有人战战兢兢的,黎嘉骏站得高,甚至能看到有几个人非常慌张和小心的在朝外挪动,周围不管认不认识的,都有意无意的给掩护一下。
这些士兵是对陈长捷生了同仇敌忾之心了。
她不信陈长捷不懂这一点,可是饶是如此,在士兵畏惧和抗拒的目光下,他还是下令枪毙了这些冒充伤员的逃兵,随后着人将真的伤员集合起来,装车送走,伤员实在太多,还要分批,陈长捷当然不会留下来亲自指挥这些,他等自己的卫兵从火车上拉来了马,上去就带队离开了。
黎嘉骏看向康先生:“先生,我们在这等吗?”
康先生的回答是四面找:“我的驴呢,还没找着?”
“……”
两人最终决定最后去一趟红沟,趁着陈长捷还没上最前线采访掉他,拿到第一手资料后就撤,彼时回来应该能赶上之后比较空的火车了。
红沟,顾名思义,在山西特有的红褐色的丘陵之间,有一条又深又长的沟堑,在靠太原方向的比较高的丘陵的后面,就是前敌指挥部所在,也是忻口的第二道防线。
军长郝梦龄与第九师师长刘家祺若不是特地赶赴南怀化前线督战牺牲,原本康先生与黎嘉骏在这儿就能采访到他们了。
而此时,这里即将迎来新的主人。
虽说要去堵陈长捷,可驴子毕竟跑不过马,两人慢悠悠的溜达到指挥所时,已经太阳都快下山了,走了整整一天,大半夜的当然不好打扰,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与其他士兵凑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陈长捷却不见了影子。
这位大爷歇了一晚,天还没亮就上前线去了……
康先生狠狠的捶墙:“昨日就该……”
“该预约的。”黎嘉骏心里的小人跪着垂泪。
“怎么办,等呗!”康先生一甩衣袖,“走!听墙脚去!”
这一等,就等了快十天。
这阵子,陈长捷的威名简直普照四海,只要是正面战场送上去,归他管辖的兵,一个两个不打到动不了都不准下来,在指挥所能看到前面老远处连天的炮火,几乎一刻都不曾停息,到了晚上则呐喊阵阵,枪声不断,从最前线到红沟前面的山头阵地,那么几里地简直成了死亡地带,但凡通过那儿撤下来的不是伤重快死的就是已经死的。
为了不让士兵们逃跑,陈长捷甚至在沟口亲自带队把守,每一个路过的士兵都要检查,发现逃兵直接就地枪决,这一举措不仅吓跪了战场上的士兵,就连还没上战场的一听说要调往陈长捷手下都要尿,有些甚至宁愿主动出击去收复高地,也不愿意在陈长捷的紧迫盯人家死守高地。
大量的部队到了前线自动请缨到左右翼去,死活不愿意在陈长捷手下干。
眼见着派过来的兵越来越少,大家都急得嘴上冒泡的时候,卫立煌突然放大招,他给每个派往前线的部队都标明了位置!说去陈长捷手下就陈长捷手下,就算战死在左右翼那也算违抗军令!
这招一出,终于有更多的后续部队一脸血的被源源不断的输送到前面。
目前为止已经有近百个团被顶了上去。
黎嘉骏一开始还记一下番号,到后面完全就不记了,各地的番号都不一样,国民革命军的军队番号沿用自欧美,从战区到军团到师旅团排以下根据职能不同各自都有特定的字母简写辅以数字标明,这记了近百个番号以后打开本子一看,密密麻麻的字母和数字,知道的以为她是将军的书记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带着密码本的特务呢!
随着战事越来越吃紧,顶上去的团能回来的人越来越少,好几次上去一个团千把个人,顶不过一个钟头就打光了,刚到的团还没歇口气,就被赶鸭子上架的顶上去。而最可怕的是,有连续好几天,仅一天就打光十个团以上。
十个团,上万个兵。
有时候黎嘉骏在山头眺望,总感觉前面山峦的沟壑中,早就被尸体填平了。
终于,在第十天,他们等来了陈长捷。
他风尘仆仆,满面杀气,身后跟着两个警卫员,一马当先的冲进指挥所,办公许久后,康先生非常大无畏的让门口的警卫帮忙通报,警卫早知道这两个死皮赖脸的记者,便去通报了一下,不知道说了什么,似乎对方并不愿意,康先生硬是撩起布帘争取了两句,脸色有些尴尬,只能看看黎嘉骏,这意味着对方不想被更多人打扰,只同意见康先生一人,好速战速决。
黎嘉骏本来就是这个摄影记者,她当然无所谓,便等在了外头,屁股还没坐热,康先生就出来了,后面陈长捷将军也跟着,却不是跟着康先生,他大口的喝着水,喝一半,往脸上倒一半,拍了拍脸,对康先生满不客气的说:“记者先生,敬业也有个限度,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康先生连连称是,他小心收好自己的笔记本,就朝黎嘉骏招手。
陈长捷看看黎嘉骏,皱皱眉:“现在有小股鬼子在二线流窜,你们这么回去不安全……这样,有个连正好要换防下来回去,在237高地,正顺路,你们自己去找,与他们汇合后,一刻不要停,立刻去火车站回太原,明白了吗?!”
他就算在给人安排逃生的路,还是带着股送人去死的语调,可黎嘉骏却觉得很感动,她连连点头:“谢谢陈将军……将军,您愿意拍张照吗?”
陈长捷愣了一下,低头看看,摆手:“快走吧。”
这是不愿意了。
黎嘉骏没办法,只能牵起毛驴走了。
走前,她与康先生一道瞄了一眼指挥所里简陋的军事地图,在一个军官的帮助下找到了237高地的位置。
既然有小股日军流窜进来,那显然前线的战况不容乐观,明白了这点,两人都有了紧迫感,差不多快驴加鞭的往237高地去。
这是个看起来地理位置很安全的高地,只能算个小土丘,而且很好找,没半天功夫,正遇上237高地上两个连换防完毕,一个连队正下了土丘。
康先生迎上去,正要问话,突然愣了一下,黎嘉骏见状也看过去,看了一会儿,也愣住了。
刚才这个连队的人在土丘上还不觉得,等他们列着队下来了,才发现,这竟然还都是一群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