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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史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河南岸租界区,侵略者在花园露台喝着咖啡看其他侵略者和被侵略国生死交战,仿佛看一场西洋大片,租界区的市民满怀希望和焦急关注着对面的一举一动,也看得清对面的一举一动。
河北岸占领区孤堡独立,里面跳跃的火光来自最后几百个顽强抵抗的中国士兵,他们来自八十八师第524团第一营,身处数十万敌军的包围中,他们的身后,真真正正站着无数他们曾宣誓要守护的国民。
助威声如此真切的从他们背后传来,敌人不眠不休的进攻,他们不眠不休的防守,市民也不眠不休的呐喊,日军的数次偷袭企图都被对岸的火眼金睛识破,他们试图和这边的英军交涉要求他们驱赶人群,可英军漫不经心的尝试了几次后就干脆放弃,到后来,上海社会各界的组织都过来了,工商联合会来了,资源委员会来了,爱国救援会来了,各个大学团体也来了,连童子军都来了。
河边群情涌动,各种横幅扯起来为对面鼓劲儿,可战况依然不容乐观。
当战争的惨烈直接摆在百姓的面前时,一切激动和热血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还未散尽的硝烟中,狰狞的坦克款款而来,后面鬼鬼祟祟的跟着日军步兵,如此声势浩大,不用上海市民提醒,四行仓库里的士兵也都看到了,面对强攻,守军所能做的仅只有拼死抵抗,日军的炮火密集,打在仓库墙面上,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来,守军却只有不到五台重机枪和几个捷克轻机枪,所有武器轮轴转似的阻截着日军波浪式的进攻,战至日军最靠近的时候,对岸的人都能看到有守军不顾危险从窗口探出身子往下扔手榴弹。
运气的扔了手榴弹躲了回去,更多不运气的则是中弹倒下。
此时对岸就会有汹涌的叫骂声和痛哭声涌起,经久不绝,栅栏被摇得哐嗤响,待到日军又被打退时,所有人看向四行仓库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他们的独守,他们的惨烈,已经让热血变成了痛心。
多希望他们现在快点出来,别再坚持了,为什么还坚持。
“日军把仓库的水管炸断了!”有人指着远处大叫,那儿水喷涌出来,落下后流向了苏州河,人们惊叫着,可四行仓库却毫无声息,等日军又一次进攻时,守军却又暴起,猛烈的开火将他们打了回去,大家松了口气的时候,却又更为焦急。
“他们没水喝了!守军没水喝了!”
“怎么办!给他们送水!”
“怎么送?游过去?”
四行仓库紧邻着苏州河,可里面的守军却面临断水的绝境,所有人看着面前宽阔的河道,默然无语。
黎嘉骏一直不眠不休的看着前面,李修博去拟了稿又回来了,挤过人群给她科普:“马上九国公约要开会,上面希望至少到那个时候,上海还没完全丢。”他给黎嘉骏一条毛毯裹上,“本来要留一个师的,孙将军不同意,最后就留了一个营。”
“八百人?”黎嘉骏鬼使神差的问了句。
李修博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好像没……而且大多都是新兵。”
“……”黎嘉骏沉默了一会儿,望过去,又问,“那现在他们断水了,上面有办法吗?”
“工商会在想办法了,那仓库里粮食充足,虽然都是生的,但……”李修博自己也说不下去,重重的叹了口气。
周围又一次激动起来,日军再次步坦协同进攻,这次进攻特别猛烈,日军已经搭上了梯子爬过了第一道沙包墙,开始趴到地上匍匐前进,机枪的声音响彻河畔,可是有后面坦克的炮击掩护,守军难以对日军形成足够的火力压制,日军很快就靠近了仓库,此时守军都开始往下扔手榴弹,坦克趁机撞开掩体冲了进来。
对岸一片惊叫声,人们啊啊啊大叫着,四面指点:“这里有坦克!”“往下!往下!他们在架子下面!”“他们躲在车后面!在车后面!”
就在坦克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到仓库下面时,所有人都看到,一个守军全身绑着炸弹,冒着烟,从二楼朝着那辆坦克,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
轰!
坦克轰然炸响,浓烟冲天。
那一双双眼睁睁看着守军敢死队员跳下去的眼睛,都随着那一声炸响,哗的流下眼泪来。
“啊啊啊啊啊!”有谁在怒吼。
“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诅咒此起彼伏。
河对岸的人几乎要疯了,他们摇动着栅栏,喊得声嘶力竭,可却无能为力,哭声掩盖过了怒吼,人们第一次发现,战争到底是个什么面目,惨烈到让人痛彻心扉,牺牲是那么平常和沉重。
就连露台上那些喝着咖啡的洋人都放下杯子站了起来,涌到边上郑重的看着,脱下了帽子。
几个青年忽然转身走了,随后是几十个,再到成群结队,他们表情坚毅,眼睛通红,他们去的方向,是征兵站。
“非常伟大!”一直在围观的英军士兵脱下帽子,认真的说。
黎嘉骏看了他一眼,表情麻木的转过头去,又望向对面。
坦克的损毁使得守军少了最大的威胁,铜墙铁壁后的守军再一次组织起火力,将日军打了回去。
可这一次,再没人欢呼了。
傍晚的时候,黎嘉骏被李修博和卢燃连拖带拽的拖出人群,人群外,竟然是余见初开着一辆轿车冷着脸等着,两人把黎嘉骏赛上车就走了,余见初发动了车子。
出了人群,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她才感觉到自己到底是有多疲惫,显见之前的亢奋实在诡异,有如磕了药一般失常,刚上车她就虚脱似的软倒在后座,冲着在后视镜里瞪自己的余见初虚弱讨好的笑:“嘿嘿,我,我眯会儿……”
说罢她就闭上眼,耳边是余见初无奈的叹息。
两天一夜没睡的结果是,黎嘉骏再次醒来时,已经日头当空,她整个人都是虚浮的,走路时,脑袋里好像装了个实心球,左冲右突哐当直响,难受欲呕。
她扶着墙爬下楼,睡了一会儿,厨房正亮着灯,走出一个眼熟的妇女,见到她,赶紧迎上来:“哎哟黎小姐,我正愁怎么叫醒您呢,冯爷说了让我们给你准备吃的,也没啥精贵手艺,只能随便折腾点……”
黎嘉骏扶着额头摆摆手:“我好想吐,有粥吗,给浇点醋好么?”她其实一点都不想吃东西,但也知道不吃不行,这方面她很能自虐,直接给自己想了个开胃的方法。
那妇女连连点头:“我就猜这么折腾醒来会没胃口,特地弄了点粥,正热呢,我给您端来。”她说罢回了厨房,黎嘉骏就跟瘫软似的倒在桌子上,手肘撑在桌面上扶着头,感觉自己此时脸色肯定很可怕。
妇女不仅端来了粥,小菜,还带了一盆水给黎嘉骏洗漱用,冷水拍了脸果然舒服不少,她拿起勺子,缓慢的吃了起来,加了醋的浓粥入口,她舒服的叹了口气,心里却沉甸甸的。
过会儿还是得过去,她边吃边想,要不然怎么坐得住。
门开了,冯阿侃抖着帽子走进来,看到黎嘉骏一愣,立刻笑起来:“黎小姐醒啦,正好,余爷让带了苹果,新鲜的,这长相看着就让人喜欢。”他拎着一个网兜过来,里面放着一堆红彤彤的大苹果。
这个季节有新鲜水果,也是不得了了,饶是黎嘉骏以前不爱吃苹果,现在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帮我谢谢他。”
“现在要吃吗?”
“恩,能不能……”
“我帮您削皮切块去。”冯阿侃说着溜进了厨房。
这小子长相狰狞,倒是机灵的非同寻常,难怪余见初看重,黎嘉骏喝完了加醋粥,又就着酸甜可口的腌萝卜等小菜吃了两碗,才感到心满意足,等到冯阿侃送上了苹果,已经是人间仙境了,她让那妇女也拿了个苹果去,这边让冯阿侃和她一起吃切片苹果,边吃边问:“阿婆怎么样了?”
冯阿侃推拒了两下也坐着一起吃苹果了,倒也不扭捏,此时一边吃着苹果,一边摇头叹气:“那可是富贵病,能怎么办,遇到您和余爷是她们运气,说实话,要不是您在,余爷按着规矩来,那是半点不留情面的,码头上炸死的工人多了去了,日子比那娘几个难过的更是要多少有多少,别说余爷了,那位杜爷倾家荡产都帮不过来……”
道理她也懂,而且也确实无能为力,黎嘉骏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吃着,吃完嗯一声,拍拍手站起来:“一会儿我出门,你……”
冯阿侃本身大概是带点劝解的意思的,却不想黎嘉骏本身也没什么慈善情怀,只能讪讪的也擦了嘴,起来道:“余爷给我派了车,他就知道您肯定放不下那边,喊我听你吩咐。”
黎嘉骏一顿,这下是真的没话说了,余见初对她太好了,让她觉得不以身相许都说不过去,她这一出神就露了陷,很快冯阿侃就露出点调侃的样子来,黎嘉骏咳了两声,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那快走吧,那儿怎么样了?”
冯阿侃领头往外走:“我开车过来时特地过去看了看,那儿已经组织起来了,看得人还是很多,您那些记者同事还给您占着位置,我去打听了下,上午的时候工商会还派人爬楼顶上给仓库那儿打旗语呢,问他们要什么,准备到时候趁夜送过去。”
“那边回了没?”
“回了。”答到此处,冯阿侃脚步忽然一顿,回过头来直视着她,表情似悲似喜,“他们就要了一样东西。”
“什么?”
“一面国旗。”